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青木村離開后,葉撫便向著北邊的紀戊山去了。
疊云和大周的主戰場便在那里。第五薔薇在那里,何依依也在那里。
對于將宋書生收作第四個學生,這是葉撫早就想好的事情,只不過得挑一個好時間。之前那次文考便是合適的時間。雖然并未以真實的面貌與他相見,但葉撫也清楚,以宋書生的聰慧,不會猜不到。
而之所以這般做,也只是想真正地去感受他的內心與思想。
一番看下來,想下來,感受下來,葉撫覺得,宋書生才是自己的幾個學生里,唯一稱得上是讀書人的。他一心想著讀書,熱愛著讀書。或許,宋書生的身份很樸素,也沒有那么多牽扯與瓜葛,但他一定是最會讀書的那一個。
收了宋書生后,葉撫覺得心里輕松很多。他想著自己一直被稱作先生,總算是有了個真正意義上的學生。這也算是給心里的缺憾做了些彌補。
只是,依舊讓他感到遺憾的是,自己并沒有多充足和時間與合適的機會去與宋書生相處。
回過神來,葉撫已經在紀戊山了。
他站在高處的山頭,向著北邊的燈籠平原看去。烽火狼煙彌散在這周圍,使得這里空氣并不清醒,還夾雜著紛揚的塵埃泥土。
飽受六七年戰爭的踐踏,這里怎么看也是狼狽的模樣。周圍的山體幾乎被挖的不成樣子,以修筑工事。
葉撫這個位置,可以清晰明了地看到兩軍的大致分布。
大周的龍甲軍和疊云國的黑甲軍隔著一處光禿禿的平地。那處平地有著無數兩軍交戰的痕跡,兵器殘骸,血污以及馬蹄印子。
這種冷兵器的交戰很直接,就是兩軍各使戰術,在戰場上廝殺。但凡兩軍不是實力懸殊過大,都會在同一個戰場上消耗很久。因此,大國之間的斗爭往往不會太過深入,更加不會一定要爭個你死我活。畢竟,周圍還有其他國家觀望著。
因此,這種戰爭往往會持續很久。一般結束也是以一方投降或發起條約和解的方式結束的。
目前看來,大周和疊云的戰爭還要持續很久。
葉撫到這里來并非為了這場戰爭。他是絕對不可能去干涉這種事的。他只是想來看一看何依依。
“御授卿大人!”
傳令官急急忙忙從外面跑進來,揭開帳篷的帷幕后,便大喊:
“東北方向,毳角坡觀察到有大周的烽火!斥候還聽到在毳角偏西的凹處有戰鼓之聲!”
疊云國的御授卿大人便是何依依,由皇帝欽點的對大周最高戰事指揮官。
何依依端坐在椅子上,面前擺著一本書,旁邊是擺放的整齊的厚厚一疊紙。他不斷寫著什么。
對于傳令官的話,何依依并無多大波動。他說:
“毳角坡是垂斷分布的沙礫地,不適合騎兵與戰車,大周的戰鼓高三丈,寬三丈,重達萬斤。想要把戰鼓運到那里,需要耗費很多時間,而且,毳角坡往燈籠平原有一處荊棘林,此間時候,荊棘正盛,通人難。這是佯攻。傳我令,通知第十三先鋒候,率步兵二十,從荊棘林東北方往上,那里有很多碎石,可以當做武器,去守在那里便可。然后第十五先鋒候,率兵三百,從西南方往上,潛伏待命,一旦發現異動,立馬呼喚第四騎,不用通知我,直接呼喚。”
“聽令!”
傳令官立馬退下。他對這位御授卿的話毫不懷疑。
一開始,對于何依依這個突降的年輕得不像話的御授卿,許多將軍都持有懷疑態度,難以去想象他憑什么可以自己取代大元帥。但在接下來的四次大戰役,三十二次小戰役以及一百九十四次游擊戰、突襲戰里,何依依以二百二十勝,十平一負的戰績折服了他們。
唯一輸的那一次,還是當時帶兵的將領大意被刺殺了。
只能說,要不是疊云國的軍力比起大周實在是有差距,早就將對方趕出燈籠平原了。
傳令官走后,何依依仍舊端正坐著寫字。他很認真,雙眼幾乎沒有眨過,一直看著紙上的字。
某一刻,紙忽然燃燒起來。他連忙從旁邊早已準備好的水缸里舀起一瓢水澆滅火焰。
“唉。又失敗了。”
何依依揉了揉眉心,看向帳篷外面。他摸了摸臉,摸出一手灰來。
燈籠平原原本是郁郁蔥蔥的景象,但是在這幾年戰爭的摧殘下,到處都是紛揚的塵土與石屑。
他看了看旁邊的紙張,嘀咕道:“一直悶頭干也不是個辦法。”
他打算出去透透氣。
剛走出帳篷,一個穿著便服的男人出現在他面前。
“大人,請問你要去哪?”
“我想出去走走,透透氣。”
“很迫切嗎?”男人說:“如果不是很迫切,還請大人作罷。針對大人你,大周專門建立了一支刺客軍,雖然我們也有應對,但還是不要隨意冒險。”
何依依有些無奈,他實在是在帳篷里待得難受了,“有你保護我就好。”
男人彎腰抱拳:
“大人,我并不確定對方的刺客上限在哪里,不敢保證一定照顧到你的周全。”
“第五…咳咳,千將大人呢?”何依依笑道:“讓她跟著我總沒事吧。”
男人說:
“上次滄湖戰役,我們攻下了第一個地方堡壘,千將大人此刻正在那里駐守。”
“她大概多久回來?”
“需要等到千將大人確定沒有威脅后才能回來復命。屆時,我們也會將大本營往滄湖移動。”
何依依點頭。滄湖的軍事地理環境很好,并且有富足的水,可以極大程度上減少軍隊對水的消耗。攻下滄湖堡壘是疊云正面戰爭中最大的勝利。
“那算了,我等她回來吧。”
男人點頭。
正當此時,旁邊傳來聲音:
“好小子,現在可真是了不得了。”
負責保護何依依的男人看去,然后立馬站在何依依面前,警惕地看著來人。
來人往這邊走來。
身著便服的男人呵斥道:
“來者何人,立馬停止前進!”
后面,何依依以著激動的口吻說:“白叟,不要擔心,他不是敵人。”
男人說:
“我需要確定他的身份。”
葉撫便在前面站住,笑吟吟地看著何依依。
何依依著急地說:
“放心放心,他不會傷害我的。”
男人又說:
“我需要確定他的身份。奉陛下之令,我必須確保靠近大人的任何一個人都在控制范圍內。”
要說控制范圍,何依依肯定,疊云國誰都控制不住葉撫。
何依依難得跟這個人解釋,直接掏出李明廷給他的令牌,“我命令你讓開!”
見令如見皇。男人不說分毫,直接讓開。
何依依三步并兩步迎上去,“先生,好…好久不見!”他激動得有些結巴。
葉撫笑道:“先前那么神氣,怎么現在又跟以前似的。”
何依依尷尬地撓了撓頭。
“太久沒見,有些頓住了。”
葉撫上下看一番何依依,笑著說:
“樣子倒是比以前成熟不少。要說啊,剛見著你,不聽你說話,還覺得你是個女人呢。現在好了,是個俊朗的小子了。”
后邊兒的白叟聽著葉撫這般對眾人皆尊敬的御授卿大人說話,難免有些驚異其身份。
何依依哪里還像是個運籌帷幄,決勝千里的指揮官,扭捏起來,跟沒見過世面的大男孩一般。他想起以前跟著葉撫等人的時光,又是懷念又是開心。
“先生也是變了很多啊。”
“怎么個變法?”
何依依說了大老實話,“看上去比以前更講究了。”
“那我以前是個不講究的人唄。”
何依依連忙擺手,“沒有沒有,我不是這個意思,只是,以前的先生,就是穿著上,發飾打扮什么的很隨便,哦不,不是,很隨性,隨性!”
葉撫莞爾一笑。
“得了,別解釋了。”
何依依憋著一口氣,吐不出吞不下,漲紅了臉。
葉撫笑道:“我又不跟你計較什么,那么緊張干嘛。何依依,別像個小姑娘啊。”
何依依松一口氣,暢然笑了笑,“先生教訓得是。”
葉撫目光柔和。他看了看周圍,又看了看何依依,說:“軍旅生活,還是很辛苦的,對吧。”
“嗯…說辛苦呢,我也只是坐在帳篷里指揮,說不辛苦,那也不太可能。”
何依依說著,想起來現在還站在外面,“先生,我們進去再說。”
葉撫呵呵一笑,“你不是想去透透氣嗎?”
“這…”何依依看了看侯在后面的白叟。然后,他揚起下巴說,“白叟,我要去山上透氣。”
“大人——”
白叟還沒說完,立馬被何依依打斷:“白叟,放心,有這位先生在,誰也殺不了我。”
葉撫調侃道:
“話說太滿了哦。”
何依依嘿嘿一笑,“我也是仗著先生的威風而已。”
葉撫笑著搖了搖頭。
白叟說:“我必須跟著大人你。”
“你這個人,怎么一根筋啊!”何依依瞪道。
葉撫笑道:“沒關系的。”
“那…”何依依看了看葉撫,又看了看面無表情的白叟。他也知道,白叟只是執行著李明廷給他的命令而已,“好吧。”
何依依一來到旁邊的山野,心情變得更加暢快了。
憋在帳篷里,屬實悶人。出來看看遠方,吸一吸新鮮空氣,感覺上好很多。
“先生是路過這邊嗎?”何依依問。
“不路過,我是專門來看你。”
何依依受寵若驚,“這…這…”
葉撫拍了拍他的肩膀,“別這這這的了。自然點。”
“那先生是找我有什么事嗎?”
“我就非得有什么事嗎?”葉撫笑了笑,“許久沒見,來看看你長成什么樣了也不行嗎?”
何依依傻呵呵地撓撓頭。他想著先生居然有那么一絲絲看重自己,不由得很開心。
葉撫笑著搖搖頭。他見著何依依,覺得他還是挺單純質樸的,要說的話,便是依舊懷揣著一顆赤子之心。
“那本《春秋卷》讀得怎么樣?”
何依依不意外葉撫知道自己研讀《春秋卷》的事。
他說:“讀了個大概,但還未通透,細致的地方,更是欠缺不少。”
“讀完大概很不錯了。畢竟是承載歲月之書。”
他們的談話并未避諱侯在旁邊的白叟。這不重要,更不必要。
“比起那般厚重之物,我還是太渺小了。”
“何依依,不必妄自菲薄。要知道,那書再如何厚重,也是人力所寫。《春秋卷》的出現就是人力爭天一線的最好證明。永遠不要低估自己的潛力。”
“先生說的我聽得懂,但我真的能做到嗎?”
葉撫說:“得去做,對吧。”
他看著遠處,不急不緩繼續說:“許多人告訴我們,遇事得量力而行,要知難而退。但在這件事上,沒有退路,當你選擇了這條路時,你便代表了人力的高度。你不能去想自己能不能做到,你只能想,自己要去做。”
何依依感受到了壓力。從當初在莫長安那里接過這本書時,他還沒有這么大的壓力。但被葉撫這又一說,壓力一下子就起來了。他好似能夠清晰地感受到歲月的氣息撲面而來。
“是的,先生你說的沒錯。”何依依眉頭稍沉。
葉撫沒有安慰他。這總會是一條艱難的路。任何安慰在這條路上都不值一提。
“戰爭結束后,你有想過要去做什么嗎?”葉撫問。
何依依想了想說:“最近一段時間里,我常感天地難揭,老黃沉沉。想來,應該是要生變化了。”
葉撫點頭。
“戰爭結束了,我可能會去直面變化。”
“為什么這么打算?”
何依依勉強一笑:“變化很快,我覺得平常的修煉與感悟對我提升是在太慢了。若是在安穩的日子里,一步一步來大沒問題,但不安穩的日子里,還是要尋求磨練才行。天下變化,我也想讓何家能走得更遠一些。”
“你的想法很好。但我必須提醒你,這很危險。”
“危險常有,而安樂不可多得。”
葉撫笑了起來,“你倒的確不是個小孩子了。”
“先生言過了。”何依依勉強道:“我也只是說些大話了。”
葉撫沒多說什么。他換了個輕松點的話題。
“你跟第五周周怎么樣了?”
“薔薇啊…就那樣吧。”何依依稍稍看著腳下。
見此狀,葉撫大概也就知道,進展不錯。
“那不錯嘛。”
“還得多謝三月。”何依依說,“她教會我怎么做。”
葉撫想,要是她能教教自己就好了。授人難授己。
“三月沒跟著先生一起嗎?”何依依問。
“她跟你一樣,也得做自己的事。”
“那樣啊。她在中州嗎?”
“嗯,你之后可以多留意中州的變化。畢竟,東土這地方太小。”
“之前武道碑我是想去的,但這邊…”
葉撫笑道:“能理解,可不要錯過了好姑娘才是。”
何依依臉有些紅。他沒來由得想起之前的事。
“我聽薔薇說,是先生你讓她帶我去神秀湖的。我能知道為什么嗎?”
葉撫說:“她得回神秀湖一趟。順便就讓她帶你去了。”
“得回是什么意思?”
“這也是你需要去探究的。總之,你好好對待你們之間的關系吧。我沒法說太多,也不能去指示你。也就只能給你個大概方向。”葉撫笑道:“說來說去,你也算我半個學生,總不能什么都不說才是。”
“先生已經幫了我很多了。”
葉撫笑笑,“可惜,沒能見到薔薇姑娘。單獨去找她,她恐怕還得把我當仇人呢。以后等你們同在一起時,我再來吧。”
“我們可以一起去前線找她。”
“不必了,我就是來看看你,你們忙著自己的事才要緊。”
“先生這般說,是要離開了嗎?”何依依有些不舍。
葉撫說拍了拍何依依肩膀:“好小子,加油,希望下次看到你,你又不一樣了。”
“一定。”
說完,葉撫隨風而去。
何依依站在山野上,看了許久,難免覺得心里稍空。
“大人,我們該回去了。”白叟說。
何依依眼神虛望,有些恍然地問:
“白叟,你知道我最自豪的一件事是什么嗎?”
“我不知。”
“就是認識了那位先生。”
白叟頓了頓,他難得臉上有些一絲驚訝的表情。他覺得這位御授卿大人已經足夠優秀了。
他不由得看向葉撫消失的地方,在腦海中,用畢生見聞去想象——
葉撫到底是怎樣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