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是靠近,秦三月便越是能夠分明地感受到那個擺攤的男人的氣息,同隨花娘是那么的相像。感受到那來源于血脈之中的根一般的氣息后,她幾乎確定,那個人絕對是隨花娘的親人。
不僅僅是相貌相像,連血脈氣息都那般相似。這樣若是說沒有關系,那實在是太過荒謬了。只不過,這個男人不修邊幅,胡茬子很凌亂,頭發也是亂糟糟的,蓬松的披散著,膚色偏向小麥色,看上去是做體力活的。
秦三月跟在葉撫身后,神情變得認真起來,開始在腦海中思索。
他們來到鋪子面前。
擺攤的男人只是抬起頭,看著他們,并沒有說話。這同其他擺攤的人不太一樣。也有注意到,在這其間,他似乎只是悶悶地坐在這兒。
“老板,這個怎么賣?”葉撫指著攤位上的一塊勾玉狀的小型器具問。
男人伸出右手。這時才能瞧見,他的右手只有四根手指,小拇指處有明顯的疤痕,可能是利器斬斷的。他伸出三根手指,并沒有說話。
秦三月不著痕跡地抬頭看了一眼葉撫。眼里里是些許疑惑。
不用猜,葉撫也知道她在問,“這個人是不是啞巴?”
葉撫能看得出這個勾玉狀的棋局并非凡器,攤子上的武器也都不是凡器,賣的話也很可能不是用金銀也衡量的。看著男人,葉撫笑問:“三塊靈石?”
男人手指往上頂了頂。
“三塊上品靈石?”
男人點頭。
葉撫笑道:“那你賣的有些便宜了。”
男人凝目看著葉撫。
葉撫將勾玉狀的棋局拿起來,說:“‘羅’,很少見的一種兵器。彩玉石、玄桃核、軒漆三種主要材料熔鑄而成,還是罕見的‘精氣沉降,濁氣上騰’鑄造方法,本身品質扎實而輕巧,十分符合羅的用法,可以自行吸收靈氣儲存和自我修復。普通的煉器師可是折騰不出這東西的,怎么也得五兩神魂以上的煉器師才能做到吧。”
他笑問:“三塊上品靈石可是連這樣的煉器師的面都見不著的。”
男人神色稍稍黯然,然后搖搖頭沒有什么表示。意思便是,就賣三塊上品靈石。
葉撫又問:“這些器具應該都是你煉的吧?”
男人沒有反應。意思也很顯然。
“為什么賣這么便宜?”
男人吸了口氣,從身后拿出一大疊扎好的紙來,然后他以左手執筆寫了起來。寫完后,展示給葉撫看:“要買就買,不買就算了。”
字寫得很好。大部分的煉器師字寫得都很好,因為他們在煉器的時候往往要往器具上面銘刻一些文字。
葉撫說:“看老板你寫字的習慣,應該是中州大南郡那邊的人吧。”
男人凝眉,有些警惕地看著葉撫。他又寫,“要買就買,不買就算了。”
態度很明顯,他不想跟葉撫多說同買賣不相關的話。
葉撫將勾玉放回去,略微嘆息,“可惜啊,有形無神,不然的話,這會是非常厲害的一樣靈器。攤位上的都是,有形有力卻無神。”
這樣的話說出來,使得男人更是警惕了。他不明白這個忽然出現的人到底懷有什么企圖,只是看了看那羅,居然就直接分解出了材料與鍛造方式,甚至能夠透過表面,直入本質,發現其本身并未神意的情況。能夠這般,只能說明,這個人肯定也是相當厲害的煉器師,甚至是八九品的煉器大師!
如果僅僅是這樣,男人也不會多想什么,但關鍵是他在問自己的底細嗎?
這讓男人感到不安。他不由得將目光投向葉撫身后的秦三月,見后者輕輕對自己微笑,不由得愣神。愣神過后,他猛然反應過來,怎么回事?她的眼神,怎么帶著一種憐愛的感覺?明明只是個少女,為什么會露出這樣的眼神?
他不由得眨眼重新看去,然而再看去時,后者已恢復平常。
很奇怪,這兩個人都很奇怪!他們來自己攤位前的目的絕對不是買東西,肯定有其他目的!
男人心里有些煩躁,一想到自己目前的處境,便更是煩躁。他徑直站了起來,然后粗魯地將葉撫手中的羅奪回來,然后一股腦地將所有的器具收進中指的儲物指環中。然后,他沖葉撫兩人點點頭,便轉身離去。
他的表現很明顯,東西我不賣,你們好自為之。
“老板,這未免太不近人情了吧。”葉撫說。
男人沒有回頭,繼續向前。
葉撫無奈地看了一眼秦三月。
秦三月說:“老師你方式不對啊。”
“要不你來?”葉撫笑道。
“哼哼,我來就我來。”言罷,她潤了潤喉嚨,拔高嗓門兒,喊道:“鐘隨花!”
三個字出去的瞬間,前面的男人僵住了,像是陡然被極寒的風雪凍住。
秦三月沖葉撫笑道:“目的要明確,開門見山就好。”
葉撫無奈笑了笑。
前面那男人僵硬地轉過身,警惕且震驚地看著葉撫二人。
秦三月緩步上前。男人明顯有些驚恐,瑟瑟地后腿。
秦三月便停住,然后笑問:“你應該認識鐘隨花吧?”
男人沒有任何反應。
秦三月笑道:“你們長得很像,所以就試著喊了喊,看來,你果然認識她。隨花娘沒少照顧我,所以對她印象很是深刻,見著你也就一眼看出感覺來了。”
聽著這話后,男人明顯放松了一些,但是警惕的眼神依舊沒有消去。
“這里人多,要不然我們找個地方好好聊聊?”秦三月問。
男人兩只手緊緊捏著,神情有些犯難。
秦三月知道他應該是擔心自己二人圖謀不軌,便又說:“你要是不放心的話,可以由你找地方。事先聲明,我們跟隨花娘關系很好,暫且也還不知道你同她的關系。”
男人在原地糾結沉思了一會兒,然后嘆了口氣。感覺上,他很疲憊。
他擺擺手,然后轉身朝某個方向走了起來。
意思也很明白,就是跟著他去。
兩人循步跟上。秦三月轉頭望著葉撫,笑著說:“看吧。”
葉撫呼出口氣,說:“你可以借著御靈的特殊能力,明晰他是否抱有敵意。但平常人是沒有那樣的本事的。兩個都認識第三者的人見面,尚且不明白對方與第三者的關系,也不明白對方對自己抱有何種看法,更加不知道對方跟第三者之間是否產生了有關鍵性影響的關系,這個時候,隨意透露對于對方來說的未知真實信息,是件很危險的事。”
秦三月聽得稀里糊涂的,不過大概能夠理解葉撫的意思,就是說雖然你其實是占了便宜的優勢方,才能輕易占據主導位,但更多時候,處于另一面的那個男人才是平常人。而他所做也是平常人的反應,便是什么都不說。
“干嘛要有那么多猜忌?”秦三月不太理解,“雖說人心隔肚皮,但未知真實情況便隨意猜忌,也是不好的吧。”
“就像跟人下棋一樣,一步棋多個走法,兩方便要博弈,猜測對方會猜到哪種情況,以及猜測到自己會猜測到哪種情況。你以后啊,會碰到不少這樣的情況的。”葉撫說,“說那么多,也沒讓改變什么,只是希望你明白,凡事多考慮一點。”
“那樣未免太累了。”
“太平世間,你自然可以活得輕松點。但是不太平呢?”
秦三月沉默片刻后說:“我會多想想的。”
“凡事多考慮,這句話適用于任何情況。尤其是在同人相處時。”
秦三月斜著看著一眼葉撫,“老師,總感覺你話里有話。”
葉撫笑了笑,“那你就好好想想,話里的話是什么吧。”
“哦。”
走了一段路后,秦三月問:“老師,那個人是煉器師嗎?”
“嗯,還是個很有水平的煉器師。”
秦三月想了想說,“這么久來,煉丹師、符師、陣師都見過了,唯獨煉器師還是第一次見。”
“煉器師大多出自兵家。而東土向來都不是兵家駐留之地,少見是正常的。到了中州后,就會見到很多了。”
“兵家啊,對了,兵家還有兵陣師。”
葉撫點頭,“兵陣、煉器,是兵家的兩大核心。”
“我也是個陣師。雖然剛入門。神秀湖升華聚靈陣后,老師你也沒有教過我更多陣法相關了。”秦三月唉聲嘆氣,“御靈也是,感知氣息,馴化精怪是有意思,但這么久,我也還沒什么打架的本事,身體力量連平常人都趕不上。這讓我總感覺,看似修煉的多,但沒什么實際用處一樣。”
葉撫說:“等你這門功課結束后,就可以自由修煉了。那個時候,你就知道什么叫御靈師了。獨一無二的哦。”
“好吧,我努力。”
跨過集市大區,迎著街北上,同葉撫他們所住的地方方向相反。
越是往北邊兒,住房種種也就越普通。不過這個普通是相對于南邊的宅院來說的,單論而言,不論是造型還是裝飾都是十分不錯的了。畢竟是朝天商行,在這些細微處很上心。
然后,男人在一個房間前停了下來。他所居住的房間也是獨立居的,雖說不如葉撫兩人所居住的宅院,但也算是洹鯨之船中有檔次的一類了。更普通的一些住處都是聚集式的,類似客棧。
男人用憑證打開門后,看了葉撫兩人一眼,然后進了門。
葉撫和秦三月隨后跟進去。
初入別人的房間,作為客人的葉撫和秦三月出于禮儀自然不先作反應。而男人又不會說話,只是悶頭給他們泡茶,所以屋子里的氣氛就顯得很是沉寂。好在秦三月和葉撫都很擅長應對這種氛圍,不至于尷尬。
客房里,添好茶后,男人便坐在葉撫兩人對面。
葉撫和秦三月各自輕抿一口茶水。然后葉撫率先問:“你說話不方便嗎?”
男人張嘴,看上去想說話,但發不出聲音來。他點點頭,準備在紙上寫字。雖說這種情況,用神念溝通肯定更好,但顯然,他對葉撫二人還是有提防的,不愿意隨意傳遞神念。
秦三月輕輕揚手,一只只有她手指指節那般大小、通體藍綠的小鳥飛了出來,發出清脆的啼叫。她笑著說:“用這個吧。這叫喉鳥,是一種精怪,可以幫你把想說的話說出來,還能根據你的喜好改變音色。”
男人很是驚訝。他聽說過這種精怪,很清楚地知道,這種精怪雖然不是什么高級精怪,但十分罕見,用鳳毛麟角去形容也不為過。因為其只有代語這個本事,對修煉種種沒有任何幫助,加之十分難尋,所以便幾乎沒有人去尋這種精怪,實在是得不償失的一種精怪。所以,絕大多數知道這種精怪的人都只在雜書上看到過。
這只喉鳥呢是離開明安城后,經過養龍山脈的時候發現的。當時是胡蘭捅了千食蜂的蜂窩,被一大群千食蜂追著跑時,這只喉鳥跑出來給她們帶路,躲過了被叮咬的危險。那之后,這只喉鳥就跟著秦三月了。在養龍山脈里面,她可沒少發現比較稀奇的精怪,這喉鳥也只是其中一種。
秦三月輕輕點了點喉鳥的灰色鳥喙,說:“去吧,到你發揮本事的時候了。”
喉鳥歡快地鳴叫一聲。
男人神情有些奇怪。他覺得,這精怪似乎很通人性,但按理來說,喉鳥應該沒有什么靈智才是,是因為那位姑娘的緣故嗎?
秦三月對男人說,“這小東西在我這兒待了許久,幾乎沒有發揮過它的本事,如今倒好,能夠用到它的情況了。若是不嫌棄,就先用著吧。你放心,它是自由的,沒有受到我的任何約束。你可以用神魂探查。”
男人神念掃視而過,發現如秦三月所說。這只喉鳥是純天然的,沒有受到任何人為因素的影響。也就是說,它是自愿跟著秦三月的。這很稀奇。
他沒有去推脫,知道接下來要說的事很重要,寫字實在是不便交流。他分了一縷神念在喉鳥身上,然后便開始調整音色。
從稚童到少年音,再到成年男人。他調了十幾次,才滿意地點了點頭。
秦三月見著這個情況,不由得虛眼笑了笑。她覺得這個男人還是蠻可愛的。
葉撫也笑了笑。當然,他的想法跟秦三月的少女想法不同。他在意的是這個男人追求完美的性格。
“謝謝。”喉鳥代替男人說話。思緒跟發聲是幾乎同步的。
秦三月笑道,“不客氣。”
葉撫開口說,“我叫葉撫,她是我的學生。”
“我叫秦三月。”
男人說:“我叫鐘茂典。”
“鐘?”
鐘茂典嘆氣,說:“是的。”
“你認識鐘隨花吧。”
“嗯,她是我的姐姐。”
秦三月愣了一下,“姐姐?”
“是的。”
秦三月將鐘隨花的模樣放在腦袋里,在把鐘茂典放在一起對比。然后她不由得想,不要說沒料到他是她的堂弟,說你是她爹我都信。畢竟兩個人僅憑外貌看上去,差了不少。鐘隨花嘛,就是剛好三十的模樣,但這鐘茂典,說他五十多了,秦三月都覺得不奇怪。想著想著,她忽然反應過來,等等,難不成隨花娘只是看著年輕,其實已經五六七十歲了?
看見了秦三月的錯愕神情,鐘茂典不傻,大致也猜到了她在想什么,便說:“我今年二十八。”
不說還好,他這一說,秦三月錯愕了。她不知道這個人到底經歷了什么,二十八歲的年紀,長著副四十八的臉。
葉撫在旁邊拍了拍秦三月的肩膀,“別瞎想。”
秦三月抱歉地看了鐘茂典一眼。
鐘茂典笑了笑,笑得很是滄桑,“沒關系,能理解。”
“先生你們呢?你們跟姐姐是什么關系?”
葉撫說:“在同一個地方住過一段時間。她幫了我們不少忙。”
“這樣啊。在哪兒?”
“黑石城。”
鐘茂典神情變了變,“她居然去了黑石城那種地方。”
“你知道黑石城?”
“那是守林人的豢養地。”鐘茂典見葉撫兩人神情沒什么變化,知道他們也清楚黑石城是一個怎樣的地方了。
秦三月有些疑惑,“你既然都知道,那隨花娘應該也知道吧。但我看她似乎并不知道黑石城是一個怎樣的地方。”
鐘茂典神情復雜,“現在的她應該并不知道。因為她的人魂是殘缺的,關于我以及鐘家的一切,還有其他許多事,她都不知道。”
說著,他伸手,一個熒光團出現在他手上,“這是她另一部分人魂。”
葉撫問:“所以,你來東土是為了把這部分人魂還給她?”
鐘茂典苦笑一聲,點頭。
“她應該早就離開黑石城了。”
鐘茂典手抓著蓬亂的頭發,顯得很喪氣,“我現在根本就不知道到哪兒去找她了,只好到處走。”
他抬起頭問:“你們知道她在哪兒嗎?”
葉撫搖頭,“不知道。”
秦三月抬頭看向葉撫,有些疑惑。她想,如果老師刻意去找的話,肯定是找得到的,但是為什么說不知道呢?她不由得將目光轉向鐘茂典。
鐘茂典顯得更加低沉。
秦三月瞧著,然后愣了一下。她分明地感覺到,沉淀在鐘茂典心頭的,是濃濃的悔恨,是彌補錯誤的渴求。
秦三月想,隨花娘這個弟弟應該是犯了什么錯,以至于現在他想找到她去彌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