白日清冷,劉備躺在暖融融的床榻不愿動彈,腰以下蓋一條蠶絲錦被。
李嚴表的《忠奸論》更像是《忠奸賞罰論》,立意很明確,也說到劉備心坎兒里了。
自策立衛公姬氏以嗣周祚,策立宋公孔氏以嗣商祚以來,這兩個家族清貴異常,歷經王莽之亂而不倒。
再看看五世而斬的宗室子弟,未免有些優渥的過分。
特別是曹丕篡漢,這兩個家族若是絕食自殺幾個人做做場面也是不錯的,可一個都無。
心安理得接受曹丕的策封,由大漢衛公、宋公,搖身一變成了大魏衛公、宋公。
東征之役時虛驚一場,許多內臣、重臣都已經知道了原版遺詔的底線,是以邊郡封劉封、關羽、張飛、田信四支為王,非常優厚,打破了非劉氏不王的傳統。
傳統還是不要打破為好,現在李嚴是對癥抓藥,可以解決當下許多問題,更能為后世樹立極好的榜樣。
百余年過后,天下若亂,劉氏子弟登高一呼,自然群雄響應,以成為新的三恪為人生目標,奮斗動力。
自小窮慣了的人,要么很吝嗇,要么很大方。
劉備很大方,因為大方接納呂布吃過大虧,可他依舊大方,也收獲了厚利。
現在北伐在即,前線大軍盡數握在手里,改封未來的三王爵為眼前公爵,自然是敢封的,就怕關羽、張飛不敢接。
張飛家族譜系簡單明了,以分家小宗繼嗣姬周沒有問題;田信家族繼嗣虞夏也不存在障礙,唯一障礙是關羽,怎么才能讓關羽的家族跟殷商聯系起來?
古之事誰能說得清楚?
劉備傳來博士許慈、議郎孟光、學士胡潛進行咨詢,原本這個禮儀相關的咨詢集團里還有來敏的一席之地。
現在就等來敏掃墓后早早回益州去,看諸葛亮怎么處置,反正劉備不想動手。
許慈是南陽人,師從大儒鄭玄;魏郡人胡潛是野路子,記憶力超群,記住了許多禮儀章程;孟光是雒陽世家出身,對禮儀精通。
再加來敏,這四個人是篩選、重訂官方禮儀規章的負責人。
不做掩飾,劉備先聲明大義:“曹丕篡逆,宋公、衛公二族不思報效國恩,卻積極從賊,令朕痛心疾首。”
這兩個家族道德有嚴重缺陷,不能繼續做樹立起來做榜樣。
又說:“今炎漢三興,宜立三恪以敬先王。朕欲使武當侯嗣虞夏,西鄉侯嗣姬周,漢壽侯嗣殷商。三位愛卿,朕所為難者,在于漢壽侯譜系。可有良策?”
孟光、許慈、胡潛三人四十多歲,自然聽明白這番話。
不是來找你們問合適不合適,也不是來聽你們意見,或讓你們推舉更合適的繼嗣家族,就是來解決關羽家族譜系問題的。
所以開口前一定要想明白關鍵,不要自討沒趣。
許慈頭始終垂著,拋棄衛公、宋公家族,這是要跟中原世族一刀兩斷。
清貴如衛宋公族在劉備眼里都是從賊的逆臣,那中原世族就沒幾個干凈的。
也意味著明年北伐,幾乎不會主動策反北方世族…不接納北方世族,那荊益二州世族豈不是會迎來更大的發展空間?
所以哪怕合情合理解決關羽的譜系問題,也會遭到中原世族的恥笑…只要這些世族還存在,就會反對、抵制劉備要立的三恪公族。
孟光也垂頭不語,這是要一棍子打翻關東世族,還將宋公孔氏家族打翻在地,狠狠在臉踹了幾腳。
這個行為本身就很惡劣,就跟前段時間田信指著來敏鼻子罵‘喪家之犬’一樣,是打人打臉的行為。
曹丕篡逆期間,大家都恨不得遺忘衛宋二公族,現在劉備提起來,豈不是讓天下儒生臉無光?
要知道,孔氏有兩個爵位,一個是宋公,一個是圣侯;大漢時生效,大魏時也原封不動。
如果是立這兩個家族的旁系…那還能勉強做交待,以田信繼嗣虞夏反倒不存在障礙。
可張飛、關羽的家族躋身三恪,怎么看怎么荒唐,有一種沐猴而冠的氣象。
許慈、孟光愛惜名聲,不愿意開口攬事,劉備將目光看向胡潛。
胡潛哪怕禮儀的理論知識再豐厚,地位也不如許慈、孟光、來敏,就因為胡潛是野路子,沒有師承關系做背書。
劉備對胡潛說:“卿虞舜之后,武當侯嗣奉虞舜之祚,乃卿族百年以來之大事。”
奉祀后,每年最少也有一次祭祀活動,這是一個重要的交際機會。
對虞舜各分支家族之間的合作有十分重要作用,可以擴展人脈,能聚起一股強大力量。
為了今后,還管什么臉面不臉面?
看看田信,差點當眾一拳打死來敏,就單膝跪了跪劉備,轉身就走了,來敏當眾沒了衣物遮丑哭哭啼啼的,還有什么臉面可言?
就這樣了,田信還覺得自己委屈,看看回封國路唱的詩,仿佛沒殺來敏,來敏似乎占了天大便宜一樣。
現在又要繼嗣虞夏國祚,這樣的同祖大腿不抱,豈不是糊涂的無可救藥?
胡潛略作考慮,說:“陛下,夏商周皆軒轅黃帝后裔,黃帝之孫高陽氏顓頊乃虞夏之先。顓頊從侄高辛氏帝嚳有子四人,大子名鷙,是為帝鷙,早崩,又帝嚳四子堯繼位,是為帝堯。帝嚳二子名棄,是姬周之先;三子名契,是殷商之先。”
“故姬周、殷商皆帝嚳后裔,兄弟邦國也。”
“高陽氏有后裔名董父,善養龍,遂世居河東為豢龍氏。”
這個時候劉備開口:“朕知道這些,我劉氏之祖隨豢龍氏學養龍,是為御龍氏。”
“是,豢龍氏后為關龍氏,同音異字而已。漢壽侯大將軍乃關龍逄后裔,有族譜為證,當世共知之事。”
胡潛講明白譜系,遂說:“故,關氏亦軒轅黃帝之后,嗣奉殷商國祚并無不妥。”
繞了這么遠,引了司馬遷的《史記》,只用一個同為黃帝之后的理由嗣奉殷商…讓胡潛也有些不好意思,垂著頭。
孟光、許慈有默契互看一眼,眼眉含笑,仿佛看了一場幽默喜劇。
“嗯,看來朕前后得云長、翼德、孝先輔佐,乃系天命。”
劉備一本正經說:“擬詔。”
外圍旁聽這一切的尚書令劉巴前施禮:“陛下,臣以為不妥。”
劉備只是瞥一眼劉巴,去看劉巴身后的鄧芝、蔣琬:“擬詔。自古受命及中興之君,必興滅繼絕,修廢舉逸,然后天下歸仁,四方之政行焉。”
鄧芝、蔣琬兩人一人研墨,一人提筆書寫,聽劉備口述,醞釀文字,制成策封詔書。
這是策封,不是冊封。
“漢壽侯羽,朕遭漢運艱難,賊臣篡盜,社稷無主,格人群正,以天明命,朕繼大統。今以羽為宋公,興滅繼絕,以承殷商宗廟,為漢三恪,亦賓亦輔,休戚與共。策羽長子平商侯,次子興襲承漢壽侯國如舊。”
“西鄉侯飛,朕承天序,繼統大業。今以飛為衛公,興滅繼絕,以承姬周宗廟,為漢三恪,世為藩輔。策飛次子紹周侯,長子苞襲承西鄉侯國如舊。”
“武當侯信,朕統漢序,膺順天命。今以信為夏侯,興滅繼絕,以承虞夏宗廟,為漢三恪,世為藩輔。領武當侯國如舊,待卿子襲承夏侯,再行遷拜陳公。”
食邑多少已經不需要計較,這都是封國,能養民多少全靠如何治理。
不是單獨給一個公爵,而是一公兩侯。公國可能三五個縣,侯國則是一縣。
僅僅這道策封詔書,關張田三個家族會穩穩裂土割走十五個縣為封國,再算兩位公主割走的封邑…
不管是孟光、許慈,還是蔣琬、鄧芝,此刻心里都有些酸酸的。
可以預料的是,明年北伐戰役期間,魏軍要倒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