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妖嘯叫的聲音抵達波峰的時候,頻率已經高到人耳幾乎聽不到了,梁敬和江子蜷縮在步行車的駕駛艙內,抱頭含胸,彎腰弓背,如果步行車不幸被連根拔起,他們只能靠著身上的鐵浮屠來抗沖擊了。
不知是不是錯覺,梁敬能非常清晰地感覺到一個巨大的負壓區在形成,可這其實是不可能的,因為步行車的駕駛艙絕對密閉,和外界大氣完全隔絕,即使外界被抽成真空,步行車內的人也不可能有任何感覺。
駕駛艙內的儀表和駕駛臺上的燈光全部熄滅,艙內的光線頓時暗了下來。
“來了!”江子低喝。
嘯叫之后的風暴比梁敬想象的要安靜得多,他原以為是聲勢浩大如千軍萬馬滾滾而來,實際上并非如此,致命的氣流沖擊來得悄無聲息毫無征兆,好比武林高手的殺招總是起手如柳葉但落刀如雷霆,那一瞬間整輛步行車的車身都發出尖銳的哀鳴,強大的氣壓把它按在地上摩擦,金屬外殼像破茅屋一樣劇烈地震顫,車身地下的冰面迅速開裂,打進去的螺釘一根一根地拔了出來。
梁敬閉著眼睛抱著頭,他知道自己低估了這顆星球的力量,泰坦在神話中是巨人的名字,為神明所生,身上流著神明的血脈,它此刻展露出來的偉力根本就不是人類可以抗拒的,步行車的自動控制系統救了他們一命,它在察覺到自己不可能擺脫嘯叫之后當機立斷,停下來進入防御模式,封死步行車身上的每一條縫隙,把所有的固定螺栓全部釘進地底下,就像駱駝抵抗沙塵暴那樣壓低身體閉上眼睛。
沒有人能正面對抗大自然的力量,你越膨脹越張狂它就越強,在你身上施以千萬鈞的重壓,當你低下頭來匍匐在地上時,所有的重量又會像水那樣輕柔地流走。
“穩住穩住穩住穩住穩住!千萬要撐住啊大白!”江子在大吼。
他們能不能活下來全靠步行車,如果步行車被連根拔起卷到了天上,那么兩人就死定了,車廂外一次又一次地響起崩斷聲,每響一次梁敬和江子心里都一沉,這意味著又一顆固定螺栓被拔了出來,步行車的姿態開始失控,它的車身緩緩地傾斜,而傾斜的角度越大又提供了更大的受力面積,導致步行車愈加失控。
梁敬和江子都注意到車身越來越歪了,梁敬大聲問:“能不能想點辦法?”
“我們能有什么辦法?”江子大吼,“這個時候只能硬撐過去了!嘯叫馬上就要結束了!馬上就要結束了!”
又是一聲崩響,車身猛烈地一顫,江子和梁敬的身體同時歪向一邊,兩人心里同時咯噔一下,看來嘯叫還沒過去,步行車先撐不住了。
“老哥我看咱倆是逃不過這一劫了!”梁敬說,“咱們多半是要栽在這里了!是我拖累你了!”
“少扯這些沒用的!”江子說,“這是我的工作!”
“如果我們因公殉職,能得個烈士稱號嗎?”
“能是能,但最好別當烈士!”江子大喊,“活著回去比什么都強!不過你要是有遺言就趁現在說吧!步行車能把你所說的話全部錄下來,最后搜救隊趕到的時候,就能在黑匣子里找到你的遺言了!”
“搜救隊能找到我們么?”梁敬抱著頭。
“就看這見鬼的風暴把我們刮得有多遠了!”江子回答,“如果刮出去上百公里那就沒轍了,神仙都找不到咱們!”
梁敬腦子里一團亂麻,讓他臨時記錄遺言,他還真不知道該說什么。在來土衛六之前他以為自己做好了準備,能坦然地面對死亡風險,牛逼吹了一大堆,在外人眼中他是為了科學放棄一切的英雄和傳奇,可真到了生死關頭壓根就不是這么回事,像英雄般地赴死從來都不是那么理想主義的事,這里沒有觀眾,沒有光環,沒有吶喊,沒有媒體記者,沒有背景音樂,只有無窮無盡的恐慌和黑暗逼仄的車廂,車廂外就是零下一百八十攝氏度的風暴,你一個人獨自面對死亡,沒人知道你的痛苦,甚至都沒人知道你死在什么地方。
“遺言遺言遺言…”梁敬的聲音都在發抖,他想控制但控制不住,“爸爸爸爸爸爸媽…你們不要太傷心,要好好的,我把我的個人賬號告訴你們,賬號是15475623255,如果記不住也沒關系,報我的名字一樣有效,你們可以去把把把我存在銀行里的錢全部取出來,但是什么投資項目都別碰,都是坑你們老年人的,還有,給學校交代一下,不要辦什么追悼會了,不要辦什么追悼會了…”
梁敬說不下去了,他竭力地想表現得從容一些,可身體就是不聽話,越抖越厲害。
死亡突如其來,連張通知單都沒有。
是個人在這里都懵了。
“老婆,我知道你不在乎我了,我死了你也不傷心,但我還是小鹿他爹,我還有撫養權的。”江子靠在控制臺上,“鹿鹿啊,老爸本來想,這次任務完成就回去看看你的,但現在可能沒這個機會了,我還有點錢,一半給你爺爺奶奶養老,另一半就留給你,你在學校里要好好學習,不要瞎交男朋友,學校里的那些混小子沒一個靠譜的,當然我也不是不讓你找,你起碼要找一個像你老爹這么優秀的。”
“你要是有時間,就常回家看看爺爺奶奶,他們也很掛念你,我上次給你的照片你還留著嗎?要是還留著,注意不要讓你媽和你現任爸爸看到了,他們會不高興。”江子接著說,這個男人變得嘮嘮叨叨,他搜腸刮肚,想在短短的幾分鐘之內把之前沒來得及交代的一次性交代清楚,可他終究是跟那個遠在地球上的女兒分別太久,江子甚至都記不起來她現在上大學幾年級,還有很多話想說,但到了嘴邊又不知道該怎么出口。
江子嘆了口氣,父親對女兒說話咋就這么難呢。
“兩位的遺言交代清楚了嗎?”大白這個時候插了一嘴。
“還沒呢,別打岔!”江子呵斥。
“那么我建議兩位可以回站之后慢慢說,沒必要繼續待在這里。”
江子和梁敬都一愣。
回站?
“嘯叫呢?”江子探頭瞄了一眼,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外頭居然安靜下來了,步行車仍舊穩穩地屹立在地面上,四周風平浪靜。
“嘯叫在一分鐘之前就已經結束了。”大白回答,“就在兩位悲悲戚戚痛哭流涕地念遺言的時候。”
梁敬:…
江子:…
梁敬和江子:大白這件事你要是敢說出去,我們就殺人滅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