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隕星雨對于秦三月而言,收獲不少,回到宅院后,她便獨自一人回到房間里去消化今日的觀想。所謂的觀想便是在腦海里再度還原隕星雨落下的時候,然后去探究每一顆隕星的軌跡,探究其間的玄妙和通徹萬象的奧義。她是一個御靈師,是需要容身到萬事萬物之中,去領會自然的神妙,探究那些最簡單最基礎的規則。就好比為什么太陽要從東邊升起,為什么水要從高處落下,這些都是她需要去探究的,因為葉撫在《御靈手冊》之中道明了,一個御靈師,需要達到的目標是“駕馭萬物”,然后“本身即是自然”。
一句話說來,秦三月的修煉是感悟自然萬事萬物,然后達到她即是萬事萬物的地步。葉撫清楚一點,這個目標在其他任何人看來或許都是不可思議,無法去想象的,但事實便是如此。不論她能不能達到那樣的目標,但最終目標便擺在那里。這或許是一條很長很艱難的路,但始終是要走下去的。
秦三月是一個很有上進心的人,所以她幾乎無時不刻都在感悟著萬事萬物。現在的她或許戰斗能力并不強,但有朝一日但凡她觸及到任何一絲自然的規則,便是升華的時候。這條路不好走,因此她要付出更多。
至于胡蘭,在休息之前都在上課。自從離開明安城后,葉撫給胡蘭講的課所涉及的范圍大了不少,修煉方面,已經開始給她講述神魂以及煉氣萬物的課了,而普通的書本課程方面,則脫離了基本的知識理論,開始去尋求更加深層次的道理。她是個吃飯睡覺都在漲修為的人,所以需要的反而是能夠去承載這些修為的基本道理,也就是底蘊。雖然她一直很想讓葉撫教她拔劍,但她越是想,葉撫便越是不讓,因為現在還沒有她去拔劍的理由,要將那一股勢頭牢牢地攥著,不泄出分毫。
學生在先生的教導成長,先生也在教導之中成長。一開始,葉撫對她們的教導僅僅是在修煉和教書兩個方面,但是一段時間的接觸下來,他學會了如何去了解一個人。事實上,力量層次上的無敵讓他一開始失去了愿意接受新東西的想法,而重新收回這想法是在教導幾個學生當中慢慢進行著的。
無敵是一件寂寞的事,葉撫能夠承受孤獨,但并不愿意去承受,所以他要將無敵這件事變得不寂寞。所以,一路以來,他以積極的態度去面對發生在自己身邊的事,去接受萬事萬物對他心靈上的考驗。
他雖然口口聲聲說這是在游戲人間,但事實上,他心里清楚,自己并沒有在游戲,而是在真正地去面對。他將自己經歷過的每一件有意義的事都記錄在紙張上,不管好與壞,總要等到許多年以后回首再來看時,能從那些故事里看到自己在變化著。
一整個夜晚里,他都坐在院子里那棵櫻花樹下。這種感覺讓他想起在三味書屋里的時候,總喜歡靠著梨樹一坐便是一整天,只是不同的是,這課櫻花樹并不像梨樹那般會討他開心。
次日清晨,飛艇開放了隔絕氣息的屏障,將外面的晨曦精華收集進來,供所有人吸納傾吐,一般的小商行都是自己給收了。在這方面便能看得出大商行和小商行之間的差距了,大商行絲毫不吝嗇地回饋顧客,而小商行則是毫不客氣地從顧客那里賺錢。在這樣一個規則、等級成型的世界里,做商行的,口碑很重要。
胡蘭吸收天地靈氣、日月精華的時候場面總是很夸張,別人只是在頭頂凝結成一個小氣漩,而她則是一個大氣洞。不過她很機靈,為了不招人耳目,將氣洞散得很開,讓人無法知道到底是誰在吸收。所以,住在這附近的人就很遭罪了,因為他們所吸收的晨曦精華都是被胡蘭所吸收過然后殘存下來的劣質品。不過這也沒辦法,畢竟修煉這種事就是你爭我搶,可沒有什么我為人人的大品格在里面。
吸收完晨曦精華,吃過侍女送來的早餐后,秦三月和胡蘭出去參觀飛艇里里外外了,而這個宅院迎來了第一位客人。
周若生昨天離去時說過她會來拜訪,于是她來了。
大概是黑石城大幕一事對她的打擊太大,自那以后,她眉頭總是蹙著,如何也捋不平。基于她所修煉的功法,以及葉撫將她陰陽改換得特別徹底,所以她的確是有了一副極佳的容貌,裝束也從一開始的中性裝扮換成了現在徹底的女性裝扮,倒也是很吸引人的模樣。這樣的她讓葉撫更偏向于她既是女兒身,也是女兒心。
仔細想想,在葉撫的了解里,似乎這個世界的人在性別上并沒有多大的立場意識,尤其是修仙的人,只要是契合功法與大道,大多數人都不介意自己到底是男還是女。甚至有不少人為了修習一些有性別偏向的功法和神通,想方設法地去變更自己的性別,雖說大多都是由女轉男,但由男轉女的也不少,甚至有轉成雙性和無性的。說白了,身體只是修煉的一副工具,工具嘛總是要找合適的,“身體發膚受之父母天地”這樣的觀念可不深。
只是在葉撫看來,還是有些別扭,沒法去簡單地接受了,畢竟從小塑造的觀念沒那么容易改變。
“先生,好久不見。”周若生神情復雜地說了一句本該昨晚見面時就說的話。
葉撫說:“半年前,你離開黑石城前還同我道過別。”
周若生搖搖頭,“那個時候分別了,便沒想過還能再見到。如今再次碰到了,心里其實挺復雜的。”
“復雜什么?讓你想起了不開心的事嗎?”葉撫問。
周若生眼神低沉,“雖然回憶的確不是什么開心事,但還不至于是先生引起的。畢竟回憶就在那里,不拋棄的話,總有可能去觸碰到。”
“既然你不喜歡那段記憶,為什么不抹去?”
周若生笑容苦澀,“或許我還沒有打算重新做人吧。”
葉撫說:“雖然說起來可能讓你不開心…庾合告訴我,你似乎不知道自己該做什么,漫無目的地活著。”
“雖然不想承認,但的確是這樣。”
葉撫問:“失去了金丹,難道你就沒想過去補救嗎?”
周若生的金丹還在他手里。
“我很清楚,以我現在的狀態,就算補救了也沒有任何意義。”她的眼里滿是低沉,那并不是哀傷,更像是消極。
葉撫呼了口氣,“當初離開黑石城的時候,你說要出去走走,原來就真的只是走走。”
周若生勉強一笑,“讓先生見笑了。”
“為什么不回到守林人當中去呢?”
周若生說:“若不是我還記得我加入守林人的初心,大概我真的就回去了。”
“初心?”
“守林人不同于學派,是一個嚴律于規矩的組織,有著明確的正確與錯誤,我當初加入守林人時,便想堅定地走正確的路。”她搖頭苦澀一笑,“但是現在看來,才發現自己當初多么幼稚。守林人的對與錯的確明確,可那始終是守林人的對與錯,是偏執的。”
“的確幼稚。”葉撫沒有去安撫她。在他看來,她的初心就很幼稚,像極了一個熱血的孩子滿口都是對與錯。
周若生并不是來尋求葉撫安撫的,對他不客氣的說辭并不奇怪,當初求他幫忙的時候,他便不客氣地批評過自己。
“現在的我已經無法融入到守林人之中了。”她說。
葉撫說:“好在你還不算笨,沒有說守林人融不進你的眼。我問你,你從出生到現在,多少歲了?”
周若生愣了一下,然后答:“自十四歲以來,我一共參與過五次大幕,十一年一次,現在的話六十九歲了。”
“你最開始的性別是什么?”
“男。”
葉撫問:“有沒有想過,自己為什么變成女人?”
周若生回答:“想過,但是沒想明白。”
“所以,你是接受了還是如何?”
周若生說:“一具身體而已。”
“那你心里認為自己是男是女呢?”
周若生想了想說:“性別基于身體上的表現,一個人的心靈應該是沒有性別之分的。”
這個回答很知性。一時間讓葉撫不知該認為她是男是女。在他傳統的觀念里,當她是女人比較正常,但從她的言論認知上,又不太像是個女人。
“先前你說過你不喜歡男人。”葉撫笑了笑,“我以為你是在拒絕庾合,但現在看來不盡然啊。”
周若生皺著眉說:“在性別認知取向上,嚴格說來,我也不喜歡女人。不論是身體的結合還是精神的認可上,男女我都不喜歡。肉體欲望基于精神欲望,我的欲望很匱乏。”
她說得很大膽,好似真的不介意性別。
葉撫小聲嘀咕,“無性戀啊…或者說,孤僻患者。”
一連兩個詞,周若生都沒聽過,但猜得到意思,“我自我認為,應該是孤僻患者更為貼切。”
“怎么說?”
周若生回答:“我無法和任何人達到心靈上的共鳴,這大概是孤僻吧。”
聽此,葉撫算是確定了,庾合想要追求到周若生是一件很難很難的事。
“周若生是你本來的名字嗎?”葉撫忽然想到這一點。
周若生搖頭,“這只是我的代號而已,不過按照守林人的規矩,在我參與下次大幕前,我的身份都是周若生。”她眉目微顫,然后吸著氣說:“但是,我也不知道我的名字是什么,我的父親根本就沒有給我取名字。”
見著她的神情,葉撫知道那是她不想觸及的事,便沒有再問下去。
葉撫想了想,還是問了出來,“你想變回本來的模樣嗎?如果想的話,我可以幫你。”
周若生聽著,先是認真地去思考,想著想著忽然意識到什么,張大嘴一臉不可思議地看著葉撫。
被她這樣看著,葉撫再厚的臉皮都難免有些不好意思,畢竟那個時候有些莽撞,隨隨便便地就把她的性別給改了。
“你猜的沒錯,你性別轉變是我的手段。”葉撫坦然地承認了。
周若生顫抖著問:“是當初先生同隨花娘打賭的那個時候施的手段吧?”
“你還記得啊。”
周若生想起那個滑稽的場面,但是笑不出來,哭也哭不出來,眼淚都咽到肚子里去了。
過了好一會兒,她才一臉別扭地說:“怪我自己,當時太囂張了,惹惱了先生,被懲罰也是應該。”她還想起自己還沒覺醒身份的時候,打算報復葉撫,結果被弄得一身臭。
“所以,你如何想的呢?”葉撫問,“要回到本來的樣子嗎?”
周若生沉默了一會兒說:“在知道真相的時候,其實我心里還是松了口氣。最起碼,知道了到底是怎么回事,不用費心思去想了。剛才我在想,如果庾合發現我變回男的后,會不會放棄。”
葉撫說:“我問過他為什么喜歡你,但是他沒有給出自己明確的答案。但我見他不像是有龍陽之好的人。”
“是啊,這么看來,變回男的或許會讓我少了庾合這么個麻煩。”周若生說。
“所以,你的決定呢?”
周若生張嘴,想要說話卻怎么也說不出口,過了好一會兒才苦澀一笑,“反而是這樣,我才發現自己做不了決定。我不向往男人的身體,也不對女人的身體有任何慶幸和歡喜。”
葉撫沒有再問她的決定,“不必著急,你決定好了,可以隨時和我說。”
周若生點頭,“多謝先生包容。”
葉撫笑了笑,問:“其實我想知道,如果我只是個普通人,憑借著歪門邪道才讓你變成了女人的話,你會如何處置我?”
周若生笑了笑,難得不是苦笑和勉強,“我大概會讓先生你也感受一下由男變女的這個過程吧。”她愿意去相信葉撫的包容之心,所以說了自己的真實想法,“也并不是報復,因為我并沒有什么報復的心,只是覺得這件事發生在先生身上,或許會更加有趣。”
葉撫面不紅心不跳,“這大概是一件很危險的事,代價太大。”
不知不覺間,周若生也就沒那么低沉了,大概是在葉撫這里解了一道心結。而事實上,她還有著很多很多的心結,足以將她的心思擰成毫無頭緒的疙瘩。
“同你再次相見,也算是場緣,這顆金丹留在我這里也沒有什么用,你拿回去吧。”葉撫手一招,一顆泛著幽幽光芒的圓潤金丹出現在周若生面前。
周若生看了看,說:“這顆金丹我已經拿不回去了。當初抱著決絕的思想同先生交換,現在拿回去對我也沒有任何意義。”
葉撫問:“當真不要嗎?”
周若生點頭,眼中沒有任何遲疑。
葉撫沒有再問,隨手又將金丹丟進小天地里。
“你還有想和我說的嗎?”葉撫隨后問。
周若生稍稍低了低頭,道:“守林人大幕爆發的時候我被釘在半空中動彈不得,是曲紅綃救了我,我才有機會向先生求救。事后我碰到她時,從她那里知道原來她是你的學生…”
葉撫見她的神情,差不多猜到她的心思了,“所以,你想還她人情?”
周若生灑然一笑,“事實上我知道,她根本沒有在乎幫我這件事,也不覺得我欠了她人情。但她不在意的事,落到我這里,總歸還是在意的。”
“你想知道她在哪里?”
周若生點頭。
葉撫嘆了口氣,“她在你去不了的地方。”他的話很直接。
周若生說:“神秀湖大潮,她總歸會回來的。”
葉撫皺眉,“所以你去神秀湖,是為了等她回來?”
周若生無奈地說:“除此之外,我不知道該去哪里了。”
葉撫不禁莞爾。他在心里想,紅綃啊,你可真是個罪孽深重的人。
一個溫早見,一個井不停,一個胡蘭,一個周若生,或許還有著其他不知多少個人,記恨也好,掛念也罷,在他們心里頭都有著曲紅綃的位置。
葉撫想了想,自己這個大徒弟,就像是里的主角一樣。修煉上得天獨愛,氣運上無人能比,就連感情上也是稀里糊涂的,抹不干,擦不凈,下有天才小師妹念想著,同代還有各種各樣的天才惦記著,現在又多了個隨手之恩的周若生,就連上頭都還有她先生也就是自己這個算是個大佬的人物罩著。而她本人的性格也活像個主角,一心求道,在感情上遲鈍不堪。
想到這兒,他不禁念叨,“活脫脫的主角模板啊。”
“先生在說什么?”
葉撫搖搖頭,一臉復雜地看著周若生,然后問:“紅綃她回來了,你見到她了又如何?”
周若生很自然地笑了笑,像是決定了很久一樣,“不如何,一句多謝我總還是說得出口的。”
念及此處,葉撫愈發期待曲紅綃從落星關歸來時的場面。
當先生的不愿意出風頭,那做學生的可要把風頭給出盡了。
葉撫大概明白了一點,如果說溫早見對曲紅綃的感情是戀愛,胡蘭的是仰慕向往,井不停的是探尋求索,那么眼前的周若生便是心結。他算是看透了,周若生這個人是無數道心結組成的,初心、身份、性格、目標…都是心結,葉撫讓她由男轉女是心結,在黑石城批評她的那番話是心結;在她無助時,僅憑著心情救助了她的曲紅綃,也是她的心結。
同葉撫的再相遇和交談,解了她的兩道心結,前往神秀湖,或許還能解一道心結。
她自己并不明白自己心里那么多的心結如何去解,或者說她根本不知道自己的心結。
解鈴終須系鈴人。
人嘛總是多種多樣的,而周若生也是其中之一。
葉撫看向極南之地,期待著曲紅綃歸來那天。他想看看,自己的大徒弟會有怎樣的風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