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土南邊有一片海叫守望海,說著是海,但實際上是一座群島,也常常被人叫做千島海。密密麻麻,數不清的大小島嶼圍成的樣子如同在一盤被打翻的棋局撒上黃豆、芝麻、沙子。這里幾乎沒有什么人居住,只有著一批被稱為“守望者”的信使。
守望者是因落星關而存在的。行著“信使”之名,做的自然是“信使”之事。絕大部分人一旦稱為落星關的守關人,無非就兩個結局,一是戰死沙場,而是一直守著,守到落星關告破再重回大陸。這些守關人來自各大宗門、家族以及散落天下的江湖。他們不是被流放的罪人,是或懷著赤誠之念,或抱有尋機求緣,亦或者歷練本事的目的來到這里。
他們是如萬萬人一般無二的人,自然,有著為人的權利。
守望者為他們傳遞從落星關寄往天下的信。同宗門、家族、親人、朋友,亦或者心頭掛念不忘的人,他們也有著情感訴求要傳達于這些人。守望者為他們而存在。
落星關是戰略要塞,是天下的大門,為了保證其中的秩序與機密,里面的人想要聯系外面,外面的人想要聯系里面,大都只能通過守望者。當然,也不乏能無視禁制的存在,但那樣的人太少太少了,畢竟,整個落星關由玄網管著,玄網本就站在了山巔上,也只有同在山巔上,或者在山巔之上的人才能跨越了。
但也并不是什么時候都能夠從落星關里寫信給外面,或者從外面寫給里面,只有開放期才行,封閉的時候,不僅無法出入,任何信息都無法傳遞。今年以來,落星關封閉了兩次,一是一月到二月,這段封閉期結束后,走了一部分守關人,他們大多都是大家族、大門派以及大國的核心子弟,去到落星關也只是為了歷練,如今許多人都知道落星關戰事接近尾聲了,越到最后越兇險,他們的長輩自是要將他們接引回來。
而大部分守關人并無法離開,在戰事沒有結束前,他們幾乎難以承受出關凈化氣息的高昂代價,只能等待最后結束,由玄網的大能為他們凈化。
第二次封閉是九月初開始的,而這一次封閉,是最后一次。因為,落星關到了真正的最后時刻。
這天,守望海的梅花島上寄來了一封信。是一只雪玲瓏帶過來的。
雪玲瓏是靈鳥,只在東土的隴北雪山棲息。而提起隴北雪山,第一個想起的便是洛神宮。
梅花島上,守望者駐扎地。徐夫子遠遠看著一只通體白色,輕盈脫靈的雪玲瓏飛來,它嘴里銜著一封信。雪玲瓏像一朵雪花一樣,落在徐夫子面前,身形差不多同人一般大小了。
瞧著面前這只干凈純潔得不能再過的靈鳥,早年身為信使,跑遍了大半個天下的徐夫子一眼便認出來。這是洛神宮的雪玲瓏,這封信上的丹青印記是洛神宮主宮派的印記。他腦袋里立馬冒出個說法來,洛神宮主宮里有人差梅花島送信,不用去想送往哪兒,梅花島的驛站,只能送往落星關。
但是,落星關已經封閉了。徐夫子下意識地轉身,望向東南極處,前段時間還若隱若現浮在云端的四海城,現在已經看不到了,落星關封閉,四海城自然也是封閉的。
而封閉其間,停止送信。
徐夫子同雪玲瓏說:“落星關已經封閉了,不能——”
他話還沒說完,雪玲瓏未有動作,卻發出人言,“梅花島,徐夫子,號稱沒有你送不到的信。你跑遍了大半個天下,去一趟落星關不難。”
“但是落星關已經封閉了。”徐夫子模樣是六十的模樣,半白的頭,枯干的皮膚,而那一對沒有眼黑的雙眼,卻透著悠悠歲月的氣息。“我不想打破規矩。”
“你只是不想。你能。”雪玲瓏的聲音不分雌雄,只有空緲在其間。
“玄網最不愿見到打破規矩的人。”徐夫子說,“我老了。”
“玄網不是那個玄網了。”雪玲瓏繼續,“承命司和判命司都死了。”
“什么!”徐夫子那沒有眼黑的眼睛像鉆進了小蛇一般,猛地鼓了一下。立馬,他把這當做了笑話,大笑了起來,“大圣人啊,他們可是大圣人,怎么死?你告訴我,怎么死!”
“我不知道他們怎么死的,但他們就是死了。”雪玲瓏通透的眼睛里透著雪的溫度。“我沒有必要編造出兩個大圣人死了的謊言,你走遍天下,見過無數人,像我這樣的靈獸也見過不少,你清楚。”
徐夫子臉掛著好笑,如何也信不了那一番“判命司和承命司已經死了”的話,“你是洛神宮主宮的靈獸,居然也能說出這般不著邊際的話。”
“我只是闡述事實。”雪玲瓏說,“而且,我的目的不在于讓你相信他們已經死了,而是讓你送信。”
“送不了。”徐夫子一言作罷。
“不送就要你死。很簡單。”雪玲瓏說出這般話,更加不著邊際,沒有一點靈鳥的氣質。
“要我死?”徐夫子笑了笑,“那你就殺了我吧。”
他話音剛落,一道雪芒掠過,便見他項上人頭陡然飛起,灼熱的鮮血如水柱涌起,雪玲瓏絲毫不避諱那些鮮血,任由其落在自己潔白的羽毛上。隨后,從徐夫子腰腹處擠出來一道元嬰,從那人頭紫府出來一道神魂,神魂捧著元嬰,元嬰含著金丹。徐夫子神魂顫抖搖曳,驚駭道:“你居然真敢!”
“有什么不敢的。”雪玲瓏嘴里還銜著那封信,信上是一點血跡未沾染,銘刻在中間的丹青印記煌煌然。
“我是守望者,玄網親選的守望者!你殺了我,玄網會誅殺你的!”徐夫子神魂緊緊抱著元嬰,怒吼道。
“我說了,承命司和判命司已經死了,玄網的權力結構斷層了。”雪玲瓏繼續道,“給你最后一次機會,送不送?你徐夫子是珍惜,天下唯二的天行者,但你要清楚,天下只剩下一個天行者也并沒有什么影響。以前玄網可以保護你,現在玄網沒了兩個大圣人,依照各大勢力對其怨念,已經是左右為難了,別妄想著會有人來救你。”
徐夫子現在哪能顧得著猜想那么多,雖然他依舊不相信玄網死了兩個大圣人,但是他知道,面前這個一臉人畜無害的漂亮靈鳥是真的會殺人的。他沒有向死而生的決心。在生死面前,他毫不猶豫地選擇生,“送,我送!”
雪玲瓏一聽,輕輕呼出一道雪芒,將徐夫子掉在地上的腦袋吹來,重新安在身體上。徐夫子神魂、元嬰和金丹也隨之歸位,隨后雪玲瓏幫他抹去了傷口。
徐夫子心里五味陳雜,他一直以為這只鳥會顧忌自己身份,不敢亂來,沒想到說殺就殺,似乎根本不怕招惹麻煩。他將那封信接過來,照慣例去識別。這一識別,他懵了,抬起頭問,“寄信人?收信人呢?”
“我是洛神宮主宮的圣人級雪玲瓏,你覺得有資格差我事的能有誰?”雪玲瓏語氣冷淡。
徐夫子絲絲地吸了口氣,“看來,只能是宮主啊。洛神宮宮主多久沒出世了…”
“你無需問這些。”
“收信人呢?”
“一個戴面罩的女人。”
“什么?”
“你會知道的。”
徐夫子皺起眉,“我身為信使,有理由知道清楚一點。”
“這只是對其他人而言,你是唯二的天行者,知道怎么做。”
“為何不愿提及真名?”
“這是宮主的意思。”
“但宮主身為大圣人,當是有能力直接跨越禁制傳達話語的,為何差我?這樣嚴峻的時期,我甚至無法保證一定能送到。”徐夫子的好奇心與常年來送信要確切知道送給誰的習慣,讓他想要知道這些。
“宮主是大圣人,但天下不只是她一個大圣人。”雪玲瓏并不覺得自己說得過多了,“這樣的時期,每個人都有著許多的考慮。”
徐夫子有些詫異,他倒沒想到雪玲瓏真的會說,雖然沒什么實在意義,但不是一句“這與你無關”打發。身為天行者的靈敏嗅覺讓他嗅到了山雨欲來的味道。
如果這又是一場博弈的話,他想,或許,當宮主有意寫這封信時,博弈就已經開始了,這期間發生的一切,或許,全都在計劃之中。
只是一想,徐夫子立馬膽顫,他不再去揣摩那些身居高位的人的心思,只想老老實實地做一枚棋子,做一枚不起眼的棋子,不會被重視,也不會被吞沒。
許久不曾送信的他,重新明白,送信的永遠都是故事里的配角。
配角就應該老老實實地當配角,把舞臺留給主角們。
從桃花島,這封寫給“戴面罩的女人”的信,再一次啟程。
隴北雪山,雪山中心有一處斷崖,斷崖之間有一塊被擠住的石碑,很大,很高,上面寫著幾個大字——
“天詔萬物發洛河”。
在石碑上,坐著個人。比起石碑,人如同螞蟻一樣,渺小不堪。
滿頭白絲垂落,若星漢術術,處處大雪,無一朵落在其身上。不著衣物,大抵是她親近自然的態度,好似這樣才能把每一寸肌膚都用來感受這片雪山。她就這樣坐在這兒,坐在那“天”字之上,靜得像一座雕像。
直到一只雪玲瓏從大雪中飛來,才驗證了,她并不是一尊雕像。
她睜開眼,眼睛里像是結了冰,封住了一抹幽藍。她過分冰冷,以至于當人見到她,只會覺得她冰冷,不會覺得她美麗。她的冰冷完全蓋住了她的美感。
雪玲瓏落在她身前,聲音響起,“宮主,信送出去了。”
“我知道了。”她的聲音也過分冰冷,不是語氣上的冰冷,是徹徹底底,沒有任何多余東西的冰冷,這像是在赤裸著沉入北海中心,空蕩、虛無、沒有任何希望。
“宮主,我想知道,為什么?”
“你不怕死?”
“我第一次知道宮主會做這種在我眼里很多余的事,我想知道,到底何為宮主?”雪玲瓏俯首。
“仙兒,你也想看看大圣人的風景嗎?”她輕語。
“想。”
“那太殘酷了。”
“但是我想。”
她輕撫雪玲瓏脖頸,笑道,“從我坐在這兒后,你就沒有這么任性過了。”
冰塊兒會笑,但是笑起來還是冰塊兒。
“我更喜歡沒有坐在這兒的你。”
“我知道的。但我們總要付出代價。”
雪玲瓏低垂著脖頸,“他們都知道會發生什么,但都不愿第一個站出來。黑線本就是天下共同的事,但在面臨它時,都想縮在后面。”
她忽地笑道,“你知道上次早見回來同我說了什么嗎?”
雪玲瓏下意識問,“什么?”問完后,它才意識到又被她給岔開話題了,想要把話題轉回來時,卻聽見她樂滋滋地說了起來,“早見跟我說起了另一個女孩子的故事,叫曲紅綃,很有意思的孩子,我當時就在想,原來她就是道老頭子拼死也要從那邊兒搶過來的孩子啊,你不知道,當年我就跟著道老頭子,他在那邊兒跟人打架,一個人打一個天下,背上背著我,懷里抱著她,差點就被人給打死,要不是老夫子來得及時,就回不來了。現在想想,還挺有意思的。那一年我七歲,那個孩子還是個嬰兒,只是沒想到,我活了幾萬年了,她的輪回現在才結束。”
雪玲瓏從沒聽她說起過這些,若是個人,它早已驚得目瞪口呆了,“宮主你還跟道祖相處過啊!”
“道老頭子當年想收我當徒弟,但我沒答應,不然的話,我大概就是道家的二祖了。”她微微撅著鼻子,不再是那活了幾萬年的洛神宮宮主,是一個得意炫耀著過往光輝的女人。
“但,為什么不答應呢?”
“我本來是想答應的,但不知道從哪兒冒出來個女的,拿著把劍就到我面前,讓我到這邊兒來守這塊大石碑。”
“你,答應啦?”
“當然沒有。”
“然后呢?”
“然后我就被她強迫到這兒來了,她真的是那種氣急敗壞就打人的人。”她說著,不知傾述了多少委屈。
雪玲瓏熟識這樣的她,也喜歡這樣的她。
“我守著這地方好久好久好久好久了,期間閑的沒事才弄了個洛神宮。”
雪玲瓏很無語,合著這么大個洛神宮就是閑著沒事弄的啊。它不知道宮主這開玩笑一般,戲謔似的故事幾分真幾分假,但它覺得這樣不著調的宮主才是當年收留它的宮主。
“整個洛神宮都被宮主你給騙了,現在那些弟子們都還以為開山老祖早就死了。”
她呵呵一笑,“不也挺有意思嗎。”
“是啊,很有意思,”說著,雪玲瓏低下頭,“但明明那么有意思,你又為什么要坐到這兒來,變成這副模樣。明明黑色的頭發更好看,明明藍色的眼睛更漂亮…”
她望起頭,望著昏沉沉的天空,想起去年的那一天,那個女人再一次出現,還是那副裝扮,還是拿著劍,說了一些話,她便知道自己要坐在這上邊來了。她笑道,“我也有不得不做的事情嘛。”
“唉。”雪玲瓏無言嘆息。
她略微坐直,“又說遠,每次都這樣。還是說回正題吧。剛才說到哪兒來著?”
“曲紅綃,你說了曲紅綃的故事。”
“哦,對對對。”她立馬又來了神采,活像一個說書人,“那孩子是真的命運多舛啊,那邊兒的人也是,死纏爛打的。大概道老頭子也沒想到,坎坎坷坷幾百個輪回都熬了過來,到最后卻死在自家人手里。”
“據我了解,曲紅綃死在自己手里,跟陳放沒有關系。”
“有沒有關系都無關緊要了,這也是一個輪回,只是我們不清楚,當她再一次醒來過來,會是什么模樣。”她說。“早見是個好孩子,我也沒想過她會喜歡上這么個姑娘。”
“挺奇怪的吧,畢竟都是姑娘。”
“不奇怪,天下那么大,發生什么都不奇怪。”她看了一眼雪玲瓏,“仙兒,所謂正常,是人倫所限,所謂人倫,是人所定,他們覺得男人跟女人才能相愛,是基于人倫,而事實上,這只不過是種族延續的本能而已,人倫不是個框架,是本能的裝飾。早見不需要那本能,她那樣的孩子,早已不被生命的本能所束縛,也不需要去裝飾自己,一切皆有意識主導。她喜歡誰就喜歡誰,就算是喜歡一塊石頭、一棵樹、一根草,都沒什么奇怪的。”說著,她笑道,“你可以去問一問那些天才們,大圣人們,問問他們,到底喜歡異性還是同性。”
“難道,這還有什么不一樣嗎?”
“他們不被本能操控,脫離了凡世的人倫綱常,所見之人,并無性別區分。同性也好,異性也罷,對他們來說都是一樣的。”她說,“所以啊,你會發現,越是往著山巔走,男女地位越是平等,俗世里,可不是這樣。”
雪玲瓏左右想不明白,“但既然如此,宮主你為何要求洛神宮只收女弟子呢?”
“好看啊,難道你不覺得姑娘們比男人們好看多了嗎?”
“這…不會是這么粗鄙的理由吧,你可是青君啊,鼎鼎大名的青君,不要這么隨意啊!”雪玲瓏也不避諱地加了個“粗鄙”的修飾。
“哎呀,就算是青君,也還有著李青青這么俗氣的名字呢,粗鄙就粗鄙啦。不過嘛,都說我洛神宮的姑娘個個美得不成樣子,以為這里有什么改變容貌的辦法呢,實際上是洛神宮只收美女。”她笑嘻嘻地說,哪有什么一宮之主的做派。
雪玲瓏感覺自己多年的認知崩塌了,原來困惑它多年的問題答案真的就是這么粗陋簡單啊。
“好了,小仙兒,我該休眠了。”她說這句話時,看上去有些累。
“我還有問題。”
“嗯,問吧。”
“你為什么要寫信到落星關,而不是直接傳達話語呢?”
“你不覺得寫信很帥嗎?”
“不會吧!”
“哈哈,當然不會啦,寫信肯定是為了保密呀。”
“那戴面罩的女人是不是指早見?”
“不是哦。”
“那是誰呢?”
“我…不告訴你。”
“好了好了,小仙兒,我該休眠了。”
“好吧。”
說完,她閉上眼,重歸無聲無息。
雪玲瓏靜立片刻后,展翅離去。
這處地,依舊是雪山里的絕境,無人身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