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使徒對抗,不是力量層面上的斗爭,什么神通、武技、功法都失去了一切意義,唯有圍繞著起存在本身的對抗才是有效的。每一個使徒都有自己具體的特性,有特性,那就有相應的應對辦法。
第三天里,白薇一直都是孤身一人對抗使徒,大多數的時間都在尋找應對辦法。
就像這個假想世界法,便是她不斷試錯后的結果。等驅逐第十二使徒后,生命之地早就被“黑天”危機摧殘得遍體鱗傷了。
現在,何依依的出現,極大程度上緩解了她的壓力。
一想著何依依與葉撫的關系,白薇不得不承認,葉撫雖然沒有出手,但卻以更好的方式,在幫著他們。
所以,這樣一個人,為什么要阻止自己創造絕對滿開的條件呢?
他一面幫助著這個世界,一面又斷絕能根本性解決問題的可能,他到底圖什么?
這個問題困惑著她許久,一直沒能有個答案。她想,或許要等到最終之際才能揭曉。
再一次仔細清掃完第十二使徒的痕跡后,白薇的意識脫離升格者的狀態,回到三味書屋里她的本體。
隨后,她第一時間通知唐觀,第十二使徒已被驅逐。
唐觀無疑是興奮激動的,大帝從不辜負任何一個人,大帝永遠值得信任。
他的宣告聲,響起在全天下:
“正共同渡過艱難之際的諸位,就在剛剛,我們的大帝凱旋而歸。第十二使徒,已經被大帝徹徹底底從這個世界驅逐。持續了三年之久的‘黑天’危機影響我們太多太多。許多的國家、勢力在危機中就此黯淡下去,成為歷史傷痛的一道隨便。許多的人、生靈、生命永遠告別美麗的大地,這是令人悲痛的。文明的衰退,就那般肆無忌憚地發生在我們的眼前。我們對此悲觀過,甚至絕望過。但現在,第十二使徒被驅逐的事實告訴我們,這個世界的子民是頑強的,是英勇的,我們每個人都以著自己的方式,貢獻著自己的力量。“黑天”危機時代終將過去,我們不曾知道下一個危機時代是怎樣的,但請始終懷揣著一個活下去的心。”
在一段與萬千生靈共情的慷慨陳詞后,唐觀隨后發表了東宮提前規劃好的后危機時代重建計劃。
囊括了秩序、文明、資源以及下一次危機時代的籌備。
事實證明,唐觀是一個非常優秀的發言人,不然,也不會成為白薇最得力的左膀右臂。他精準把控情感的調度,將清天下的慘淡現狀理解為對家園的重建,并在暗中宣揚白薇的影響力。可以說,他既是無私的,又是自私的。
但沒有人說他做得不對,畢竟使徒危機時代里,凝聚力與影響力,最好集中在一點。
所謂的集中力量辦大事,是無數歷史事件所證明了的。
回到三味書屋的白薇,第一時間走進葉雪衣安睡的房間,見她依舊在安睡后,才放心離開。然后,她在東宮中走了一圈,表明自己沒有收到任何損傷。這個過程是必要的,身為一個領導者,她清楚,自己即便有事,也絕對不能表現出來,現在東宮的秩序那么穩定,正是因為她還存在,而世界的秩序并未徹底崩塌,也因為東宮還起著領導性的作用。
歷史從來不會是任何某一個具體的人創造的,但也從來不缺乏突出性的人物。
之后,白薇與曲紅綃談論了這一次升格的體驗。曲紅綃十分需要白薇這些親身的體驗,好去找出目前的升格條件可能存在著的問題,避免升格中途出現偏差。這種前后何依依這樣的開拓者,后有曲紅綃這樣的保障者,讓白薇由衷地感到安心。
第三天的她,是獨打獨斗,做任何事都像瞎子找路,要一點一點摸索。她曾經也希望其他的超脫者助她一筆之力,然而,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盤算,根本難以將力量匯聚到一起。所以,從第四天蘇醒后,她才那么痛恨天門之上的那些人。
一想到那些人,她就又不理解為什么葉撫當初在武道碑要借助師染阻止她把天門之上那些人拉下來了。
白薇隨后又詢問了師染等人的升格情況,曲紅綃的回答是樂觀的。師染是第一次升格,比她慢是合情合理的,只是不知道到最后完成升格的質量是怎樣的。
古往今來,許多人對白薇的認識是專制且獨裁的。事實上,她最不喜歡一個人孤身作戰。她從來不覺得自己是一匹孤狼,第三天的大道試煉,她便不是一個人在戰斗。但面對使徒,孤身一人,卻是她無奈的選擇,畢竟,的確沒有第二個人站出來。
現在的情況可比第三天好了太多太多。
有歷史觀測者何依依,有人皇曲紅綃,有師染,有秦三月…
回首想來,白薇也清楚明了地發現,站在她身旁的每一個人,都與葉撫有著難解難分的關系。
從表現上看去,葉撫這個人什么都沒做,卻好像又什么都做了。甚至,她白薇的提前蘇醒,都是他一手促成的。
“也許他真的有洞悉一切的能力吧…只是不知,如果到最后,世界還是不可避免走向凋亡之路,他又會做什么呢?”
這是白薇與曲紅綃談話的最后一個問題。
她們都不期望那一天的到來,但對葉撫的好奇,又讓她們不由得去揣測那樣一天。
之后,白薇開始休息調整狀態,還有更多的事情等待著她。
“黑天”并沒有因為第十二使徒被驅逐就立馬消失。被打破的世界平衡重新恢復,需要時間,所以太陽和月亮不會那么快就照常升起,依舊需要東宮提供光與熱。
雖然原本逃逸的靈氣再也回不來了,但靈氣并非不可再生資源,只不過在第十二使徒的影響下,再多的靈氣誕生也會迅速逸散,所以天道意識調控著世界的演變,在危機時代,杜絕了任何自然靈氣的生成方式,只周期性提供大靈脈噴吐的靈氣。
現在第十二使徒被驅逐了,天道意識便放開了控制,一絲絲靈氣再次在山川大江之間演化出來。生存在北海的為數不多的圉圍鯨開始傾吐自然母氣,這個時代的圉圍鯨已經不剩多少了,但是那沉在海底的巨大人形雕像給予了它們更加高效制造自然母氣的力量。這一代的圉圍鯨并不知道那尊雕像是什么時候出現的,但其如同它們的生命源泉,源源不斷地給它們供給制造自然母氣的消耗。
山川河澤開始一點一點恢復生機。只是,已經滅絕的生靈物種再也不會出現在大地上了。
而那些崩塌的秩序也絕對不會那么輕而易舉就再次建立,甚至于,許多小國小家的秩序,再也不會重新建立。
野蠻的等級制部族文明卷土從來,在廢土上大行其道。
東土的花間國,是一個小國,時曾經的文人圣地,也是看客玩客們的游玩之國,有著十分豐富的自然景觀資源,也有悠久的歷史人文景觀。多寶樓、泰寧湖、靜安山莊、祈愿山、詩海詞崖…等等是在東土都十分知名的景觀,甚至一度被文人們以游記的方式傳遞到其他大陸。
這樣一個美麗的國家,有著一個致命的缺點,那就是它是中立國,還是個中立小國。
和平歲月里,中立小國的百姓們總是享受著十分富足的物質生活,因為沒有戰爭的威脅。僅僅憑借國家在資源出售等方面的營收便足以養活一個國家的人,花間國幾乎將這樣的情況表現到了極致。
然而,在危機時代里。這種國家脆弱得像一張紙。
沒有強大的實力,幾乎無法再混亂的條件下,維護起一個國家的秩序。
經歷了三天無差別打擊的“黑天”危機,花間國的秩序早就崩塌了。
曾經美麗的國家,此刻早已是破碎一片。豐富的自然景觀資源在連年的暗光之下變得慘淡凄涼,山川光禿荒涼,河流干涸,鳥獸消絕。而耗費巨資打造的歷史人文景觀更是殘垣斷壁,在一次又一次大大小小的平民斗爭中褪去一身繁華,只留滿身的灰塵。
宋書生站在多寶樓下,看著這座已經被燒焦了一半的大樓。
還在疊云國當御下奉書郎的時候,他來過這里,那時的多寶樓人滿為患,彰顯極致工匠技藝的雕欄撞角、體現人文歷史的陳列物,一個又一個文化符號毫不客氣地宣揚著花間國的輝煌。
現在,這些都不復存在了,變作一抔灰土,在野蠻之中茍延殘喘。
不遠處響起的打斗聲將宋書生思緒拉回來。他看去,又是那些廢土上的自發演化而成的小部落之間,為了食物資源在大打出手。起初,他剛來到這里時,遭到許多雙綠油油的眼睛對待。但許久一段時間里,見他只是游走在殘垣斷壁之間,沒有要跟他們爭搶資源的樣子,便不管了,把他當成瘋了的文人墨客。
這樣的人并不少。
宋書生看著眼前的景象,十分痛苦。他不能理解,為什么曾經用去千年,甚至萬年,才構建起的文明秩序,會這樣脆弱,會在一夜之間崩塌。人們貧瘠的思想,總是執著于不必要的斗爭,明明只要把資源統籌起來,然后進行合理勞作分配,就能最大程度避免人吃人的境地,卻偏偏要都內斗,要拼個你死我活,浪費了精力,更浪費了資源。
儒家的禮樂,各個學派的思想文化,就像一張紙,被輕而易舉地捅破。
宋書生在多年的游走中,一直思考著這個問題。一路上,他赫然發現,曾經的自己也只是紙上談兵的空袋子,讀的書全都只是書,一碰到這種實際的危機時代,便不知如何處置了。說到底,以前讀書就像不斷在修筑一座空中樓閣,落不到地上,人們便進不去。
現在,他從遇到的每一個人那里感受人性,去揣度,讀書到底是為了改變人的什么?
是的,他見著人在這艱難的歲月里變得麻木不仁,變得如野獸,變得自私自利。
在他痛苦而苦澀的時候,唐觀的宣告響起在他腦海之中。
他得知,這“黑天”危機時代即將過去,要重新建立秩序與文明。
于是,他決定了,要把心里那座空中樓閣落實,毅然決然地投身到秩序與文明的重建之中。
他走向那些正在為食物而拼個你死我活的人。他們根本不在乎剛才腦海里唐觀的話,只相信手中的武器,只相信吞進肚子里的饅頭和清水。
這個外來者的參與,打破了原本的斗爭。
所有人對他警惕而憤怒,認為他也要來參與斗爭。
然而,對于宋書生而言,這是一本他要仔細閱讀的現世之書。
拋卻那些掉書袋子的大道理,他切身地感受每一個處在饑寒交迫之中的人的境地。
他說他要為大家做點什么。
但沒有人相信他真的能夠做出些什么來。
“一個穿得這么周正,臉上連灰都沒有的人的讀書人會幫我們這些平頭老百姓?放屁哩!那些酸腐的文人最是讓人作嘔了,從不曾感受人間疾苦,從不面對生活的苦難,占據著思想論調的高低,寫幾篇筆墨濃重的揭露現實的文章。
“今天說城南的張屠戶麻木不仁,枉顧生靈性命,明天說城北的張麻子不顧形象,有辱斯文,他們懂什么,懂什么!張屠戶不殺生,怎么養活一家七口人,張麻子哪來的條件打扮自己,飯都吃不上,打扮?打扮個屁哩!
“我不過一介讀過幾本書的碼頭工,勞作之余,讀讀書打發時間而已,卻被他們說成光膀子滿頭大汗讀書是在侮辱讀書人的形象!
“他們總是自以為能幫我們,在幫我們,靠著筆下亂寫的幾個字,嘴上飆口水的幾句話,但實際上不過是感動自己的精神發言而已!看這天一黑,那些說要帶給我們幸福的人去哪兒了?跑了,全都跑了!皇帝跑了,滿腦肥腸的大官們跑了,自以為最懂我們的文人也跑了!
“他們從根本上就只在乎他們自己,對我們的許諾,是他們維護自己階級與身份的工具而已,現在天黑了,他們保自己的小命兒去了!”
某個掙扎在廢土上的小團體的領頭人激動且憤怒地向宋書生說了這樣一段話。
宋書生久久無法釋懷那句話:
“文人是天底下最令人作嘔的。”
他想要去反駁,卻根本找不到理由去反駁。因為,他曾經所見的很多文人,真的是那樣的。
何不食肉糜…這樣的話,一次又一次在他眼前上演。
宋書生恍然發現,自己何嘗不是那樣的人?
明明這些人連肚子都填不飽,自己卻想著,為什么他們要拋卻那些倫理與道德…
根本沒有從實際考慮,從來只談假大空的道理。
跟一個吃了上頓沒下頓的人談“詩和遠方”,不正是最大的殘忍嗎,不就是思想高地的劊子手嗎?
宋書生如何也不愿違背當初寫下那篇痛斥科考體制的自己的初心。不愿親手將曾經的自己殺死,不愿辱沒了腰牌上“三味書屋”四個大字,不愿辱沒了先生的名聲。
他擱置那些超出物質條件的大道理,走進廢土上普通人的生活,
讀起這本最厚最難的現世之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