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珂借助著上寧的力量,凝聚雕琢氣的速度有了顯著提升,先覆土那邊一步,將整座黑石城的雕琢氣全部抽出來凝聚在一起。巨大的濁白色氣息球懸浮在黑石城上空,比整個黑石城本體大上數十倍,散著微光,遙遙望去,便是小太陽。
“雕琢氣凝聚完成,大幕瓦解后便可形成守望星。”沉珂向覆土匯報。他遙遙看去,祖樹的樹枝在覆土的牽引下,一點一點向外抽離,現在已經遮蔽了黑石城一半了。他知道,把祖樹的枝干一截牽引出來后,祖樹便會自發向外伸張。
“好,我這里大概還需要小半個時辰,你注意提防有沒有其他威脅便可。”
“意外地,有點順利,不是嗎?”
“最好別說這種話。”
沉珂沉吟片刻,“你說得對。”
說完,他揮手,黑石城密布的裂縫閉合,隨后他再次隱入古塔。
葉撫和甄云韶站著是覺累了,便找了處空閑地,坐著等。甄云韶自然是滿心都在白薇身上,饒是葉撫說了沒有問題,但久久不見白薇歸來,到底還是覺得難熬。
“真的就這樣等嗎?”
“當然。”
“你真的不做些什么?”甄云韶問,“還是說,你暗地里已經做了很多?”
葉撫笑道,“我可沒做什么,這不是一直跟你在一起嗎。”
甄云韶皺起眉,狐疑地看了看葉撫,小聲嘀咕,“真就那么風輕云淡唄。”
“心里有底,自然不會多想。”
“我心里可沒底。”
“那我無可奈何。”
甄云韶嘆了口氣,不想多說什么了。她做不到像葉撫一樣風輕云淡,但老老實實坐著還是能的,反正也做不了什么。
他們一直這樣,每過一會兒甄云韶就耐不住問一遍,但葉撫回答始終如一。
這樣發生了好幾次重復對話后,葉撫忽然在某一刻說,“來了。”
“什么來了?”
“你在等什么,什么就來了。”
甄云韶瞪大眼,站起來,連忙向乍寧湖方向觀望,但瞧著那里還是如常。她皺起眉,“我怎么瞧不出個所以然來。”
“你要是能瞧出來,就不會一直叨叨問個不停了。”
甄云韶不想跟葉撫辯解,老老實實地瞧著。
乍寧湖上空,覆土整個人已經被牽引出來的樹枝給覆蓋了,只能憑著閃爍的金光判斷她的位置。她身后的金色虛像不斷傾瀉出力量,附著在虛空裂縫邊緣,然后向外撕扯,通過釋放虛空氣息的方式來擴大裂縫。泄露出來的虛空氣息凝結成虛空風暴,一直在繁盛的祖樹樹枝里徘徊,能夠瞬間吞噬黑石城的虛空風暴,并不能吹落哪怕一片葉子,反而自己被牢牢限制在期間,成為祖樹伸張的力量。
覆土在腦海里演算了一遍,大概再過三刻便能把祖樹靠近這邊的次要枝干牽引出來,屆時祖樹便能自發向外伸張,不需再借力。沉珂一直覺得覆土是個莽撞激進的人,但實際上,這只是她表現自我的習慣,在執行任務時,她依舊是以完成任務為第一要義。
越是接近任務完成,她越是謹慎,進入最后三刻計時后,她全神貫注,是使出了自己的全部力量,不做任何保留。便是紫黑色的氣息與金色威嚴的氣息交織閃爍,高速釋放虛空氣息。
一陣風吹來,祖樹繁茂的枝葉搖曳不停,發出簌簌的聲響。
起初覆土沒反應過來,反應過來后她驚異道,“虛空里吹來風?虛空里怎么可能吹風出來?”就算是虛空風暴也是離開虛空后才能形成的。
不對?
覆土忽然感覺到一種靈魂上的震威感。她正準備以尊古龍像去抵抗時,卻發現尊古龍像顫抖著,根本無法聽從她的指揮。
尊古龍像在害怕!這尊遠古神獸的虛影在害怕!
怎么會?尊古龍像就算只剩虛影,力量不強,但它的生命等級可是最接近荒蕪生物的!怎么會害怕,就算是荒蕪生物它也不會害怕到顫抖啊!
覆土最大的依靠還未見到敵人便敗下陣來,僅僅是氣息就讓它敗下陣來…她一時之間失去了分寸,再也不做任何思考,直接向上寧云宮發起絕境的命格求助,以命格直接點亮云宮的顯命燈,這是最快的求助方式。但,很可惜,她的命格求助剛發起,就直接被打散了。
“是誰!”
忽然,一股巨力直接將她鉗住,隨后,她感覺一雙無形的手掐住了她的喉嚨,十分怪異的力量瞬間封印了她的經脈、紫府、命門以及天宮。她沒來得及做出任何反抗,便失去了反抗之力。
一孑人影從虛空中走出來。
那人氣息普通尋常,甚至說沒有什么氣息。
但臉,覆土認得,就是之前被她秒殺的那個人。
“…”覆土無法發出一點聲音來,眉目猙獰。
東宮白薇來到她身前,語氣平淡,“通天建木不是這么牽引的。看你那么費力,我干脆幫你一下吧。”
說完,她伸出右手,然后,在空中凝聚出一只金色巨手,巨手直接抓住祖樹露出來的樹枝,然后做出拉扯的姿勢。她伸出的右手再輕輕一揮,頓時,東土嶺南之地的上空出現數不清密密麻麻的黑色裂縫。
覆土驚駭地望著天空,發出喑啞的吼聲,“…”
那些黑色裂縫相互連接,然后天空便寸寸崩裂,遮天蔽日的樹冠簌簌沖了出來,剎那之間,占據了整個嶺南的上空,沒有留下一點空隙。初冬的這場風雪還沒來得及在地上停下,便被阻斷在空中。
陰影遮蓋的東土整個嶺南。
養龍山脈南部、洛河南段、疊云國、整條周連山脈、連滄國、花間國、慶安國、前角內陸海、羯須國全部被巨大樹冠遮蔽。這些地方的大雪,一下子就停了,所有人朝天上望去,只能看到一團陰影,他們不知道發生了什么,為什么天一下子就黑了。
覆土震撼了。現在祖樹的浮現程度本來是守林人預期二十年后才會實現的,而且還得借助祖樹自身的伸張程度。她完全無法想象,居然有人能瞬間扯出來,扯!
這還是之前那個人嗎?
不,一定不是!之前那個人就算全部力量都使出來,也不可能做到如此!不可能!
她,到底是誰!
覆土忘記了掙扎,只是恍惚地看著東宮白薇。
遠處的沉珂也陷在震撼之中久久不能自拔,他甚至忘記了自己要做些什么。
甄云韶亦是如此,呆呆地望著天上。因為樹葉太過繁茂的緣故,她并沒能見到白薇,還以為這祖樹瞬間遮天蔽日的杰作源自守林人。
“這,這也太夸張了吧!”
甄云韶忽然就發現,這個世界和她想象的不一樣,太魔幻了。
“你要是見過建木的本體,大概就不會這么說了。”
“這…只是一部分?”甄云韶瞪大眼問。
葉撫點頭,“只是很小的一部分。我說過嗎,建木盤踞在整個世界。”
“有天下那么大?”
“差一點點。”
甄云韶感覺腦海受到沖擊,晃悠悠地差點沒站穩。如果不是親眼見到,她會以為這是不入流的家寫出來吸引關注的。
“太太太…離譜了!”
葉撫笑道,“所以啊,我才說這是大世紀的開篇之作。”
“這還只是開篇…”甄云韶已經無法想象之后還會發生什么了。“天下要亂了…”這是她唯一能發出的感嘆。
葉撫搖頭,“暫時還不會。”
甄云韶問,“為什么?這還不夠亂嗎?”
“這頂多算個奇觀。真正要天下亂,得有個觸及大人物們利益的存在。”
甄云韶皺起眉,“末人?”
“末人會是,但不會是第一個。”
“第一個是誰?”
葉撫沒有直接回答,反問,“你覺得東土跟西域隔了多遠?”
“兩片大海域,一個中州。”
“錯,只隔了一片海。”
“嗯?”
“是不是從來沒想過東土的東邊是什么?”
甄云韶迷茫地看了看更東邊,“亂海吧。聽說那里是世界盡頭,有禁制,無法通過。”
“但現在我要告訴你,禁制的后面就是西域。”
甄云韶微微張著嘴,“天下,是環形的?”
“不,是球體。”
“可是書上——”
“天下可不在書上。”
“但如果真的是,不可能這么久沒人發現啊!”
“能發現的都是有能力隨意前往天下每一處的,你覺那些人會特意給你說,天下是個球嗎?”
葉撫呼出口氣。說到底,還是這座天下太大了,規則太過強盛了,以至于人們幾乎無法觀測到天下是球體的現象,要直接從空中觀測又根本不可能,因為天下太大了,需要身臨遙遠虛空才能,而進入虛空后因為規則限制又根本無法觀測到天下。這就導致,除了那些大圣人,根本沒人會知道這個事實。
如果,這座天下只有地球那么大,也不被規則束縛。大概一個小小的金丹修士都能在一天之內發現這個事實。
甄云韶腦子迷糊了,一天接受了太多夸張顛覆世界觀的東西。她忽然就懷疑葉撫其實是個神棍,在騙她。“等會兒,別說了,我腦子迷糊了。”
葉撫笑了笑。
甄云韶捋了捋,“可是,為什么又突然提起西域呢?”
“沒什么,你就當我給你普及了一點常識吧。”
“這可不是常識!”甄云韶咬著牙,“絕絕大部分人都不知道,怎么能叫常識!”
葉撫笑笑沒多說什么。
繁茂的樹枝之間,東宮白薇對覆土說,“可惜你不是大圣人。如果是的話,要解決你還得費點勁兒。可惜,你只是一個圣人。”
她伸出右手食指,指尖輕輕一點,覆土眉心便破開一個洞,沒有血從里面流出來,流出來的是靈氣、道意、神通、氣運、意識…覆土的一切,從她眉心的那個小洞傾瀉出來,逸散在空中,化作建木的養料。
最后,覆土的血肉之軀,支離破碎,飛沙消散。
從始至終,東宮白薇沒讓覆土說一句話。
遠處,沉珂什么都沒看到,只是忽然間就意識到,覆土死了,死得很徹底。那一瞬間,他如墜冰窖,寒冷逼心。他倉惶逃竄,沒有任何保留,使出權力,逃命。
東宮白薇沒有去追殺他,她從來不做沒有意義的事。
殺死覆土,只是因為覆土想殺死她。
東宮白薇看著雕琢氣凝聚的光球,眉目平和。
就讓你當樹冠下的太陽吧。她揮手,為光球注入更龐大的雕琢氣,光球便更加亮了,亮得刺眼。隨后,她牽引著光球,將它放到東土這樹掛遮蓋的地域正上空。
再然后,東宮白薇賦予它晝明夜盡的規則,賦予它“照亮黑夜,指引末人”的使命。
于是乎,被陰影覆蓋的東土南地,迎來了太陽。
一個用雕琢氣凝聚而成的太陽,光芒澤及之地,皆是機緣。
黑石城里,葉撫望著那個太陽,在心底里呢喃,“你還真是狠啊,巴不得這里血流成河。”
在他望著太陽時,繁盛的樹枝指尖,東宮白薇望著他。
片刻后,他們目光交織。
隨后,他腦海里響起一句話,“三味書屋是我的,我要帶走。”
“雪衣會跟你鬧脾氣。”
“我會說你又出門了,反正你本來就是這樣。”
葉撫笑了笑,“你真絕情。”
一旁的甄云韶不明就里,“突然的,笑什么?”
葉撫搖頭沒有解釋。
“葉撫,我還有很多事要做。”
“放心去做。”
“即便你覺得是錯的,也不會阻止我?”
“不會的,東宮。”
“叫我白薇。”
“好的,白薇。”
“我要走了。”
“地窖里的酒,要保存好啊。”
“嗯。”
“那,再見。”
“白薇還是白薇,三味書屋也還是三味書屋。”
“你變得更含蓄了。”
“不對甄云韶說些什么嗎?”
“我對她的承諾不會失效。”
“那,好吧。”
“再見。”
話語剛落,葉撫便感覺腳底傳來一陣震動。他回首望去,目光穿透街道房屋,落在那曲徑通幽處,那里,只有曲徑,不再有三味書屋了。
葉撫深吸一口氣,對甄云韶說,“一切都結束了。”
“啊?”
甄云韶什么都沒看見,也不知道發生了什么。
葉撫一步邁出,頓時,籠罩在黑石城周圍的一切,盡數消散。
樹冠下的太陽照進來,這里一切都明亮起來。
接著,葉撫將一眾砍樹人遣散,然后把黑石城安然送到陸地上,送到東土極南,不被建木遮蔽,不受樹冠下的太陽照耀,化作海邊一座不起眼的小城。黑石城地下原本被虛空風暴攪出來的大坑,也逐漸被涌過來的斷橋河河水灌滿。河水遮蓋了一切痕跡,使得這里看上去那么正常,好似從里沒有什么小城。
從此以后,黑石城只是黑石城,不再是大人物們博弈后的一副殘局。
甄云韶一顆浪跡江湖的心再次燃燒起來,同葉撫做了別,便以夢為馬,一頭沖進江湖。
葉撫在黑石城吃了最后一頓火鍋,同依舊選擇安居這里的食鐵獸告了別,也就離去了。
“一下子就沒了容身之處,不如也像甄云韶那樣,浪跡江湖吧。”
這一次,葉撫不再是先生,而是一個江湖浪人。
三味書屋里,先前被強制入睡的葉雪衣,帶著懶氣,哈哈醒來。
她迷迷糊糊地穿上衣服,踢踏著鞋子,出了房間,一眼便看到坐在院子里,悠然彈琴的東宮白薇。
“好聽誒…”葉雪衣漸漸回神。
東宮白薇回頭看著她,笑問:“是不是比之前好聽?”
“嗯,雖然我說不上哪里好聽,但肯定是更好聽了。”葉雪衣揉了揉自己亂糟糟的頭發,問:“葉撫呢?我要他給我梳頭。”
“他走了。”
葉雪衣愣住,一動不動地看著東宮白薇。然后,她狐疑道,“你肯定是騙我的,白薇,我可不會上當了。”
“真的。”
葉雪衣大叫道:“不可能!他都沒跟我說!”
她一邊大叫著,一邊跑過去,打開遠門,外面的一切沒有任何變化。她看著曲徑,轉過細聲問,“他真的走了嗎?”
“嗯。不過,他會回來的。”
“什…什么時候?”葉雪衣努力憋住不哭。
“不會很久的。”
葉雪衣憋不住了,一頭埋進東宮白薇懷里,抽泣道,“我還想吃酸辣粉啊!酸辣粉啊!”
東宮白薇慈愛地撫著葉雪衣的背,“我也想吃呢。”她溫柔地安撫著。
忽然,一張紙悠揚地飄落到她的面前。
她接過來一看,上面赫然寫著——
酸辣粉的做法。
看了許久,她莞爾一笑。
巨樹遮天蔽日這天,樹冠下升起太陽這天,一對年輕人從北到南來,進了君安府。
之后,他們蓋了一棟樓,喚作——
山水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