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說莫家是儒學之家,但到底不會只讀書,其他什么也不做。儒學終其到底是一種影響著修身、心、神、性與道意的思想,并未對其他方面做出約束。就像陳家,精于陣法之道,開辟出文陣這一條路線,陸家精于劍道,一門上下數位劍仙,公孫家精于神通,常有篡改天地之術,之類種種。而我莫家,便是精于符道。”
莫長安捋著胡子,也不謙虛,“別的不說,我莫家論符道之家穩居天下前三。”
他同葉撫解釋了一通。
兩人現在身處在一座倒懸之地。據莫長安說,這處倒懸之地是因為氣息和規則過于紊亂導致的,莫家花費了數百年的時間,在這一處安置了億數的符文,才將這倒懸之地穩固下來,不過,正是沒法正過來的了,一般人進入這里,只能借助莫家特制的倒懸符,才能站穩腳。不過,顯而易見的,他們都不需要倒懸符。
葉撫一進入這地方,便感受了一番。就如同莫長安所說的那般,有上億道符文被安置在各處,若沒有這些符文的話,這里將是處處吹拂絞殺一切的大風的地方。
規則是最難以觸及的、最玄奧的東西。莫家能夠做到的是修復與穩固,不能做到修改與更正,所以光是維護這倒懸之地便要耗費不少。但相對的,取得的收益也頗為豐盛。這里的規則很紊亂,也正是因為很紊亂,所以才能被人所觸及,所感悟。在這倒懸之地感悟規則、符文之道、道意,甚至是神通,頗為方便。
這相當于是鉆空子。如果是在外面那片規則穩固的地方,想要竊取到一絲規則的奧義,是極為困難的。
說來便是,莫家的符文之道成就了這神奇的倒懸之地,而倒懸之地也成就了莫家。
在葉撫直觀的眼里,這里除了是倒過來的以外,同外面的大型山脈并無多大區別,一樣的,有山有水,有陽光有大地,有生生不息的萬物。
這里是一方小世界。
當然了,能有現在所看到的景象,也是因為莫家歷久以來,不斷地修繕著、維護著這里。
葉撫很清楚,若是沒有人來刻意地維持現狀,一個月之內,這座小世界將呈現出一片末日之景,日月沉落、山海翻覆、生息斷絕。
“在這座倒懸之地里生長起來的萬物都被這里的規則同化了,于它們而言,這里才是正常的世界,如果到了外面,它們將朝著天空跌落。”莫長安說。
在他們前面的林子里,一只梅花鹿悠閑地喝著水。這座小世界的氣候是初春,萬物消解寒冷,融化出生機來。
“規則啊,最難以觸碰的東西。”葉撫輕吟。起初來到這座天下,他未能適應自己的能力,也未能適應這片天地,那個時候,花費了不少的時間去研究萬物本源所在,也就是規則,其間,包括對氣運、道意、氣息等等許多規則的研究。
“是啊,任何能觸及規則的人,無一不是站在最頂尖的人。”
他們的對話沒有驚動那只梅花鹿。他們與這里格格不入。
“人們常常會去想,造物主是用何等的方式將天下變得這般生生不息,這般‘大千’,這般‘萬物’。會去思考,造物主到底是一種怎樣形態的生命。”葉撫面前飄過一朵落花。“可是他們從沒想過,在想象這些,思考這些的時候,便已經是在給‘造物主’設限了。他們所理解的,都只是他們想象的造物主。”
“雖說是如此,但思考毫無疑問是萬物進步的.asxs.。”莫長安笑了笑,“人們思考如何才能獲得更加強大的力量,便有了修煉,思考如何才能讓發生的事情不被時間沖散,便有了文字;妖物們思考如何才能獲得更加適合修煉的形體,便有了化形ChéngRén…許多許多這樣的事。思考萬物起源,是人們能夠接近起源的唯一方式了。”
葉撫笑道:“你說得沒錯,思考是進步的唯一方式。但是你有沒有想過,如果人類會思考這件事是造物主所賦予的呢?”
莫長安忽地怔住,不知如何去回答,也不知如何去消解葉撫的話語。
“如果是的話,會怎樣?”莫長安呆愣地問了出來。
葉撫搖搖頭,“不會怎樣。有沒有造物主且不論,就算是有造物主,也不要抱有任何的限制式的想象。那是一件沒有意義的事。”
莫長安沉默片刻后,點了點頭,然后講這件事拋開。他性格如此,不會讓一件事影響自己太久。他邁開步伐,越過面前的溪流,到了對面,“芊芊在那片森林里。”
梅花鹿驚覺而起,折身逃竄。
葉撫跟上莫長安,朝著那片森林出發。
“芊芊進這倒懸之地,是為了修煉提升修為。這片森林是涉及靈氣與吸納的規則最為堅固的地方,在這里修煉很難,突破境界更難,但是可以提升身體對靈氣的吸納與接收能力。在這座森林里突破一次,無疑相當于在外界突破幾次。”
莫長安和葉撫身形飛掠在森林里。因為規則并不穩固,是依靠符文撐起來的原因,他們并未使用縮地成寸那般的神通,那樣的神通很容易造成符文的崩塌。
葉撫問:“倒懸之地不同的規則強化之地分布在不同的地方,你有沒有想過,這可能并不是天然使成?”
莫長安點頭,“想過。其實我大致也清楚,倒懸之地是一個小世界,而且極有可能是曾經的某位存在的小天地所化。”
葉撫沒有多說什么,他相信莫長安照顧這個小世界幾千年了,很多事情心知肚明。
一段時間過后,他們來到了一棵極大的樹面前。
這棵樹筆直生長,高度已然沖入了云層,樹干上分布著的密密麻麻的枝干,讓人難以去數清,這些枝干連同墨綠色的樹葉形成了一個巨大的樹冠,像是一座龐大的黑色火山,一眼望去,望不到邊際。至于樹干的粗細,即便是葉撫離著它還有一段距離,只憑雙眼也難以看清左右。光是樹皮那天然結成的紋路與凹凸都如同幾丈深的溝壑。實在是巨大,葉撫估摸著單憑自己的體型,躺進那樹皮上的紋路都露不出來一點。也只有這樣的地方,才能養出這樣的巨樹了。
“這棵樹是倒懸之地的生命支柱,莫家還未穩固這里時,它便存在了,穩固過后,萬物便起源于此。我曾試圖去探究它的壽命,但遺憾的是,它那磅礴的生命氣息讓我難以將神念探入其中。”莫長安說著,笑了起來,“因為這顆巨樹的緣故,我一直謹記著這座小世界不曾被莫家擁有,只是暫且有著使用權,所以我并未為它命名,只是叫著巨樹了。”
葉撫探出一縷神念,向著那巨樹而去。神念像是流水一般,流淌在巨樹之中。磅礴的生命氣息排斥著葉撫的神念,排斥著,但是無法阻止,任由葉撫探究其間的玄妙。片刻之后,他收回神念,笑著說:“很有意思的一棵樹。”
莫長安不知道葉撫是在對自己說,還是在對那棵樹說,簡單地回應,“的確。”
陽光從樹葉縫隙之間落進來,變成柔和的光柱,讓這里看上去像是美麗且龐大的樹燈。
葉撫抬頭望去,目光穿過一道道枝干,落在某一枝干上。
他看到,一個少女俯首枯坐在那里,被新冒出的枝干與樹葉覆蓋。
“芊芊在那里。”莫長安也看到了,指著那里。
很高,高到讓莫長安禁不住抱怨,“那么高,這上去得要不少時間了。”
若是在外界,他動念之間,便能出現在莫芊芊面前,但是這里的符文禁不起那樣的折騰,得順著樹干,一點一點地掠上去。
葉撫彈指,一道流光結成圈,落在莫長安面前,笑了笑說:“站到這圈里。”
莫長安不明就里,片刻思考后,站了進去。
葉撫見此,一步邁步,兩人身形陡然消失。
莫長安只覺自己的身體被瞬間拉扯走了,回神過來時,已經身在莫芊芊所在的樹枝上了。葉撫就站在他身旁。
雖說是樹枝,但粗細依舊是普通的大樹樹干比不了的,站在這里,也還像是站在長了許多樹枝的房屋里。
莫長安這才反應過來,葉撫使用了縮地成寸。他連忙去感知這周圍的符文情況,卻發現一切安好。他頓時明白,葉撫的本事已經可以做到不影響符文了。念及此,不由得深呼一口氣,“葉先生總是那么出乎意料啊。”
葉撫搖了搖頭,“我并沒有用什么特殊的本事,和往常跨越空間的方法是一樣的。你也可以做到。”
莫長安笑著說:“我試過許多次,每次都要蹦碎不少符文。莫家再怎么有底蘊,也經不起這么折騰。”
葉撫解釋,“你也清楚,這里的規則和外面不一樣,更為強大,但相較之要紊亂許多。順應著規則而行,捕捉到每一處的薄弱點便是了。并沒有你想象得那么復雜,不需要經由符文所修繕的規則,只需要借助原本薄弱的規則便是了。”
葉撫一開始進入這里,就發現了這一點,但為了好好研究一下這倒懸之地,便隨同著莫長安一起,慢慢地過來,細致地感受沿途的每一處。他很清楚,莫家擁有著這一極為難得的寶地,卻因使用方法的偏差,并未能發揮出全部的效用來。
“可是借用原本薄弱的規則,豈不是很容易造成紊亂?”莫長安皺著眉。
顯然的,他認真了。因為弄清楚這件事很重要。
葉撫搖頭,“莫家用符文來修繕穩固并無問題,問題出在你們使用這里也借由符文所修繕提供的規則。”
“何解?”
“符文所能提供的規則強度難以達到外界的強度,更不要提這里了,所以使用神通稍微過火便會讓符文蹦碎。你們用符文穩固這里后,便進入了誤區,以為這里原本的規則只適合用來參悟,便盡可能地不使用會觸及規則的神通,諸如縮地成寸、逆流這些,觸及了規則的功法便更不會使用。而事實上,你們并不需要顧忌這里的規則承受不住,刻意地限定自己在這里的修煉與參悟。”
莫長安緊皺眉頭,沉思起來。這件事由不得他不上心,畢竟倒懸之地是關乎著整個莫家的。“可是,這數千年以來,許多次我嘗試不借助符文所提供的的規則使用神通,都無法使用。因為,我們所修習的神通起步于外界的規則,并不被這里所接受。而在這里修煉的神通,又不被外界的規則所接受,強行去使用的話,對自己的傷害極大。也正是因為這個原因,莫家的子弟進入這里都需要有人照看著。”
葉撫搖搖頭,“那是你方法沒找對。”
說罷,他引出一串生命氣息來,“你看,我這不是能隨意引出生命氣息嗎?”
莫長安皺著眉,片刻后搖了搖頭。
見這個表現不太具體后,他又隨手摘了一片樹葉。然后,他經不住愣了一下,因為他覺得此刻自己跟莫長安說話,像是先生在教導學生一樣。他不由得在心里嘀咕,“先生病又犯了…”
稍稍收心后,他將樹葉呈現在莫長安面前,然后以縮地成寸的神通去改變樹葉所在的位置。
見著那樹葉不斷地閃爍在周圍,莫長安大驚。到了他這個層次,自然能輕易地感受到那樹葉位置的變動就是平時里很常用的縮地成寸神通。
“縮地成寸神通借助的是確定空間的規則,但我并未利用符文所補充的規則,只是單純地借助這小世界里原本確立的規則。”葉撫說。
莫長安認真地詢問:“這,葉先生是如何做到的?”
“鉆空子。”
“鉆空子?”莫長安愕然。
葉撫點頭,“倒懸之地原本的規則紊亂,是亂在建立這些規則的人沒有去調節,而這些規則又不像外界的規則可有生生不息地自我衍生,所以就會持續不斷地紊亂下去。”
其實,這個道理在葉撫所了解里,以熱能物理學的知識解釋最為適合,但遺憾的是,這座世界的文明并未朝著那樣的方向發展。
“規則是無形的東西,那是一種構成萬物的概念,能夠去感受,但是無法去具現。但是規則將整個世界表達了出來,規則的紊亂便意味著世界的失調。就像現在你我所在的地方,規則是紊亂的,如果沒有符文,那么這里生命不會被表達,光、水、空氣等等都不會被表達。我所說的鉆空子,便是借助紊亂,將不被表達的所補充進去,那樣的補充可以借助符文,也可以借助你本身存在的規則。”
莫長安捋了捋,然后問:“什么叫我本身存在的規則?”
葉撫笑道:“你的存在就是一種規則。用一句簡單的話說,你把自己當做一道穩固規則的符文即可。”
這一句話,如同神來之筆,將莫長安的思維點亮。他頓時悟及了什么,眼神愈發明亮,整個人變得生機勃來,一股明朗之勢不斷在他身周游走。
片刻之后,他陡然意識到,這是一個大發現,是一個足以改變整個莫家的大發現!
“葉先生!”莫長安很是激動。數千年的悠閑生活里,無數個被肆意浪費的日夜,他從未像這樣激動過。他無比清楚,弄明白了這一點,將有很多道存在了上千年的枷鎖被打開,那可能是一份道意的參解,一個神通的感悟,甚至一個境界的阻隔。
葉撫笑笑,“去吧,去好好捋清楚吧。大潮來臨之際,長山先生需要你。芊芊這里,有我就夠了。”
這一瞬間,莫長安忽地覺得其實葉先生早就想到了這件事。他不由得深吸一口氣,正聲道:“能夠結識葉先生,實乃幸之。”然后,他離開這里。
望著莫長安那愈發挺拔的背影,葉撫想著一些事。
他在心里問自己,點撥莫長安值不值得?一起釣魚,一同喝茶的交情值不值得自己去點撥?
最后,他在心里告訴自己,值得。
有些時候,一杯茶的交情就夠了,并不需要太多。
就像他和白薇。他們之間沒有多深厚的感情基礎,沒有長情的陪伴與相處,沒有無數件回憶起來會滿面笑意的點點滴滴,只不過是剛好在那樣的時間里,相互認識了,相互喜歡了,便在一起了。不需要多么偉大,多么驚天動地的事,也不需要感人至深,動人肺腑的回憶。相視一笑,各自眼里是對方就夠了。
同樣的道理,放在莫長安身上也是一樣。葉撫喜歡莫長安對人生的態度,喜歡李命的認真,便愿意同他們相處。
做了許許多多的事情,看似是為了別人,實際上也是為了滿足自己。
葉撫呼出一口氣,盤腿坐了下來,片刻后,周圍的一些樹枝動了起來,不斷地盤旋繞動,結成一把凳子,垂到他面前。他看了看,笑著說:“謝謝啊。”然后坐了上去。
他望著樹觀縫隙之間的微光,輕聲說:“這里是個清凈的地方,適合養老。”
在他心里響起一道聲音,沒有任何屬性的聲音,只是為了單純地傳達意識而存在,“到底還是不想被打擾啊。”
“是啊,能清凈一點,誰想吵吵鬧鬧的呢。”
“有些人想,他們巴不得把天下攪得個天翻地覆。”
“你和那頭潉一樣,一樣的對那個時代抱有成見。”
“從那個時代活到現在的家伙,都一樣。潉那頭老家伙本會再龜縮幾萬年的,但是提前被你叫醒了。”話題被巧妙地撇開。
“我只是想問些事情而已。”
“你…所以,你到底是誰?我活了幾十萬年,從未感受過你的氣息。”
“我是誰?”葉撫沒有疑惑,他像是在問自己。片刻之后他給了回答,“我是三味書屋的先生,葉撫。”
“希望,你只是如此。”
“我只是如此。”
這是事實,至于這棵樹會不會相信,不在葉撫的考慮范圍內,他不需要去考慮那些。
“我不會打擾你,也不會打擾這小世界里的其他人。但我希望,你不要打擾我。”
葉撫笑了笑,“我不會打擾你,但你終將走出這里。”
“那是我的事情。”
說完這句話,它歸于寂靜之中。
古有建木,名為通天。
這是一個小世界,自然有著日出日落。
現在,便是日落之時。天際的余暉印在這里的每一處,將一切染上一層薄薄的輝色。余暉穿進森林之中,越過一道又一道阻擋著前路的枝葉,落在葉撫臉上時,清淡許多,像是沒加鹽的湯水,少了許多滋味。
“終歸是小世界啊,寡淡無味。”
旁邊的莫芊芊入定很深,閉了六識,先前葉撫和莫長安說了那么多話也為將她驚醒。
葉撫遞過去一道氣息,將她喚醒。
莫芊芊睜開雙眼,對于葉撫而言很是清淡的余暉在她眼里是刺目的光。她想不明白自己怎么突然醒來了,正打算閉上眼繼續重新入定的時候,身旁響起聲音。
“你醒了。”
她下意識以為是莫長安,畢竟先前已經被叫醒許多次了,正準備擺個難看的臉色時,忽然覺得聲音有些年輕,還有些熟悉。
她轉過頭去,看到是葉撫的側臉。
“葉…公子?”
熟悉的稱呼將葉撫的思緒喚到還在明安城的那些日子里。他已經許久沒有聽到過這樣的稱呼了。他想了想,這么久了,似乎只有莫芊芊這么叫自己,除去白薇是直呼姓名以外,其他大多數人都是叫的“先生”。
“是我。”葉撫轉過身去,投她以笑。
莫芊芊回給他的是錯愕與恍惚。她想不明白自己為什么會在自家禁地當中看到葉撫。
“為什么…為什么葉公子你在這里?”莫芊芊太過錯愕,以至于沒有察覺到自己現在正以著很不好的形象示人。身上到處都是各種細小的紙條和藤蔓,甚至有飛鳥銜草而過時掉的草根。說是蓬頭垢面一點不為過。
事實上,葉撫一路過來,在這小世界里所看到的入定修煉的人大多這副模樣。入定的人可沒有心思去照顧自己的形象。
“白薇讓我給你帶一些話,所以我在這里。”
莫芊芊有些發懵,還沒有理清楚頭緒便聽到“白薇”這個名字,立馬愁上眉頭,急上心頭,“她…她的事,你知道了嗎?”能來到這里,足以證明葉撫非凡人,莫芊芊以前一直當他是個尋常的讀書人。所以,不禁這樣去問。
“嗯,知道了。”
莫芊芊并不知道白薇后續如何了。事實上,也只有葉撫和白薇兩人才清楚到底發生了什么事。其他人大抵只知道個唐康失敗了。
“那她現在如何了?”莫芊芊傷感地低下頭。雖然早已知道結果,但她還是想問一問。
“她現在很好,很清閑。”
“清閑…是啊,不再憂慮其他的日子倒也清閑。”
葉撫看了她一眼,并未細致地去解釋。從對話的開始,莫芊芊便陷在自怨自艾當中,并不適合聽真正的結果。
“你不問一問她讓我給你帶的什么話嗎?”
“肯定是讓我好好修煉,不要擔心她是吧。”莫芊芊垂著頭,無精打采地說。
葉撫笑了一下。白薇的話意思的確是那么個意思,但是情感顯然不是一樣的。莫芊芊所理解的是白薇成神前最后的囑托,而真正的是白薇真的不需要她擔心。
“的確。”
莫芊芊苦笑一聲,“她總是那樣,讓人不要擔心她,不要擔心她,會好好的,會好好的。可是,五年以來,哪里是好好的啊,我天天在她身邊,哪里不知道她每天都是心事重重,強顏歡笑。她太認真了,太知性了,所以讓身邊的人禁不住去擔心,卻又無從擔心。”
葉撫不停地在一旁點頭,他很認可莫芊芊的話。同白薇相處一段時間以來,他知道白薇就是那樣,讓人不禁去猜測她在想什么,卻又不知從何猜起,對別人不好的事,她放在心里,等合適的時機說出來,對自己不好的事,放在心里幾乎不會說出來。就像她要成神這件事,若是葉撫不用一些手段逼她說出來,她怕是過去多久都不會說。但是,她對走進了她心里的人又格外坦誠,坦誠到幾乎要將自己全部都交出去。這是她性格的矛盾之處,大概,也正是可愛之處吧。
“你也這樣覺得吧。”莫芊芊看到葉撫在點頭,便禁不住說。
葉撫笑了笑,“她的確是這樣的。”
見葉撫還笑得出來,莫芊芊覺得他有些沒心沒肺,都這樣了居然還笑得出來,還在傷心的自己面前笑,想要怨懟幾句。但是轉念一想,覺得這件事似乎本來就跟他沒關系,怨懟的心思也沒了,只有無奈的嘆息,長長地被吐出來。
“我十二歲那年…”
莫芊芊像是終于找到了能夠傾述的對象,從她十二歲離家出走說起,五年里同白薇的點點滴滴,她全記在心里,同葉撫說了出來。從日暮說到深夜,很認真,認真到還未注意到自己的形象。
事實上,葉撫也的確是一個合格的傾述對象。
一路來,葉撫聽過許多人說起許多事。當他們講述那些事的時候,他就在一旁認真地聽著,從不會表現出任何厭煩,隨著他們的情緒,喜怒哀樂都在里面。聽秦三月講起她為生計奔波的艱難日子;聽酒醉的李四講述他變成普通人前的事;聽胡蘭講述她和爹爹的點點滴滴;聽呂永望說起他摯友陳放陳老夫子的事;聽何依依傾吐他對讀書的看法;聽井不停對天下高低的看法;聽…
許多許多都表明了,他是一個很好的傾述對象。
“葉公子你大概不知道吧…”莫芊芊忽然轉開話題。
“什么?”
“薇姐姐其實不姓白。”莫芊芊臉上掛著一點小得意。
她大半時間在苦痛當中,難得有這樣一份小情緒,葉撫便順著她問:“那她姓什么?”
莫芊芊像是說秘密一樣,低聲地、悄悄地捂在葉撫耳邊說:“她姓…”正說,她又愣住了,“算了,這是秘密,還是不告訴你了。”
葉撫啞然失笑。
莫芊芊扳著手指,像是數弄過往一樣說:“薇姐姐說過,只有她真心喜歡的人才知道這件事。”她傻笑一聲,“她還是真心喜歡我的,才會和我說。至于葉公子你嘛——”
“我怎么了?”
莫芊芊像老大人一樣幽嘆一聲,“一言難盡。”片刻后,她吸了口氣,看開了地說:“算了,也能理解,畢竟我跟薇姐姐在一起五年了,而你認識她才半年。我用了五年才得到她真心喜歡,她再怎么對葉公子你有好感大概也要一年吧。”
說著說著,她又哀嘆起來,“可惜啊——現在你沒有機會了。”
葉撫忽地發現,光是看著莫芊芊奇特的表情變化,也是一件有趣的事。
“是啊,挺可惜的。真想知道白薇她到底姓什么啊。”葉撫同莫芊芊擺出一樣的表情來。
莫芊芊抬手拍了拍葉撫肩膀,“沒關系的,堅強一點,會有機會的。”
葉撫莞爾一笑。
莫芊芊看著樹縫之間的天空,嘀咕道:“修煉時的天空果真是無味一些啊,不如同薇姐姐一起看的。”
葉撫說:“修煉本就是件乏味的事,何況你帶著這么沉重的心情去修煉。”
莫芊芊眼瞼低垂,低聲說:“可是,能怎么辦呢?不修煉,我還能做什么?去死皮賴臉地同謾罵一位圣人,幫薇姐姐討回公道嗎?我年齡雖然不大,但依舊覺得那是幼稚的行為。長安祖宗、父親母親、其他長輩們都說我錯了,葉公子,你覺得我做錯了嗎?”
葉撫搖頭,“你沒有做錯。如果我是你的話,我也一樣,會拼命去修煉,去追求不被人隨意改變人生的本事。你口中的長輩只是擔心你的修煉被沉痛的心情影響。”
莫芊芊點頭,“我不笨,我能理解他們的,但是…但是…”她嘴巴癟了癟,然后努力地收攏,想要忍住,但最后還是沒忍住,將腦袋埋在膝間,哭了起來,“我…我忍不住不去沉痛啊…失去薇姐姐,我怎么能…怎么能…”
化悲痛為力量,是葉撫聽過許多次許多次的俗話。不得不說,人們總是很擅長去做總結,總結前事,但不擅長去改變。每個人都清楚化悲痛為力量是最正確的做法,但往往真的悲痛以后,只有悲痛。
葉撫不覺得莫芊芊做錯了什么,相反,她一直都是承受著錯誤的那個人。承受著白薇將她勸離時的錯誤辦法,承受著長輩們安撫她時的錯誤方式,承受著自己給自己施加動力的錯誤認可。
他沒有去安撫,由著莫芊芊哭。哭夠了自然會停歇下來。
不好的情緒還是發泄出來比較好。
一陣哭泣過后,莫芊芊一把抹干眼淚,“葉公子,讓你見笑了。”
“我不會笑你的。”
莫芊芊轉過頭,疑惑地看著他。
“我以前也像你一樣哭過,知道你的感受。”葉撫呼了口氣。他想起脾氣不好、說話不好、行事不好…什么都不好的師染說過一句好聽的話,便說了出來,“我們每個人都一樣,總是習慣在別人身上找到自己。”
莫芊芊長呼一口氣,吸了吸鼻子,然后坐直了,笑著說:“多謝葉公子愿意聽我說那么多。”
葉撫問:“那你現在心情好一些了嗎?”
莫芊芊笑道:“好多了。”
葉撫也跟著笑起來,“那要不要我告訴你一件會讓你心情更好的事?”
“什么?”莫芊芊下意識地問。
葉撫呼了口氣,頗為感慨地說:“白薇啊,東宮白薇,她其實還惦記著你,并未成為那絕情寡義、不近人心的神。”
這句話蘊含著很多的信息,讓莫芊芊一時間沒有反應過來。東宮?惦記?并未?一連串的詞讓莫芊芊發懵。
葉撫靜靜地等待著她去整理思緒。
過了一小會兒,莫芊芊猛地站起來,身上的藤蔓枝條掉落一地,“真…真的?”
葉撫看著莫芊芊。莫芊芊的表情是葉撫所見過的最為驚喜的表情,無以復加。
“真的。”
莫芊芊驚喜片刻后,表情立馬變得復雜起來,“唉,葉公子你肯定是為了安慰我…那種事怎么可能…”
葉撫笑問:“為什么在這樣的事上總是抱有懷疑呢?”
他其實也明白,越是珍視的事,越是容易懷疑。
“長安祖宗不止一次這么騙我了。”莫芊芊有些怨怪地說。
葉撫哭笑不得,讓莫長安去釣釣魚,泡泡茶,然后研究一下小世界的事在行,安慰女孩子這種事真就太勉強了。
“要不要和白薇說說話?”葉撫問。
莫芊芊不明白葉撫為什么忽然這樣問,她擰著眉,懷疑地問:“你不會搞把戲騙我吧。”
葉撫笑道,“是不是把戲你看了就知道。”
說罷,他摘來一片樹葉,然后附著上一道氣息,片刻之后,一道晦澀的、龐大的氣息呼嘯而出,迅速穿透這方小世界到了另外一個地方去。
外面的黑石城現在是冬天的清晨,雪未停歇,處處皚皚。
三味書屋里,白薇還在睡覺。前晚,剛到三味書屋時,憑著房間的打扮,她一下子就認出了葉撫的房間,然后就睡在他的房間里,那樣讓她覺得安心,安心到還沒來得及去看看這書屋如何,次日才一番折騰。三味書屋里,并沒有讓她感到很神奇的地方,不過她覺得這樣反而很符合葉撫。唯一讓她好奇的是大冬天里還開著一樹花的梨樹。她感覺得到,梨樹是一株靈植,只不過現在處在一個比較微妙的狀態中,封閉了意識。
在之后,她就在書屋里住下來了,打算一直住到葉撫回來。她想,要睡在葉撫床上,等他回來后…也要睡在他床上。這是一個讓她感到害羞的想法,不過,害羞歸害羞,不管如何,是一定要堅定想法的。
這天,清晨時分,喚醒她的不是習慣,事實上,在離開明安城后,就染上了賴床的習慣,以前的精神壓力不曾讓她有過好的睡眠,這一下子松懈下來后,就學會賴床了。
喚醒她的是一朵櫻花。這朵櫻花是幾個月前從不知道哪里掉在她鼻子上的。她一直珍藏著。
此刻,櫻花散發的暖意將她喚醒。她瞇開眼,揉了揉眼睛,依舊朦朧。坐在床上,將櫻花取出來放在手上,見著櫻花在閃爍微光,頗有些驚奇,連忙呼喊床尾的又娘,“又娘!又娘!你來看啊,這朵櫻花——”
話沒說話,櫻花里忽然傳來聲音,“你在三味書屋里啊。”
白薇驚喜問道:“葉撫啊,是葉撫嗎?”
櫻花里傳來笑聲,“是我。你現在方便見人嗎?”
白薇看了看自己穿著,褪去了外衣,輕素衣裹身,她想了想,調笑道:“見你沒問題。”
“有其他人在。”
白薇驚呼一聲,連忙說:“你等等!我馬上就好。”
櫻花的另一頭。
莫芊芊一臉懷疑地看著葉撫,“這是薇姐姐?”
葉撫點頭。
“雖然聲音一樣,但我所認識的薇姐姐可是個穩重知性的人,會這么跳脫?”
葉撫笑了笑,“人嘛,會變的。”
莫芊芊滿臉懷疑。
片刻后,他們面前的樹葉傳來聲音:“啊,我可以了。”
葉撫聽此,又一道氣息灌入樹葉中,然后,便只見斑斕的色彩從樹葉上涌動出來,開始交織構筑,構筑成色彩與畫面。
在地球,人人都可做到的視頻通話,在這里,可是大能之輩的專享。
畫面里,白薇洗漱打扮好了,神采奕奕。
在白薇那頭,則是看到櫻花里忽然冒出葉撫的樣子來,她不由得驚嘆,“哇!這朵櫻花這么神奇嗎?葉撫你可得多送我幾個啊,等到時候,我就可以隨時隨地和芊芊說話了。”
莫芊芊無言地顫抖著,哽咽著。
葉撫輕聲說:“芊芊啊,她就在我旁邊。”
白薇忽地怔住。
葉撫伸手一揮,將莫芊芊身上所有的污垢拂去,然后把樹葉遞到她面前。
莫芊芊看著光影中的白薇,哽咽著喊道:“姐…姐…”
白薇愣神許久,直到眼眶泛紅才然后溫柔地笑了出來,“是芊芊啊。好久不見。”
“好久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