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第二樓很高,站在底下往上看,只憑借一雙肉眼,難看透層云。
要尋找九重樓,對于秦三月而言不是一件很難的事。她放開御靈之力,從上到下,籠罩了整座天下第二路,確定樓中每一個人的位置,在腦海中投影出具體的分布圖,然后挨個排除確定。氣息最深厚悠久的,最像大圣人的,便是要確定的。
事實上,在她根本不隱瞞地直接用御靈之力去鎖定九重樓時,九重樓就發現了她。而九重樓發現她的同時,她也發現了九重樓。觀測是互逆的,只是秦三月在武道碑被迫意識升格,在觀測者空間所領悟的真諦。
也是在那里,她心中對葉撫教導她的御靈之力有了眉目。御靈之力本質上,就是超出世界規則的一種觀測力。
兩人都確定了各自的位置。從此刻開始博弈。
第一百一十二層樓,九重樓在那里等著秦三月。
這是一出鴻門宴,但到底誰是坐頭那一方,說不清楚。
天下第二樓樓層極高,自然不會讓人一層一層地爬,專門請了墨家機關大師打造了室內升降云梯。據說是按照九重樓的要求特制的,要快,得十個呼吸上一百層樓,要穩,讓人站在升降云梯上感受不到上上下下,站著一會兒,便到了,還要無聲無息,不吵到客人。
共計二十四座云梯,分布在天下第二樓各個位置。天下第二樓人流量十分大,畢竟全天下最富裕與繁華的大樓。
一百一十二層,在升降云梯的速度下,不過一個恍然。
當秦三月和白穗走出云梯時,已然有人在門口等候。一個打扮得非常華麗,甚至說是花枝招展的…男人走過來,恭敬地說:
“這位客人,九重大人等候多時。”
秦三月言語并不客氣,“從他知道我要來,不過過去不到半刻,何來的等候多時。”
接待的男人沒想到秦三月居然挑剔這么句客套話,稍稍愣了一下,不過馬上反應過來,禮貌地說:“九重大人等候著你。”
秦三月倒不是挑剔,只不過先表明自己不友好的態度而已。
從知道九重樓撕了那封信,她的態度就絕對不會是友好的。所以說,這不是一次和氣的會面,必然是充滿火藥味兒的。
細玉,軟香,明紅與迷蒙,是九重樓所待的房間的氛圍。
恍然間,秦三月還以為自己進了什么大家閨秀的秘密閨房。半躺在涼床上的九重樓,眼睛微微瞇著,見著秦三月來了,放下煙桿,吐出一口煙,煙在空間匯聚成一幅畫的樣子。秦三月稍稍感受一下就知道九重樓先前在用吐出的煙上演一場煙影戲。
“美麗的客人,歡迎。”
九重樓從旁邊扯來一件衣服披上,讓自己看上去得體一些,“請坐。”他隨手一拍,拍散房間內的迷蒙,開了窗,讓冬日的陽光照進來。
秦三月大大方方地坐下,白穗緊挨著她。房間里的氣氛讓白穗感到不安,只有緊靠著秦三月才能不面露緊張。
“九重大人——”
“叫我九重樓。”
“直呼他人姓名,不是我的習慣。”
九重樓笑了笑,他樣子生得好,怎么笑都是風流倜儻的美人相。
“是個講究人。”
“九重先生,不知這個稱呼,你聽不聽得慣。”
“這個好,得有幾千年沒人這么叫過我了。”九重樓一雙眼睛如同狐媚。
秦三月神情平和,“今天的見面,不知是否在你預料之中。”
“我可沒那么大的本事。”
“是嗎,那或許你取走那半封信,只是惡趣味吧。”
惡趣味這個詞,是秦三月跟葉撫學的。
詞沒聽過,但意思還是傳達到了。九重樓也不乖張,欣然接受,“瞧著有意思,便收下了。”
“有意思嗎?”
“有意思極了。比我這天下第二樓還要有意思。”
九重樓說話沒什么邏輯,聽上去很跳脫。
但秦三月卻覺得,他這個人說話十分具有目的性。不論是那句“叫我九重樓”,還是“是個講究人”,都是自我態度與對人態度的表達。
的確如邊紅所說,他是個很復雜的人,心思十分多,但一直偽裝得很好。
但剝離層層偽裝,正是秦三月一路來不斷做得事。
“九重先生身上,有一股虛假的味道。”秦三月說話十分不客氣。
白穗覺得很詫異,這不像平時的秦姐姐。
九重樓來了興趣,“哦?你鼻子這么靈?”
“那不至于,因為這股味兒很刺鼻,隔著老遠,逆風都能立馬聞見。”
九重樓表情迷醉,“可我就是喜歡啊,怎么辦呢?”
“這是病,要治。”
“誰人能治呢…美麗的姑娘,是你嗎?”九重樓笑著說:“還不曾介紹你自己呢,這是否有些不禮貌了。”
“名字不重要。起碼對你而言不重要。”
“不,名字對我很重要。”
秦三月摩挲著椅子扶手,“所以,這就是你給這樓取名天下第二樓的原因嗎?”
九重樓喜笑顏開,“姑娘悟性很高啊。那不妨再想一想,為什么是天下第二,明明我這樓無出左右。”
秦三月溫和一笑,“那當然是因為九重樓才是天下第一樓,九重樓做第二,誰敢做第一呢。”
九重樓目光灼灼,“真是個驚艷的回答啊。”
白穗感到緊張,繃緊了身體。兩人之間的談話火藥味兒十足,并且內涵頗多,各種隱晦,聽得她十分不安。
秦三月握著她的手,給予她溫暖與安心。
“九重先生,這天下第二樓會塌嗎?”
“會,也不會。”
“怎么講?”
“人力所致,終將覆滅在歲月之中,所以會塌,但這天下第二樓永遠是歷史的一角剪影,歷史不曾被改寫,便永存。”
“這就是物質與意識的辯證嗎?”秦三月笑道,“看來九重先生研究頗多啊。”
“唯物唯心的說辭而已,不值一提。”
“值不值得一提,要看是誰在說。”
“那就印象化了,失去了客觀性。”
秦三月說,“可印象化,不正是九重先生所希望的嗎?”
九重樓嘆了口氣,“你太聰明了。跟聰明的人說話很費力。”
“九重先生,我們生活在同一個世界。但對世界的認識是參差不齊的。就好像那封信,你只能拿走下半。你如果能拿走一封,說明你是無懈可擊的。如果你能拿走上半,說明認識了世界一半,但你拿走的是下半,說明你對世界一無所知。”秦三月言語犀利。
九重樓嘖嘖兩聲,“一無所知才是普通人該有的,我拿走下半,當然是我對世界懷以敬意。而你呢,你帶走了上半,這是否說明,你認識了一半?”
秦三月笑道:“我對世界也懷以敬意。”
她沒有正面回答,也不可能對九重樓正面對面。言語對抗到現在,都還是在試探與解構。
九重樓笑呵呵地說:“那不妨我們把上下拼起來,指不定就無懈可擊了。”
“可惜的是,關鍵不在信本身。”
九重樓瞇起眼睛,“你想知道下半的內容嗎?”
“想。”
“可惜在我這里。”
秦三月眼神始終通明,“九重先生,或許,我不需要看信的下半,也知道是什么內容。你覺得我來這里,是為了信的下半嗎?”
與秦三月進行語言上的博弈,說了那么多不落下風的九重樓,在這句話之后陡然失利。
因為雙方的籌碼徹底不對等了。九重樓唯一的籌碼就是信的下半內容,而秦三月的籌碼是“九重樓想要借這封信去探究世界”,他需要秦三月對世界的認識。
不過九重樓畢竟是做生意的。做生意的人,哪能露怯,談判之類的事,做了無數遍了。利益最大化,永遠是第一追求。
“是不是為了下半內容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一個事實,那就是你不請自來了。”九重樓說,“我可不認為你只是來散散步,跟嘮嘮嗑。”
“當然,你這里沒什么好看的,到處都是脂粉臭。”
“你還是第一個說我這里臭的人,還是個…女人。”九重樓饒有興致地說。
“女人在你眼里,也只是商業的一環,可沒有資格用這個來對我發難。”
“你言重了,我尊重每一個個體,包括女人。”
秦三月笑道,“真的尊重,就不會特地拿出來說了。九重先生,廢話還是不多說,相互噴灑口水,沒什么意義。興許,你一開始就該問清楚,我為什么來這里。”
九重樓眼角勾起,本是桃花眼的他,這么一來就像是狐貍了。
“你撕裂了那封信,已然說明,你對信中內容有企圖。但那封信要表達的一切,是不該擅自去企圖的。這意味著,你要走到世界的對立面。我來到這里,有兩個目的,第一個,是收回信的下半,第二個,是讓你收起心里那些不自量力的盤算。”
這句話的態度十分清晰明了了,不僅讓九重樓眼皮一跳,還讓白穗臉色發白。
這已經…已經算是威脅了吧!威脅一個大圣人!秦姐姐,你在做什么!
九重樓依舊沒有直接表示態度,而是淡定說:“目的之一,不還是信的下半嗎。”
“當然,但不是下半的內容,而是信本身。”
九重樓實在不解,“為什么?”
“因為我不喜歡不完整的東西。”
這句話徹底讓九重樓裝在皮下的憎惡涌出來。他感受到了羞辱,他徹底明白,這個女人來這里的目的只有一個,那就是激怒他,是徹徹底底來挑事的。
“這座樓修起來后,每天都有人要來比個高低。”
“我當然知道,并且在這樓里,九重先生你是無可匹敵的。”
九重樓為什么要修天下第二樓?這個問題在秦三月進入這里后就有了答案。在御靈之力面前,天下第二樓的一切偽裝,都像是掩耳盜鈴。這座直連世界大靈脈的高樓,以著非凡的手段,竊取著世界大運。秦三月不知道九重樓從哪里學來的手段,能夠干擾世界大運,也不知道他為什么要這么做,但這件事情本身已經褻瀆了世界。
九重樓呼吸沉悶。面前這個女人從說第一句話開始就像是掌握了一切,他至始至終沒有探究其分毫,就被其看穿了。
“了不起,了不起。”九重樓看著秦三月,沉沉說:“你這么了不起的人,第一次見,真是可惜了。”
秦三月笑道,“并不是第一次見哦。之前的神秀湖大潮,可就是我主持的。想來,九重先生已經見過我了。”
九重樓心中大驚,“原來是你。”
神秀湖大潮有三個不解之謎,第一是駝嶺山人間行者曲紅綃為何要不顧生死斬龍;第二是那主持大潮的祭命司到底是誰;第三是為什么爭斗不休的神秀湖戛然而止,誰終止了這一切。
如今,第二個不解之謎的答案,擺在了面前。
九重樓萬萬沒想到,是以這樣的方式出現的。
這個女人,算計了一切,從頭算計到了尾!
秦三月臉上漂亮的笑容,此刻在九重樓眼里也像是精心準備的,嘴角揚起的弧度,臉蛋隆起的高度,都是精心測量的。
可憎可惡可恨。
九重樓撕破了自己的斯文與優雅,“從來沒有人在我面前這么囂張。”
“我從來不囂張,只是并不友善。當然,九重先生不值得我對你友善。”
“你知道你在什么地方對什么人說什么話嗎?這不是孩童之間的過家家,也不是戲臺上的戲子表演。”九重樓手指不停敲打涼床的腳背。常侍奉他的人都知道,這個動作說明他此刻很惱火。
秦三月似乎“囂張”了起來,大聲說,生怕外面的人聽不見,“這里是天下第二樓,你是天下第一樓九重樓,我在說,希望九重先生識趣。”
“識趣”這個詞成了挑撥九重樓神經的最后一根手指。
一位大圣人,當然不會因為別人的冒險就大動肝火。九重樓之所以惱怒,根本原因是感到不安,秦三月的出現讓他感到不安,前半生順風順水沒失敗過的他,此刻十分不安。
當初看著葉撫輕描淡寫化解天下第一大劍仙尚白窮極一生的一劍時,知道玄網兩位大圣人同時隕落時,也沒有感到過不安。因為他至始至終都肯定,再大的火也燒不到他九重樓。畢竟,他在這么高的地方。
但是現在,忽然之間,火就燒到了面前。
秦三月就是那團火。這個人身上的一切都是秘密,都是不可言說的恐懼。
現在的情況絕對不是師染當初剛出世的威脅那么簡單能夠用賠禮化解的。秦三月來這里,就是帶著“必須完成目的”的態度來的。而她的目的,到現在,已經不是交出信的下半能解決的了。
天下第二樓開始生出瑩瑩微光。在大街上的人此刻看來,會覺得像是看到了巨大的寶玉。
世界大靈脈瘋狂涌動,世界大運也隨之變化。
九重樓的蓄勢,剎那之間就讓整個天空染上一抹微紅。世界各地的大圣人們頓時知道,在中州的朝天城,此刻正發生著一件大事,一件影響世界的大事。他們不約而同投來目光,暗中觀察。
這種觀察室雙向的,也就是說九重樓知道此刻有哪些人關注著這里。他已經退無可退了。
看著秦三月,他心里感到恐懼。這個女人,從確定自己的位置,到現在,不過過去半個時辰,居然就逼得自己沒有后路!事情完全超出了他的預料,一開始以為最多不過不歡而散,談不融洽,萬萬沒想到,秦三月這么狠,狠到出招就是必殺。
秦三月望著外面的天空,悠然說:
“天見紅,人見血。”
說完,她看向九重樓,“九重先生,樓太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