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天元紀確立后,巨子就在沒出現過。沒人知道她去哪兒了,是死是生,有人期待著她再度歸來,也有人認為她已經永遠長眠。
所以,當知道即將抵達的即是曾經巨子的書房時,白穗不知道該以何種心態去面對。她看著旁邊的秦三月。
“秦姐姐,你在想什么?”
秦三月怔怔地看著前面,也不知前面有什么吸引著她,還是說她正在出神。
“…沒什么。”秦三月輕聲說。
她站起來,走到門口。不一會兒,閣樓輕輕顫抖了一下,隨后她推開門。
沉寂了兩千年之久的那扇門打開了。她向里面看去。沒有灰塵,一切都井然有序,透著一股佳木經了年歲,受了古韻后的清香味道。不過,到底是沒有半點人氣兒了。
秦三月感覺得到,這間屋子里,沒有一絲一毫的人氣兒。
她踏步走了進去,白穗跟在她后面。
巨子曾經住過的書房,在現在看來,似乎沒有什么大不了的。沒有華麗的裝飾,沒有滿屋子的書籍與珍藏,也沒有懸掛著的字畫種種,有的只是一方書案,書案上的家伙什兒擺放整齊端正,紙筆安安靜靜躺在自己的位置上,似還在等待主人的到來。
書案后面的位置是一定屏風,屏風素而干凈,沒有什么字畫,只是淡黃色與灰白色的幾根無規律線條劃分出了不同的區域,以至于看上去那么空蕩蕩,但真要說好看,也未必。屏風之后,是一張兩用的涼床,可躺可座,上有一方小桌子,小桌子擺著一根玉簪子以及一塊白色的骨笛。
秦三月走在地板上,地板發出輕微的嘎吱聲。按理說,依照墨家的技藝,打造出行走在上時不會有任何動靜發出的地板很簡單,但看樣子,似乎沒有這樣做,不知是巨子的意思,還是其他。
“看上去,有些普通呢。”白穗由心而說。
秦三月點頭,“興許,大人物也未必要與尋常人有多大的區分。”
“倒也是。就像我的父皇,雖然是一國之君主,卻也還喜歡未央城南街小巷里的臭豆腐。”白穗對秦三月沒有絲毫隱瞞,簡簡單單地說出了她父皇的小癖好。
秦三月禁不住笑了笑,“要是讓你父皇知道,你說得那么簡單,得吹胡子啦。”
“不會啦不會啦,父皇沒有胡子,要吹也是吹頭發。”
秦三月莞爾。她來到書案正面。椅子并未放正,就像主人剛剛出去了,待會兒還會回來。
書案上放著一本沒有閉上的書,斜斜地對著傾斜的椅子。
秦三月腦袋里浮現出一個女子斜著看書的樣子。是習慣嗎?
她伸手拿起書,上面的文字還不是儒家的雅體,是現在很少見的復體。看樣子,這本書很有年頭。經過幾千年,卻絲毫不損,也不知是該歸功于書本身,還是這個“普通”的書房。
秦三月安靜地讀了起來。
書的內容并不多,依照秦三月的速度,很快就讀完了。
大體上,講的是一些山水見的趣聞。秦三月想了想,這種類型的書,一般是書坊最喜歡的,因為內容簡單,真假可以不用細究,讀者也還比較喜歡,用來當作解乏很不錯。
巨子也會讀這種書嗎?還是說,這本書其實有高深之處。
秦三月以御靈之力去感受,然而,書的確是普通的書,沒有隱藏內容。
或許,這也是巨子其實也很普通的又一“佐證”。
秦三月放下書,翻到原本那一頁,再以原來的姿勢。她看了看書案的其他位置,見到在角落的硯臺下壓著一張紙。她伸手抽出紙,大概是壓得太久了,折痕的位置已經十分脆弱了,所以,她輕輕一打開,就直接斷裂了。
“啊,斷了。”白穗小聲說。
秦三月眨眨眼,“這應該不會怪罪我吧。”
“故人的東西嘛…主人不會怪你的話,就沒事了。”
“故人已去…”
“但云長老不是說過嗎,會再回來的。”
“但肯定完全不一樣了。”
白穗看著秦三月好奇問,“哪里不一樣?”
秦三月沉默了一下,然后笑著說:“長得不一樣啊。”
“切,什么呀。”白穗努努嘴,認為秦三月是在打趣自己。
脆弱的紙張上只寫著兩個字——
“天”,“地”。
恰巧的是,紙張斷開后,將“天”與“地”分開了。
簡簡單單兩個字,不能說明什么,也難以去猜測當時巨子以何種想法寫下這兩個字。秦三月只能憑借字跡去想象,巨子該是怎樣的性格。
這不同于在青梅學府墨池里,能夠用上殷正氣去感受過去的清宮玄女。這件屋子里,任何東西,都失去了人氣兒,沒有任何過去的氣息遺留下來,所以秦三月無法用御靈之術去解析推演過去的墨家巨子。
她重新將紙放在硯臺之下,隨后移步向屏風一側走去。走到窗戶面前,她推開了窗。
因為是在巨子崖,所以窗外看去便是高山懸崖,很空曠,也很安靜。
白穗靠在窗臺上,遙想,“不知巨子會不會在累了后,靠在這兒放放松,休息一下。”
“會吧,大概。這么好的風景,不每天看看的話可惜了。”
“每天都看,不會膩嗎?”
“你每天都走路,膩了嗎?”
“感覺不太一樣吧。走路是本能與必須要做的事,但靠在窗上欣賞風景,嗯…不好說。”
秦三月笑笑,“興許巨子就是這樣一個人。”
白穗攤攤手,“沒有真的見過,怎么猜都對。”
風撩起她們的鬢發。秦三月比起以前,褪去了許多稚氣,不過,仍舊不喜好妝容的她,還是顯得十分素凈的。白穗嘛,才是剛剛成年的年紀,稚氣未脫,嬌俏而靈動。
秦三月轉身離開窗臺,她看向屏風之后的兩用涼床,目光落在那方小桌子上。
一根玉簪,一支骨笛。
她走上前去,率先拿起骨笛。十分熟悉的質感,溫涼而光滑。
這是,師染的骨頭所做之笛。
秦三月記得師染曾經返回東土的飛艇上說,她只送過兩個人這樣的骨笛,一個是她秦三月。另一個,師染沒有說。那時,秦三月也沒有問。
現在,答案擺在面前了。
巨子就是另一個人。
秦三月無比清楚,這樣的骨笛對于師染而言十分重要,只會贈送給她特別在意的人。那時的秦三月,并不知道自己對師染而言,為什么就變得“十分重要”,“讓她很在意了”。但在月亮上,師染說起她過往時,提到了墨家巨子,說那是她曾經的好友,叫姬以,另一支骨笛就是送給姬以的。
現在看來,姬以的骨笛就擺在面前。
這種相逢,似乎讓人有些可惜。
“小以…姬以。”秦三月輕聲念叨著巨子的名字。
“什么?”白穗問,“你在叫誰嗎?”
秦三月笑道:“告訴你一個秘密。墨家巨子叫姬以。”
“啊!你怎么知道的!”白穗瞪大眼睛。
“她的朋友告訴我的,嗯…她的朋友也是我的朋友。”
白穗微微張張嘴,已經不知道該擺出怎樣的表情了,“所以我就說嘛,秦姐姐你肯定不一般的!”
秦三月沒有多說,一笑而過。
她想,要是在這里吹響姬以的骨笛,師染聽到后會是怎樣的心情。
不過,到底是沒有吹響。她原封不動的,將其放回原位。
接著,她目光投向玉簪。
姬以是個喜歡簪子的人嗎?秦三月伸手而去,手指剛碰到簪子,簪子突然就顫抖了起來。她下意識縮回手。
“動了,動了!”白穗睜大眼。
秦三月將白穗護在身后,退后一步。
白穗稍稍一愣,然后幸福地擠了擠嘴角。
玉簪如同褪去蒙塵的歷史滄桑,發著柔和而清淡的光。尖頭正對著秦三月,蠢蠢欲動,看不出是要扎過去,還是飛過去。
僵著一會兒后,玉簪慢悠悠地,像飄零的樹葉,蕩過他們之間的距離,落在秦三月面前。秦三月心領神會地伸出手,簪子便落在她手中。
“誒,為什么?”白穗好奇問。
秦三月手中四溢御靈之力,試圖通過這支簪子,去感受過去。但簪子里面什么都沒有,沒有哪怕一絲過去的氣息,就像它昨天才剛剛被制成。
“感覺,它希望我帶它走。”秦三月說。
“但它看上去就是根普通的簪子啊。”
“不知道。但我的確感受到了。”
秦三月沒有說謊。這根簪子看見她像是見到了老朋友。
不過,秦三月心里卻沒那么開心。這樣的跡象以及師染那種曖昧的態度,似乎都在表明這一件事:她跟巨子有著不可切分的聯系。
之所以不開心,是因為秦三月并不希望自己是過去某個人的轉生之類的存在。她希望自己如同老師所說,只是她自己。
在尋找身份之謎這條路上,她害怕著這一點。
“秦姐姐,你怎么了?”白穗問。她看到秦三月又失神了。
秦三月回過神來,笑道:“沒什么。”
“你可一點都不像沒什么的樣子。”白穗說,接著她吐露少女的關切,“雖然我不知道什么事在困擾著你,但我都會給你助威的哦。要是我能讓你開心一點,就更好了。”
秦三月嘴角泛開弧度,“你這么說,我就更開心了。”
“這樣嗎!那要我說更多嗎?”
“真情實感所說,才能打動人哦。”秦三月點了點白穗的額頭,“為了討好他人所說,只能止步于討好。”
“哦。”白穗受教地點了點頭。她轉而又看著秦三月手中的簪子,“那你要帶走它嗎?”
秦三月不知如何選擇。
帶走這支簪子,是否就表示自己的確與巨子有著不可切分的關系呢?
但不帶走,那樣的事情就并不存在了嗎?
她有些不知道該怎么面對。到底是坦然地奔赴過去,還是撇開舊塵,走向未來…
想逃避這一切…
想躲進三味書屋里…
想躲到老師背后…
想…回到最開始的時候。那間小院子里,有老師,有師姐,有師妹,有漂亮的梨花樹,后來有了薇姐姐,有了又娘,有了雪衣…
想回到那時,一切都安好的樣子。
想逃離這些只有自己,只有遙不可見的未來的日子。
秦三月痛苦地閉上了眼。她多想不顧一切,倒向后面,砸到哪里便是哪里。
一雙嬌小而柔軟的手臂從側面環抱住她,暖意攜帶著單純的關切,與她日漸冰冷的外殼接觸。
“秦姐姐,我…我真的不知道你為什么看上去那么痛苦…但我在你身邊,我不會什么都不做的。”
白穗盡量想用溫柔的語氣去安慰秦三月,但她畢竟還是個初長成的少女,稚嫩而稍顯笨拙。
秦三月睜開眼,側過頭看著這個崇拜著自己的簡單少女。她太過于簡單而純粹,以至于秦三月不愿意將自己的任何痛苦傾向她絲毫。
“沒事的,我沒事的。”
“你只會說沒事,明明有事,卻總是說沒事。大人的世界都是這么不誠實的嗎?如果是那樣的話,為什么還要當大人啊。”
白穗委屈而不滿。
以她的視角看,秦三月的確是個不誠實的人。
事實上,秦三月也曾經如她一樣,看待葉撫也覺得葉撫是個不誠實的人。
到現在,秦三月有些能夠理解葉撫那種不能述說的感覺了。
她在心里可笑地想著,自己明明很討厭什么都不說的葉撫,卻也還是不得不變成他的樣子。
“那,你能幫我解答一個問題嗎?”秦三月問。
白穗眼神充滿希望,“你說!”
“如果某一天,你發現你所追求的并且實現了的什么快意恩仇,江湖情長,今日提刀上馬,明日彎弓射日,全都是虛假的,是謊言,是你的父皇為了滿足你游歷天下的欲望而構造的虛假世界。你該怎么辦?”
白穗怔怔地看著秦三月。
秦三月這個問題問得很殘忍,絲毫不留情面。把白穗最渴望的與她最避諱的緊密聯系,讓她做抉擇。
秦三月沒有說話,十分認真地看著白穗。
白穗低下頭,深深地吸了口氣。
果然…很殘忍對吧。秦三月失落地想著。
但接著,白穗高高地仰起頭,大聲說:
“是的,一切都是假的又怎樣。但我所感受到到的快意恩仇,江湖情長,那種在江湖中闖蕩的恣意是真的。我相信,即便那是個虛假的世界,但我在里面時,不知道一切真相時,真心實意地與虛假的江湖相處時,是開心的。是的,我會面對凄慘的現實,面對一切崩塌的廢墟,但我曾經…快樂過,快樂的感覺不會騙人。”
秦三月愣愣地看著白穗。
白穗情感高昂,言語激動,漲紅了臉,怎么看都像是一個極力維護自己“真實”的那一部分的家伙。
“我不知道我的回答,秦姐姐你滿不滿意。但真的,我所希望的是江湖,那么身在江湖,我就快樂著。我所希望的,正是我的人生。”
從一個純粹的人口中所吐露出的話,總是那么具有感染與信服力。
秦三月輕聲呢喃,“我所希望的,正是我的…人生。”
白穗不敢看秦三月,頭望向別處。
秦三月心中發顫,像是有什么要涌出來。
看著像犯錯待罰的小孩一般的白穗好一會兒,才笑著說:
“你還真是個擅長苦中作樂的人。”
白穗臉更紅了,“怎么了嘛,這就是我啦!現在我是這樣,以后我也是這樣!不管啦,不管你怎么想了,反正這就是我。”
秦三月莞爾,“我也沒說我不喜歡啊。”
白穗驚喜地轉過頭,立馬又害羞地哼了一聲。
秦三月緊緊握著手中的玉簪,就像握住了她心中的選擇。
“走啦,得去跟云長老好好說說,就說,是穗妹你這家伙讓我帶走玉簪的。”
“我才沒有!”白穗在后面惱火地說。
秦三月開心地笑著,不顧形象,肆意地奔跑著。
好暢快,心里好暢快…
就像在明安城郊外的草地上,追逐即將逝去的夕陽。
(本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