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邁步到曲徑上,便已經在盡頭看到葉雪衣站在門口。她斜著靠在門上,眼巴巴地看著外面,像是在等候。
見到葉撫從外面進來后,她的神情一下子生動起來,眼中獨特的梨花色彩濃郁到了極致。
“葉撫!葉撫!”她大叫。“一個時辰都快到了!你才回來。”
葉撫走上去,見她頭發和面容已經被打理得干干凈凈了。“這不還沒到時間嘛,你這么會兒都等不了嗎?”
“我想你了嘛。”葉雪衣仰起頭,撅著嘴,伸出兩只手,“抱我。”
葉撫看了她一眼,順勢便從她身邊走過去,“你又不是小孩子。”
葉雪衣在后面頓了一下,轉過身便沖著葉撫喊:“葉撫,你無情!”
“你無理取鬧。”葉撫淡淡地回了一句。然后便對院子里的秦三月說:“三月,把這些東西收拾一下,我待會兒來下廚。”
秦三月眼波粼粼,“要做大飯嗎?”
“過年啦,沒吃上一頓大飯,心里總不是滋味。”
秦三月顯得很是開心,輕快地接過葉撫和白薇手中的菜籃子便去了后院。
葉雪衣騰騰騰地,踏著小步子跑過來。她個頭不高,只夠著葉撫的腹腰上面一點。仰著頭,她說:“葉撫,你以前每一天都靠在我身上休息,現在我讓你抱抱我都不愿意了嗎?”說著,她作出哭泣狀,“你果然無情。”
白薇在旁邊聽著雪衣的話,能夠想到葉撫平日里倚靠著梨樹休憩時的慵懶模樣。想來,她捂嘴偷笑。
葉撫無奈,蹲下來,張開懷抱。“就一下,快點吧。”
葉雪衣立馬喜笑顏開,擁進葉撫懷里,那副模樣,恨不得整個人都融化到葉撫身上去。
“為什么要讓我抱?”葉撫問。
葉雪衣語氣微酣,“人家超級喜歡你嘛。”
葉撫松開她,然后站了起來,“好了,就這樣。我得去收拾了。”
葉雪衣依依不舍地說,“好嘛。”
葉撫看了她一眼,便進了后屋。這么半天看下來,他發覺葉雪衣是一個沒有安全感的人。現在看上去,她似乎只是孩子心性一般,希望得到寵愛。但葉撫心里清楚,葉雪衣并不是人,更不是人類小孩。葉雪衣有著遠超許多圣人,甚至是大圣人的壽命,悠久歷史的千錘百煉,讓她化形可以化成任何年齡段、任何心性的人。在葉撫原本的預計當中,他以為葉雪衣化形會直接化成少女甚至是成年女性。但現在的結果明顯不是。
葉雪衣選擇成為小孩子。
在剛知道葉雪衣化形后,葉撫便在思考這個問題。
經過這半天的相處看來,他發現葉雪衣沒有安全感,這直接導致她選擇成為被包容性最強的小孩子。這一點取決于她在成長中所經歷、所見到過的事。以前經歷過的某些事讓她沒有安全感,不想再去經歷某些事,下意識地選擇逃避,這導致了她現在的模樣。
理性分析看來,是這樣的。
但是也有著單純的情感因素。葉撫能夠明白,葉雪衣依賴他,渴望被他疼愛。雖然她堅定地說,葉撫只是她的哥哥,但實際上,她依舊還是在本能中,選擇了父女本能。她深層的意識里,自己是葉撫所養育出來的,也是他所賦予意識和人格的。所以,她堅持地讓他取名字。從她對名字好聽與否的判別當中,已經可以看出她有著自己基本的審美,給自己取個名字對她來說并不是什么難事。但是她還是堅持等葉撫回來,讓他取名字。
這很顯然的,她希望自己與葉撫的羈絆能夠更深,更加不可分割。
她一句一句“我喜歡你”,也是在不斷地強調這個事實。她在擔心和自己之間的羈絆減弱,葉撫想到這里。
秦三月擼起了衣袖,從后院出來說:“老師,東西都收拾好了。”
葉撫點頭,“辛苦你了。”
“老師比我辛苦。”秦三月笑道。
葉撫進廚房前,特意轉過頭,看了東側屋里的葉雪衣一眼。后者立馬投過目光來,給一個甜甜的笑。
這印證了葉撫的想法。
他轉身走進廚房。暫時先擱置了這件事。
做菜是他少有的興趣之一。在享受興趣的時候,他往往都是一心一意的,不去想其他。
全身心投入,用心才能做出美食來。這是他心里堅定的想法。
秦三月是葉撫的好幫手。從最開始便是這樣,胡蘭、何依依、居心、曲紅綃、墨香甚至是井不停和庾合,都曾做過他的廚房幫手,但到最后,秦三月在葉撫心里的地位沒有絲毫動搖。她總是最懂葉撫的,一個眼神,一個動作,她便能心領神會,去做。
葉撫不會在做菜的時候想其他不相干的事情。廚房里便盡是些柴米油鹽的事情。
好多事情,挨個挨個地走下來后,秦三月終于改掉了她那財迷和惜金如命的性格,不再抱怨葉撫買貴了什么什么,買多了什么什么。
廚房里葉撫和秦三月在忙活,外面白薇和葉雪衣也沒停下來。
先前在市場的時候,也不光是買了菜啊肉啊之類的吃食,也還買了紅紙、燈籠、煙花等等東西。白薇是書房子里長大的,歷來寫得一手漂亮的字,裝了滿肚子的墨水,提筆落筆幾幅喜慶的對聯便出了手。葉雪衣也極力地在舉家歡慶當中找一點存在感,貼對聯的時候,她悄悄地溜進廚房里,說著是趁葉撫他們不注意,實則是人睜只眼閉只眼,她偷偷地挖了一大碗米飯,用來做粘合劑。
照著白薇的指示,要在每道門上都貼上對聯。
葉雪衣個頭不夠,便提著兩個凳子來來去去。墊一個凳子不夠高,她得墊兩個凳子才是。雖說她是個不知道活了多久的梨樹成了精,化成的人形,但實際上,除了不怕冷熱以外,屁大點兒本事都沒有。踩在兩個重疊的凳子上,一個不小心,從上面跌下落,疼得眼淚直打轉。她倒也是倔強,就是不哭出聲來,怕廚房里頭的葉撫聽見了。
張燈結彩的事,在院子里鬧騰騰地進行著。
白薇將一盞盞小燈籠均勻地掛在院子里,帶著紅意的燭光落在各處,照了個透亮,看上去著實是喜慶。這樣的事情她是第一回做,但特別開心,或者說好久沒有這樣開心過了。在喜歡的地方,和喜歡的人一起,是件很容易讓人滿足的事。
待到廚房里最后一道菜出鍋后。葉撫安頓好一切,來到院子里,徑直地走到院門口,打開院門,把在外面偷瞄情況的又娘一把提起來,然后轉身對著院子里鬧騰的人喊:“吃飯了。”
菜,陸陸續續地上齊了。
人,陸陸續續地落座了。
秦三月開口問:“老師,要喝點什么嗎?”
葉撫說:“書屋里,能喝的只有茶和酒。吃飯時喝茶,總有些突兀。”他抬頭看向白薇,笑問:“你喝酒嗎?”
白薇說:“一點點,可以的。”
“那,我去倒點酒來。”秦三月從櫥柜里,挑了了好看一點的酒壺,便去了庫房。
葉雪衣還使不來筷子,用的是瓷勺。據白薇說,這五天里,雪衣打碎的碗能裝一鍋了。她不安分地坐在哪兒,勺子想要敲碗,被葉撫瞪一眼,便縮縮腦袋止住了。“葉撫,我也要喝酒。”
“不行。”
“你不愛我了。”
“沒得商量。”
“小氣。小氣鬼葉撫!”
不一會兒,秦三月急匆匆地跑過來,驚恐地說:“老師,真遭老鼠啦!地窖里的酒,被偷喝了五壇,二十五斤啊!”
五壇?
不知為何,白薇想起這個數字,總覺得有些熟悉,但使勁兒去想,又想不確切什么。
葉撫看向白薇。
白薇也看向葉撫,然后她一頓,驚道:“我可沒偷喝啊!”
葉撫笑了笑,“沒怪你。”他看向秦三月,說:“興許是李四李老板拿了一些。之前走的時候,我同他說過,想喝酒去地窖里拿便是。”
秦三月想了想,說:“我們回來的時候,也去了火鍋店給他打招呼,但是沒聽他說起過這件事啊。”她微微皺眉,“李老板是個實在人,為人處世都很不錯,他應該不會瞞著吧。”
秦三月認真了。她心思細膩得很,一認真起來沒什么瞞得過她。
“那興許真是老鼠偷喝了。”葉撫便只好這么說。
秦三月一想到自己和老師辛辛苦苦釀的酒被偷老鼠偷喝了,就心疼不已。她帶著十足的怨念說,“以后得養只貓,抓老鼠。”
一說起貓。剩下三人不由自主地看向縮在不遠處貓窩里的又娘。
又娘警覺,睜開眼。小小的腦袋上全是驚恐。它急促地喵喵叫起來,胡子也抖個不停,毛也跟著炸開,在用全身上下每一處大聲說“我不是抓老鼠的貓,別讓我去抓老鼠”。
葉雪衣童言無忌,絲毫不客氣地戳破了又娘,她伸出手指指著又娘說:“我們有貓。”
白薇忍不住問:“又娘,要不然學一學?”
又娘凄厲地叫了一聲,眼里居然露出人性化般的委屈。
葉撫笑道:“算了,把地窖封嚴一點就是了,沒必要。”
又娘聽見這句話,才算是安了心。它雖然懶,但不蠢,知道這家里,話語權在葉撫身上。有他拍板了,就安心了。
飯桌上,沒什么家國大事,盡是家長里短的小事。
葉雪衣是第一次吃葉撫做的飯,美味讓她感動得眼淚嘩嘩地。一邊掉眼淚,一邊沒個斯文地往嘴里塞東西的樣子,讓葉撫說了她好幾遍,但她就是止不住。幾個激動之間,又打碎了幾個碗。一頓大飯,盡是在折騰她的事。
不過嘛,他們喜歡的與其說是坐在一起吃大飯,不如說是坐在一起。葉雪衣鬧騰歸鬧騰,但是她不無理取鬧,聽得進話。眾人皆知,這個剛睜開眼看人世間的孩子,還有許多東西要去學習。
秦三月是最安靜的一個。她小口小口地吃著飯菜,總是會忍不住想起胡蘭和曲紅綃。她想,若是她們也在,該多好啊。要是胡蘭在,肯定要央求老師給她喝點酒,喝點酒嘛;要是曲姐姐在,肯定是獨自一人,安坐在那邊,感受美味。想著想著,她忍不住想笑,卻又忍不住想哭。
她的表現,被白薇看在眼里。白薇在秦三月身上感受到一股熟悉的感覺,名為“思念”的感覺。她想,三月會在想什么呢?應該便是師姐和師妹吧。她輕輕抿了一口酒,這用院子里的花釀的花酒,帶著五月天里獨特的氣息,青澀的甜味與酒味兒交織在一起,從舌頭上淌開,落進胃里。
“你的酒,果然好喝。”白薇帶著柔情的笑意,看向葉撫。
葉撫笑道:“別喝多了。”
秦三月便說起了當時,釀酒的過程。
白薇喜歡聽葉撫的故事。她在一旁津津有味地聽著葉撫的故事,津津有味地吃著葉撫做的菜,津津有味地喝著葉撫釀的酒。
一杯接著一杯。
縱使美酒不醉人,人欲自醉。
大飯,過了七七八八。葉雪衣滿足了,死皮賴臉地從葉撫那里求了個擁抱后,就開始去折騰又娘了。她最喜歡在又娘雪白的毛上面,畫畫。白薇說,每次被葉雪衣折騰一番后,又娘總是委屈巴巴地舔毛,舔得整條舌頭都黑了。
秦三月像往常一樣,開始收拾后續。
這里便只剩下白薇和葉撫。
白薇已經是醺意上了臉,眼中帶著迷蒙的霧氣。她搖搖晃晃地起了身,看葉撫一眼,便走到院子里。院子里安置了許多紅燈籠,微微的紅意照在她身上,同著那半醉半醺的姿態,她像是在跳舞一般。頭上的發繩掉了,便散了發,趁著點夜風,同著衣裙一起,頭發飄飄地,也像是在配合她的步伐。
她從進了東側屋,抱著她的絲桐又搖搖晃晃地出來。
用手攤開院子里石桌子上的雪,她將絲桐放在上面,然后對著正屋的葉撫說:“葉撫,我總還是要彈琴的。”
光是聽著她說話,便能分明地感受到,她有些醉了。
“你以前說過,只想聽我一個人彈琴。”
然后,她雙手落在絲桐上。
手指勾勒,調彎,撥動。絲絲聲入弦。
葉撫一下子便聽出來,這是她為自己寫的《大安湖畔》。
起弦。
琴聲從飄雪中傳來,從外面的冰天雪地里進來,聽進葉撫耳朵里,便是滿腔的熱情。
這一次,她彈得再不似荷園會上那般猶豫不定。主調和副調的銜接都完美到了極點。即便她已經閉上了眼,沒有去看面前的絲桐,旋律好似刻進了她的手指,那么隨心所欲。對她來說,這首曲子像是呼吸一樣,刻進了她的生命之中。
曲終。白薇瞇開迷離的醉眼,看葉撫都已經三個了,即便如此,她還是盡量認真地問:“葉撫,好聽嗎?”
她迷蒙的視野里,只是依稀地看到葉撫點了頭。
然后,她滿足地笑了一下,一頭栽到絲桐上,發出嗡嗡的震定聲。
她醉了。
葉撫起身,來到她面前,將她扶起來。她的臉上被絲桐琴弦印出了條條痕跡。
葉撫禁不住笑了起來。
忽然,白薇大大地睜開眼,望著葉撫說:“葉撫,我要和你睡覺!”
說完,她徹底醉了。
到底是醉成了什么樣,才讓她有勇氣說出這樣的話。葉撫不禁去想。
他將白薇抱起,抱到臥房里,將她放上去。
看著醉的不成樣子的白薇,葉撫無奈地說:
“醉成這樣,莫要顯得我趁人之危。”
他俯下身,在白薇嘴唇上輕輕一點,然后輕聲說:
“等你清醒的時候再說吧。”
替她掖好被子后,葉撫轉身出去了。
然后,他到了院子里,坐在絲桐前。將手放在絲桐上,奏響他寫給白薇的曲子。
曲名《東宮調》。
雪夜里,琴聲響起,伴人入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