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下雨了。”
“嗯,小雨。”
“可是葉先生,怎么會下雨呢?大海遮著天空,怎么會下雨呢?”
“或許,是有人在哭泣。”
“哭泣?我聽說,一般的雨是一種自然的現象,水被熱帶到天上,然后再落下來。”
“你懂得挺多的。”
“嘿嘿。不過,有人哭泣也會下雨嗎?”
“在我的老家,傳說中雨都是龍王負責的,龍王說下雨,就下雨,龍王說大旱,就大旱。”
“欸!我父皇這么厲害嗎?但是我沒見過他去下雨啊。”
“都說了是傳說啦。”
“傳說啊…”
“葉先生!葉先生!”
“嗯。”
“你有哭過嗎?”
“有哦。”
“哇,葉先生你還會哭呢,我以為像你這樣的人,不會哭的。”
“我這樣的人?我是什么樣的人。”
“很親切,但是不親近,像是沒有悲喜的人。”
“葉先生!葉先生!有令你傷心的事嗎?”
“有啊。”
“什么!什么?”
“你不聽話的話,我就很傷心。”
“不會的,我很聽話的,所以,我不會讓葉先生傷心的。”
“那我可要謝謝你啦。”
“嘿嘿。開心的,開心的事呢?”
“你現在開心嗎?”
“嗯,挺開心的。”
“那我也開心。”
“這樣啊。呀!葉先生你又說好聽的話!我都要害羞了。”
“你以后不要哭哦。”
“嗯嗯。不過,為什么呢?”
“因為你一哭,天就會下雨。”
靜悄悄的,整個百家城靜悄悄。
腳落在地上,是殘破瓦石被踩動時,滾來滾去的聲音。這樣的聲音不斷在李命的腳下響起。這就是廢墟的聲音。
昔日里的天下第二大城,繁盛無比的百家城,如今,是焦土赤地。
李命面無表情,眼中浮現起的一切都被虛無所代替。
他一步步向前,在北城區。廢墟之中,孤獨地屹立著一座小酒館,小酒館的前面,拴著一頭驢。他朝那里看去,從酒館里走出來一個中年道士。
中年道士也將目光投過來。
目光的交織,沒有升起什么波瀾。然后,他們各自轉身,朝著各自的路,走去。
李命來到一個面色蒼白的人面前。他右手握筆,左手捧書,書上是用血寫成的字。李命看了看書這一頁的文字,寫了一件事,很美,但遺憾的是,沒有寫完。他叫陸修文,是歷史的觀測者,是這個紀元里,負責記載天下史事的人。他用他的血,寫下了一段史事。
“長山先生,我…盡力了。”
陸修文閉著眼。
“累了,就歇著吧。”李命說。
“好。”
陸修文的聲音戛然而止。他的身體如飛沙一般,緩緩消失。
李命微微呼氣,將懸立著的筆和古舊的書收起,從這里離開。
來到城中,李命看去,祭壇里,玄命司靜靜立著,自然母氣蕩漾在她身周。祭壇下,陳縹緲站在垮掉的城主府上,背著手,虛著眼,望向北方。
李命來到他身邊。
“長山先生。”
“我在。”
“我看到了大圣人能看到的風景。”
“你覺得怎么樣?”
“不好看,不好看啊,比圣人的風景難看多了。”
“長山先生。”
“嗯。”
“書南死了,沒法轉世。”
“我知道。”
“修文死了,可以轉世。”
“我會找到他的。”
“范仲和高雅還活著。”
“他們在我手上。”李命攤開手,兩縷孱弱的白色氣息安靜地躺在他的手心。
陳縹緲吐出最后一口氣,“長山先生。”
“你說。”
“陳縹緲再不能守護神秀湖了。”
說完,他閉上眼。
一陣風吹過,他隨風而逝,消失得徹徹底底。
天元紀一千五百三十二年日,陳縹緲、公孫書南,死于神秀湖大潮。
李命輕輕閉上眼,沉默地站著片刻后,睜開了眼。感受著那些還未消失的、至始至終蟄伏著的、做旁觀者的的氣息,他緩緩升起,升到祭壇面前,懸立著。
這個位置之前站著陳縹緲,現在站著李命。
遠處,顧寒沅和東方珂看著。他們至始至終沒有入局,一直做旁觀者,到現在。
“剛才的陳縹緲,是大圣人嗎?”顧寒沅問。
東方珂點頭,“點燃命格,一步跨入大圣人玄關。”
“可代價是徹底銷隕。”顧寒沅將“徹底”兩字咬得很重。
“他守住了祭壇。”
“值得嗎?”
“對你我而言,不值得,但是對他來說,不應當用‘值得嗎’來考究。”
“那,是什么?”
“那是刻進靈魂深處的本能,是生命的本能。”
顧寒沅低眉,被眾多圣人落得個這般凄慘的下場所影響,難免傷感,“讓這樣的事成為生命的本能,到底付出了多少啊。”
“所以,這就是神秀湖啊。”
“除了神秀湖,沒有什么勢力能夠做到。”
“四千多年的神秀湖,就要走到末路了嗎?”
“不,還有人活著,神秀湖便永遠不會末路。”東方珂深刻地說。
顧寒沅看著東方珂。他不得不去佩服東方珂的明智。
“接下里,我們該做什么?”顧寒沅問。
東方珂說:“閑雜人等,退場。”
“我們呢?”
“我們是閑雜人等。”
顧寒沅頓時明晰。
東方珂最后看了一眼祭壇里的玄命司,說:“走吧,該我們退場了。”
說著,他們消失在這里。
不一會兒,一個中年道士,牽著一頭驢來到這里。驢脖子上掛著的鈴兒響叮當。
他抬起頭,望著李命。
李命低頭,看著他。
他們之間沒什么說的,各自都知道,與對方說自己的事,是白費口舌。都是一個層次的人,都是能一眼望穿天下的人,沒有什么值得他們去改變了。只不過是為了各自的立場,做出各自的努力。
當然,只是相互看著,難免尷尬,畢竟各自都沒法從對方的臉上、眼睛里看出些什么名堂來,看到的只是一張普普通通的臉而已。
陳放開口,“我聽聞,你養了一座山河。”
李命沒做任何表示,“我聽聞,你養了一座山河的神祗。”
“那么,究竟是神祗聽山河的話,還是山河聽神祗的話呢?”陳放問。
李命說:“我儒家里,有山河才有神祗。”
陳放說:“我道家里,有神祗才有山河。”
他們各自語氣都很平靜,像是大街小巷里平常的交談。
李命呼氣,遙遙一指,指向北方。
頓時,北邊那隴北雪山寸寸土地升騰起明白色的光,一寸接著一寸,沒有絲毫空白處。明白色的光迅速地蔓延,從雪山起,覆蓋希欄之地,覆蓋墨海,覆蓋潮汐城,覆蓋陳梁二十四山,覆蓋百元離場,直至神秀湖,鋪天蓋地而來,然后將整個神秀湖覆蓋。明白之光映襯在每一處土地上,讓這凄慘的廢墟看上去都不是凄慘的模樣了。
這樣的場面只是持續了一息時間,然后所有的光全部涌入李命的身體里,北國之地重新回到本來的樣子。
“這就是你養的山河?”陳放問。
“不是我的山河。”
陳放沉吟一聲,點頭,“哦,原來是以身作山河。李命,你真的很舍得。不怕代價嗎?”
“沒有什么事情是沒有代價的。”
“可總要分一個輕重。”
李命問,“你在乎輕重嗎?”
陳放搖頭,“不在乎。”
他們處在這樣的境地了,很明白,代價與否,必須要去承受。
陳放看向李命背后祭壇里的玄命司,問:“玄命司是什么?”
“不知道。”李命說。
“不知道你放心讓她主持?”
“這并不矛盾。”
“這可太矛盾了,不是你李命的性格。”
陳放和李命之間,相互許多事情都心知肚明,但在這件事上,陳放是一點都想不明白。李命是個很穩重的人,像這般把祭司交給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女來做,如果不是深知底細的話,顯然不可能。陳放也清楚,即便李命知道玄命司到底是什么,也不會告訴自己。
李命沒有多說什么,說得好聽點,他跟陳放立場相對,說得不好聽便是撇不過去的敵人。他不需要專門同陳放去解釋什么,也不需要陳放去了解什么。
“請出你的神祗吧。”他開口。
陳放點頭。
這種太過隨意的對峙似乎有些不太適宜,畢竟兩人腳下的百家城基本上成了凄慘的廢墟,似乎,更激昂一點,悲壯一點,苦大仇深一點,才適合這樣的氛圍。但他們卻像是要下一盤棋,一個說“我準備好了,開始吧”,一個說“好”。
尋常人看來,這未免太過平淡了,一點都沒有斗爭的感覺。
事實上,陳放和李命都是活了幾個紀元的人,經歷過的事太多太多,便是紀元世難都經歷了好幾場,心里面的情感早已磨平了,很難有多大的動容。不以物喜不以己悲,這對他們來說真的很正常。他們早已能夠左右自己的情感,而不是情感左右他們。
陳放抬手,拍了拍身旁哼哧哼哧的驢子。
毛驢兩只前蹄子跺了跺地,然后,變化開始了。
遠在天邊的許多地方,各地的道觀廟祠里,正拜著神像的眾多香火客,忽然感覺腳底下傳來一些震動,正以為是地震,結果又結束了。
然后,他們繼續拜神,并沒有察覺到,那堆神像里,有一尊很不起眼的像消失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