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天了。”
遠空還是一片漆黑,瞧不到半點晨光,倒是月色還依舊明媚,但也知夜色將盡。又是一個大晴天。如果不是因為荷園會的原因,連續十天的晴天定然要惹人厭煩。
沒有人喜歡一直雨天,也沒有人喜歡一直晴天。總要日頭高照,總要陰雨綿綿。
李緣立于墻頭,望著遠處那天在夜里顯得黑漆漆的江流。江風很大,吹得他衣衫獵獵作響。長須偏偏的模樣,配上背后那把長劍,是個劍客呀。他是疊云國五十年前的太子,卻沒有登基為皇;他是驚艷天下的百歲劍仙,未來可期,卻在三十五年前“死”于一場決斗。
隨著他的聲音,一道墨痕落下。
唐康的眼角總是帶著說不出的疲憊,語氣總是沉沉,像是心頭壓著些許重量。“她讓我推遲時間了。”
李緣皺眉問:“白薇?”
唐康點頭,“明天日暮。”
李緣問:“你應該和她說了為什么選在今夜子時吧?”
唐康道:“說了,但她心意如此。”
“為何?她當真愿意去承受痛苦嗎?”李緣說:“這在我看來是不理智的行為。”
唐康搖頭,“沒有人是絕對理智的。即便是至圣先師,也曾犯過千年文逆的錯誤。你我不理解她的抉擇,她也不愿承認我們的選擇。”
李緣說:“我只關心會不會影響結果。”他的目光如劍一般鋒利。這一場定局走到現在,實在是經歷了太多磕磕絆絆。
“只要在落星關告破前完成都可以。只不過今晚子時是星辰之力歸向之時,可以替她免去痛苦而已。”唐康說著,眼里有些縹緲,“只是現在看來,或許她的痛苦并不在于此。罷了,終歸是這般了,就由著她來吧。”
李緣沉默著,過了一會兒才問:“偷梁換柱之人出局了。你知道他是誰嗎?”
“出局前不知道,但是出局后就知道了。”
他們相視一眼,沒有去點破那人的身份。各自都心知肚明。
“他是如何出局的?真的只是因為南山先生嗎?”
唐康說:“沒有南山先生的話,他定然會在今天下午出局,但那樣的話,會給我們增加難度。南山先生提前讓他出局了,免去了一些麻煩,讓我們可以全力去應對那坐等漁利之人。”
“這么說來,另外幾方都只是來增加麻煩的?”
唐康深深地說:“我早和你說過,這是一場定局。無論如何,結果都不會改變,不同的只是實現結果的麻煩程度而已。”
李緣頓了頓,不禁問:“為此,儒家到底付出了多少?”
唐康幽幽說:“付出了兩個千年。儒之兩個千年未誕生一個圣人,就是在等這一場定局啊。”
“黑線里的機緣值得這般嗎?兩個千年一場世難,這般沉重的代價。”
“可是前段時間黑石城的圣人法相是為何?”
唐康搖頭說:“我不知道。”
“長山先生呢?”
“他提前到東土來正是為了這件事。”
李緣呼了口氣,“總有些事沒法去了解,總有些人沒法去了解。”
“這次結束后,你要去中州嗎?”唐康問:“留在疊云國,太委屈你了。”
李緣輕笑一聲,“不說這個。倒是圣人你,先前說過,首字會上…”
唐康點頭:“我說了便會去做的,不過是講一堂課而已,不算什么。”
李緣大笑,“有圣人為我疊云國之輩講課,也值得了。”
夜色,在一句一句言語中,漸漸褪去。驚覺大地的光,終地從山頭照耀而來。
“開始了。”
“是啊,開始了。”
“姐姐今天起來的這么早啊。”
修仙之人的睡覺是打坐。莫芊芊傾吐出一夜積累的濁氣,整個人沐浴在清晨的日華之中,吸收著珍貴的精氣,身體周圍縈繞著淺淡的光彩。她回頭看著從屋子里走出來的白薇。
“最后一天了嘛。”白薇笑著說。
莫芊芊微頓,立馬蹙起了眉。習慣了這幾天白薇的輕松欣喜,連她都幾乎要忘卻本應當是沉重的日子了。她如鯁在喉,不知說些什么,也不想有悲傷的神情去讓白薇難得的笑也沒了。
是啊,最后一天了。荷園會的最后一天,也是白薇的最后一天。
“我來幫姐姐梳洗吧。”莫芊芊說。
白薇看了看她,抿著嘴點頭。
梳妝鏡前,白薇坐著看著鏡子里的莫芊芊,莫芊芊站著看著鏡子里的白薇。別樣的視線交織里,滿是復雜到說不出的難舍難分。都到這一天了,她們什么都明白,什么都懂,便不能去說出口。
白薇問:“多久回去啊?”
“最后的時候吧。”
“那個時候,我都不是我了,沒必要留著。你還是早些走吧。”
莫芊芊頓了頓,“又能有多早,都一樣的。”
白薇柔聲說:“不一樣的。讓現在的我成為你記得的最后的我吧,不要再去看我那副模樣了。”
她接著又問:“芊芊,你眼里的我是什么樣的呢?”
“認真,知性,安靜,還很瘦。”莫芊芊說,說著便笑了:“但也任性,倔強,死腦筋,姐姐認定的事別人怎么說都不管用。”
“嘿!你就是真的看我的嗎!虧我還準備表揚你一下呢。”白薇怪道,說著說著也就笑了。
笑停了后,白薇深吸一口氣,幽幽沉沉地說:“那就在你心里留下一個認真,知性,安靜,任性,倔強死腦筋的姐姐吧,不要再有其他的了。”
“什么?”莫芊芊一愣。
白薇輕聲說:“回去吧,芊芊。”
莫芊芊沒有應下來,沉默著,手還在輕輕地替白薇梳著頭發,過了一會兒后,她問:“姐姐還記得我們第一次遇到的時候嗎?”
“記得,五年前的一個雨夜。”
“是啊,那是個雨夜,很大的雨,大到把那沉橋江上的橋都沖垮了一座。那個時候我才十四歲,照姐姐的話說來,是個‘臉都沒長開的小丫頭’。”莫芊芊笑著說:“眨眼間,我都十九了。”
“芊芊!”白薇從背后抓住莫芊芊顫抖的手:“別再說了,我記得的。我全都記得。”
莫芊芊渴求一般,問道:“會一直記得嗎?”
白薇沉默了。她不是不知如何回答,而是回答里必定是旁人難過的否定,唐康同她說過,成神會褪去凡事的所有,會忘掉一切情欲。
一滴溫熱落在她脖子上。
“芊芊,你長大了。”白薇輕聲說。是啊,長大了,傷心的時候不再像以前那般,撲進自己懷里號啕大哭。
莫芊芊一言不發,默默地為白薇梳好頭發,一點一點,溫柔無比。
“姐姐,好了。”莫芊芊笑著說,好似不再傷心。
隔著一面鏡子,白薇也依舊能看到莫芊芊那強裝出來的笑臉,能感受到她那渴盼回到以前的強烈愿望。那份愿望,是那么的純真,那么的孤零零。讓她不忍去打破,更加不愿意去面對。她幾乎是顫抖著,壓抑住聲音里的嘶啞,說:“回去吧,芊芊。”
顫抖,但是決絕。
莫芊芊笑容凝固住,央求著問:“就不能一起面對嗎?”她的語氣那么的低沉,那么的難受。
白薇聽到這般話,心里涌動著無限的情感。五年里的點滴匯聚在一起化作潮水,絲毫不客氣地沖刷著她心底的防線。她心里清楚,自己絕對不能表現出絲毫的柔弱,不能有絲毫的不舍,更不能難過傷心流淚,在分別的時候,總要繃住情緒,總要決絕,總不可剪不斷,理還亂。
她垂著頭,不敢去看鏡子里的莫芊芊,像以前她難過時安慰她那般輕聲說:“回去吧,芊芊。”
一聲落定,聲聲落定。
莫芊芊絕望地看著鏡子里的白薇,說不出一句話來。不肯接受,但是不得不接受。
百般愁緒化作一聲悲戚。
不知過了多久,白薇才抬起頭來,朝鏡子里看去,身后已是一片空蕩。
無人立于她身后。
這一刻,白薇忽地覺得這間宅院好大,好空蕩,空蕩到只有她孤零零一個人,空蕩到好似四處都關不住風,盡數吹進來,吹得她渾身發冷。她縮緊身體,顫抖著,努力憋住不讓眼淚流下來。莫芊芊的離開是壓垮她繃緊神經的最后一根稻草,那對成神的恐懼,對孤獨的恐懼,對忘記一切的恐懼爆發出來,讓她此刻脆弱到像是一張紙,一撕即破。
眼淚還是憋不住呀。
朦朧的霧氣中,不知在什么時候,白薇忽地瞧見鏡子里自己背后出現了一個人,他立在那里靜靜地看著自己。
她猛地回過頭去,去確認那是不是真實的。直到她將他全部的樣子都裝進眼里,才確認了。
原來,真的還有人站在自己身后啊。
“在哭嗎?”葉撫問。
白薇轉過頭,一把抹掉眼淚,“沒有,沒有哭。”
“我看見眼淚了。”
“那是水,是水。”
“可是你在抽泣。”
“沒有,我沒有。”
說著,白薇又止不住地抽泣了一下。
葉撫明白,自己沒看錯,她的確是個倔強不服輸的女人。
“你怎么在這里?”白薇眼睛還是紅的,不肯轉過身,背對著問。
葉撫說:“我來找你。剛才敲了好一會兒門,沒見人來開,就自己進來了。”
白薇抱怨:“不禮貌,以后要改。”
葉撫無奈,“好吧。”
“你先出去等我,我馬上就來。”
葉撫點點頭,轉身離開,回到院子里。
等了一會兒后,白薇才從里面走了出來,眼睛依舊是肉眼可見的泛紅,只是沒有了淚痕。
“為什么這么早?”白薇當頭便問。
前幾天里都是中午下午和晚上,今天卻這么早。
“最后一天嘛,不能睡懶覺。”葉撫岔開話題,“芊芊姑娘呢?”他知道莫芊芊已經離開了,但是他想看看白薇的反應。
白薇說:“有些事,出去了。”
一點反應都沒有?葉撫見此又問:“什么事?去哪兒了?”
“瞎管。”一句話就把葉撫給打發了。
葉撫稍頓,沒有再追問。他知道,白薇能夠很輕松地把心事藏起來。
“出去走走吧。”葉撫說。
“我還沒吃飯。”
葉撫問:“要不然試試我的手藝?”
白薇搖頭,“我自己做。”
葉撫又頓了頓,在印象里,白薇是第一個拒絕他做飯的人。
見著白薇起身就要去廚房,葉撫不知道說些什么,下意識地說:“我吃過了,做你一個人的就好。”
白薇轉過頭,應了一聲。
也就一刻鐘的時間,白薇便操持好了自己的飯菜,并沒有什么大魚大肉,都是簡單的家常菜。
飯桌上,白薇意不在吃,不知咸淡地充饑。
“在枳香樓的時候,你也是自己做飯嗎?”
白薇說:“我口味不同,吃不慣別人的飯菜。”
葉撫挑了挑眉,這番話對于一個喜好做飯的人而言不下于一場挑戰,“正好啊,我做的飯菜還沒有讓別人吃不慣過。”
白薇看了他一眼,“瞎說。”
葉撫也不去解釋,想著總有機會讓她心服口服。
吃過飯后,便要一同出門。
稍作一番修整,白薇忽然想起什么,“又娘呢?”她意識到好像今天起床后就沒有見過它。
葉撫不經意地看了看某個方向,“或許出去玩了吧,它會自己回家嗎?”
白薇也沒怎么擔心,畢竟幾年里,又娘也跑出去過很多次了,“它還是有些聰明,會自己回來。”
葉撫其實知道,又娘那貓現在正在清凈觀里無上清凈通寶天尊神像后面守著。
白薇記起昨晚葉撫同她說過帶上那盞燈,便從那墻壁上取下那盞燈來,“你昨天讓我帶上燈,我還以為你不會過來。怎么又來了?”
葉撫其實也沒打算來的,但是也知道若是自己不來,估計白薇得愣在房間里好一會兒。
“想來就來了嘛,哪有那么多為什么。”
白薇走前幾步,認真看了看葉撫說:“怪得很。”
“哪里怪了!”
白薇搖搖頭,提著燈問:“白天提燈,會不會太奇怪?”
葉撫打趣著說:“你可以不提。”
白薇想了想,“算了,我還是依你。只是不明白,這燈到底有什么用。”
“不是說了嗎,可以幫你照亮黑暗。”
“可現在是大晴天啊。”
“總有太陽照不到的地方嘛。”
荷園會最后一天是告首二會。重點在于首字會,將有大儒講課。眾人猜測得最多的是石祝半圣親臨講課,也有人說是戈昂然半圣,當然了,因為棋會上復盤的那位老前輩的存在,也有人猜測可能是他。
這件事,荷園會還沒有放出消息過,所以眾人也就只是猜一猜,不論是哪一位大儒他們其實都很高興。畢竟,大儒講課的機會可不多,是絕大多數人終其一生都碰不到的。
而在學府這邊。原定的是石祝講課,但因為甄云韶一事,他動身已經去了中州,便是由戈昂然接下這件事來。但是就在昨夜,唐康找到了戈昂然,提出了由他親自來講課的事。戈昂然沒有理由不接受,反而是詫異唐康會親自來。單從他作為一個學府的院首而言,唐康能在荷園會上講課,無疑對整個青梅學府來說都是有著極大的好處,從一個先生的角度講,他也為眾人能夠有幸聽圣人講課而感到高興。
因為首字會由唐康講課的原因,戈昂然也就提前出場去主持告字會了。
告字會時間并不長,旨在學府向大眾告知,青梅學府接下來幾年的動向。諸如,其他文會的情況、招收學生的時間和數量、學府內賢人君子等等的新作品、學府向大眾開放游覽的時候等等事。大事小事皆有,眾人最看重的便是下一次招收學生的時間和數量了,畢竟參加這類文會根本的目的除了學習長見識以外,便是希望表現好能夠被各大書院或者學府看重。
算著時間,上一次招收學生還是在五年前,那一代只招了一百六十個學生,這些無疑都是各地的優秀人才。告字會上宣布了,學府方面預計在今年年夕梅會過后開春招收這這一代的學生,預計人數是二百四十人。比上一次多了八十人,這對眾人無疑是個好消息,多招總要比少招好,雖然數量依舊很少。
“戈院首告字會就上場了,那豈不是意味著首字會就是石祝半圣?”何依依猜道。
居心說:“指不定學府里面還有了不得的大儒。”
何依依笑笑,“就算有隱藏的大儒,也應該不會在荷園會上現身吧,怎么也是梅會或者五府會首的時候吧。”
居心說:“那誰知道啊,這次荷園會給人的驚喜可不少。你看,講棋的那位老前輩,彈琴的白薇姑娘,文氣碑上的南山先生不都是意想不到嗎,指不定今天首字會有更加厲害的人物。”
“更厲害,會是何等厲害…”
“看看就知道了唄。”
秦三月東張西望,似乎是在找什么東西。
“姐姐,你在找什么?”胡蘭好奇問。
“我在找老師啊,他一大早又一個人出門了。”秦三月說,她在猜想,會不會是去找白薇姑娘了。一這般想著,心里頭滿滿的好奇幾乎要溢出來。
胡蘭嘀咕道:“這幾天荷園會,先生就沒有和我們一起過,這是在放養嗎。”
“應該不會,指不定他在暗處觀察著我們的表現。”
“這樣啊。”胡蘭將信將疑。
在告字會還在舉行的時候,駱風貌就已經爬到那山上,在清凈觀前面了。
因為荷園會的緣故,現在的清凈觀人并不多,倒也真的有幾分清凈之意。自從被祁盼山教訓一番后,觀里混吃等死的道士們不再像以前那般囂張,明目張膽地坑蒙拐騙,收斂了許多,也還有一心修煉的人在打坐進氣。重新休整后的清凈觀沒有之前看上去那么氣派,若不是面積擺在那里,真就有幾分山野的感覺。
看著那一縷縷煙氣,駱風貌不禁想到自己剛為鞍山山神的時候,也是日日夜夜在這般煙氣的熏陶下。想來,也難免心情有些復雜。
站在清凈觀外面的斷崖邊,可以一眼看到大明湖的全貌,能將荷園會的情況全部收在眼底。駱風貌來到這里,還未進觀,便一直站在這里,等候那首字會開始,便沖進大殿,在那神像面前念經誦文。
在這兒沒站多久,駱風貌忽地發現在自己不遠處站著一只白色的貓,它也同自己一般,默默地注視著那荷園會里的場景。
駱風貌見這白貓頗有靈韻,渾身純白無瑕,一對眸子更是明麗異常,絕不是山里的野貓子,想必是來這觀里做參拜的人帶來的。
一人一貓,中間隔著端距離,都望著下面荷園會的場景。駱風貌倒是好奇這貓,時不時扭過頭去看它,但它一直都是那個姿勢,蹲坐著,如同大宅院門前威武的石獅子。
直到某一刻,那荷園會大會場里的人突然都安靜下來,學府執教陳五六出面通告首字會開始了。駱風貌當即便轉身,朝那清凈觀走去,卻不想那白貓比他更快,三步兩步便躍出了他的視野。
駱風貌收好心,便走便將那經文再重溫一遍,確認無誤后才直直地邁進大殿的門。
大明湖里面有一座很高的燈塔,此刻,葉撫和白薇便就在這燈塔上面。這個地方本來在荷園會期間是不讓閑雜人等進的,但白薇持有甄云韶給她的身份令牌,憑借著這個,守衛燈塔的人放他們通行了。
其實白薇本意不是到燈塔上去,而是租賃一個小船,兩人泛舟湖間。但葉撫以著“站得高一點,看的風景才好”的理由,同她到這燈塔上來了。現在在燈塔上,風景好不好且不說,這個位置看荷園會會場倒是很不錯,將全部的場景盡收眼底,不論是底下密密麻麻的人頭,還是會場上的月臺,都看得一清二楚。上面除了沒地方坐,一切都好。
“你覺得這首字會會是何人講課?”葉撫問。
白薇不理解葉撫問這個問題的目的,不過還是答道:“石祝的可能性大一些。按照資歷和學問,也的確是他來講最為合適。”
“除了他呢?”
“除了他…看這次荷園會的規模,應該不會是大先生講課,那就只有戈昂然了。”
“但是他已經在告字會上出現了,于情于理也不該是他。”
白薇想了想,搖頭:“那我就不知道了。”
葉撫笑著問:“你說,有沒有可能是那位圣人?”
“圣人?”白薇心里一抖,“哪位圣人?”
“明安城只有一個圣人。”葉撫看著遠處,臉上帶著笑意。
白薇瞥了一眼葉撫的側臉,身體顫了顫,“誰?”
“唐康圣人啊。”
白薇手不自覺地捏了捏,問:“你怎么知道的?”
葉撫看了她一眼,她稍稍低了低頭,“明安城出現異象那天,他不是出現過嗎。”
白薇聽此,淺淺地呼了口氣,“這樣啊。”
“不然你以為?”葉撫想要正視她的雙眼,但是她總是以微妙的角度躲過。
“我,我也是這么以為的。”
各自沉默了一會兒后,葉撫又問:“還記得在棋盤世界的時候嗎?”
“怎么了?”
葉撫說:“你曾從棋笥里摸到了一顆溫熱的棋子。”
白薇點頭,“記得。”
“那你還記得你當時在想什么嗎?”
白薇頓了頓,說:“我說了我在想什么,你也不知道我說的是真是假啊。”
葉撫轉過頭,笑了笑,“那你覺得我給你的回答是真是假?”
“什么回答?”
“那顆棋子的回答。”
白薇央求著說:“不要讓我猜來猜去好嗎。”她記得當時捏著那枚棋子時心里在想什么,但是不好說出來。
葉撫呼了口氣,“那你也不要讓我猜來猜去啊。”
“我沒讓你猜。”
葉撫陡然認真起來,“那我問你一件事,你告訴我你心里話。”
白薇看著葉撫認真的表情,心里忽然有些害怕,不敢去面對,“算了。”她最后還是退縮了。
葉撫沒有逼她,看著下面的荷園會會場說:“芊芊姑娘同我說過,你是個認真知性的人,向來不會猶猶豫豫。”
“沒法事事如意的。”
“你不同我說心里話,是不相信我嗎?”
白薇搖頭,“只有我怕你不相信我,沒有我不相信你。”
“那你到底要藏多久?”
“我不想你知道。”
“或許——”葉撫說著忽然停了下來。
白薇問:“或許什么?”
葉撫看著她,搖了搖頭。他其實想說“或許我早就知道了”,但是他覺得如果說出這句話,那么今天將是不歡而散。感情上的事應該是公平的,沒有絕對地為了她,也沒有絕對地為了自己。
“有機會的話,我是說,如果有合適的機會的話,你愿意告訴我你的心事嗎?”葉撫問。
白薇抿著嘴,點頭。
“那,這樣的機會有可能出現嗎?”
白薇說:“不知道。”她無法說出“沒有”的話,她不想讓葉撫誤會,也無法說出“有”的話,她不想憑空給一個沒有結果的希望。
葉撫呼了口氣,“在我以前住的地方,有一句名言,‘機會是留給有準備的人的’,以前不覺得如何,現在看來,這句話說得真好。”
“什么意思?”白薇不明就里。
正當此時,會場那里人聲落定。
葉撫說:“看看首字會吧。”同時在心里說:“你會明白的。”
會場上,人聲落定是在陳五六登場的時候。臺上的陳五六看上去有些激動,而且是止不住的激動。他的聲音都因為這份激動有些顫抖,“告字會結束了,馬上便是本次荷園會最后的也是最精彩的首字會了,諸位且靜心守意,聆聽大儒講課。”他嘴上說著讓在場眾人靜心守意,自己卻是最躁動的。
場間眾人心底此刻只有一句話,“終于到這個時候了。”
六天的荷園會,從琴棋書畫到詩文博論,再經歷了雜辯告,如今終于到了這重頭戲的首字會了。六天的時間,該體驗的都體驗了個遍,休閑娛樂也好,學習取經也罷,個人心頭持著的事情差不多都落了個遍,在這個時候,全心全意地感受大儒的書中世界,無疑是一種升華般的享受。
陳五六沒有說是誰講課,便下了臺,再添一份懸念。
一副桌椅被擺上臺。
沒過多久,在眾人齊齊的視線下,一個面貌尋常,身著儒衫的中年男人緩步走上臺。他就著椅子坐了下來,然后面向眾人。
“他是誰?”
“沒見過,看上去好像挺尋常的,就像是個小私塾里的教書先生。”
“他坐下來了,難道就是他來主持著首字會嗎?”
在沒有說名字前,場下沒有人認得他是誰。
紛紛議論聲,如同一群蜜蜂,或者說蚊子,不勝其煩。
場上那中年男子開口,“諸位。”聲音不大,也不渾厚洪亮,也不動人肺腑,很普通。
但就是這般聲音,讓所有人不約而同地停了下來,把目光轉移到他身上去。
“荷園會這次的首字會,由我來給諸位講課。”
真的是他!眾人確定了,真的就是他講課。但這次沒有紛紛的議論了。
他始終沒有介紹自己,場下的人始終也不知道他是誰。
“荷園會開始前,諸位應當就知道,這次的推薦讀書是《石祝》、《浮生繪世卷》和《閑樂》。現在,我要同諸位所講的,便是三者之間的《浮生繪世卷》之中的‘浮生’二字。”
他的話,分明地落在每個人的耳朵里。
這樣的場景讓他們感到熟悉,但又不知到底為何熟悉。他們有些疑惑,這人到底是誰,居然上來便直接講解圣人的著作。
一直在場下觀察分析著的何依依,想到了些什么,但是不敢確定,又生怕錯過任何一個字,小心翼翼地聽著。
“人生在世,空虛無定,且論其為浮生…”
一言一語之間,沒有起伏的節奏,沒有鏗鏘的語氣,沒有講故事那般一波三折。他的語氣平平淡淡,像是夏日炎炎,私塾里說著“子曰”的老先生,卻不同老先生那般惹人倦,像是夜里鄰家爹娘教孩子識字,卻又不同爹娘那般溫聲細語。他只是坐在那里,便成了一個世界,在他的世界里同眾人緩緩說著他的世界,然后再讓那些聽明白了人走進他的世界。
他為所有人講課,讓所有人明白他口里的“浮生”,然后再讓所有人去體會自己的“浮生”。
沒有生僻的措辭,便是蒙學過后的孩童也能聽懂他的話。將一個字、一個詞、一句話無限展開,是了不得的本事,但用最簡單的方式來說明,來解釋清楚卻是最實在的本事。他便是那樣,實實在在地同每個人講述一個“浮生”,他的“浮生”,他所看到的“浮生”,他所認為的“浮生”。
在言語的牽絆之中,在聲聲入耳的字句中,在穿透心房直達意識深處的呼喚之中,眾人一點一點走進他所創造的“浮生”,同他一起去看遍一整個“浮生”。
講述總角垂髫的時候,他引領眾人親眼見著一個嬰兒從襁褓到落地成步,從落地成步到牙牙學語,從牙牙學語到嬉笑玩樂,從嬉笑玩樂到識字念書;講述金釵舞夕的時候,眾人的眼里是青澀的少年少女,是他們相視一笑的無限純真,是他們逃課時的緊張刺激,是他們埋頭趕功課的哭聲埋怨;講述及笄加冠的時候,是臉蛋圓潤后的依依之相,是埋頭苦讀進城趕考的期盼認真,是閨房里的女紅刺繡…
不知多少言語,不知多少時間,他講述了一整個浮生,讓每個經歷著浮生的人站在莫上的角度再一次去看那浮生。他們忘卻身份,忘卻目的,忘卻身在哪里,只是全心全意跟隨著那縹緲的聲音和氣息,去感受一個又一個浮生。
從呱呱落地到身入黃土的一整個浮生體會后,他們從那幻世樂里醒了過來,卻發現,自己并不是那浮生之中的主角,只是在這荷園會上聽課的“學生”。
“請問諸位,何為浮生?”臺上,那講課的人淡淡發問。
眾人驚覺,才明白先前那一切都盡是在那講課人的言語里,在那方意境世界里。
不僅僅是參加荷園會的這些人在聽著課,學府的那些大先生同樣也在聽著課,同樣也在感受著課里言語中的“浮生”。大先生們比那些普通的讀書人要有見識得多,清楚地知道剛才那一番浮生體驗是道意無限延展開來的意境,是那證了道,悟了人生的人才使得出來的本事。同時,他們也清楚,那一番道意之中的體驗,是莫大的福澤機緣,是比寒窗苦讀十年、數十年都要值得的收獲。
“浮生若夢一場,夢里是浮生,夢醒也是浮生。”這個回答不知從人群的何處響起。
臺上那人說:“本就虛實不定,說得通也罷,說不通也可。”
一千人眼里,一千種浮生。也正因為這份不同,才成就了浮生的無限精彩。
即便不說,每個人也都在心里有了自己的答案。在回答“河為浮生”的同時,他們也在想,那人到底是誰,到底有著何等本事,才能將那圣人的《浮生繪世卷》的‘浮生’二字說得那么輕松。
“你覺得何為浮生?”葉撫問身旁的白薇。
白薇說:“假的是浮,真的是生。”
“你的一生呢?多少真,多少假。”
白薇呼了口氣,說““發生過的是真,沒發生的是假。”
葉撫笑了笑,看著遠方問:“你隱瞞我的,又有哪些是真,哪些是假?”
白薇神情有些痛苦,“不要問了。”
“為什么?”
“我怕我忍不住同你說了。”
“說了不好嗎?”
白薇陷入沉默。
“白薇啊,我其實沒你想的那么復雜,感情這件事也不用那樣小心翼翼,也不要那樣不公平。”葉撫說,“感情的兩方本就應當是公平了,沒有誰希望對方只為自己著想。”
“我——”
葉撫打斷了她,“有些事情你總是要憋在心里難受,我不愿見到你難受,所以啊,總要做些事情讓你愿意同我說出來。”
白薇心里忽然一顫,下意識地覺得有大事要發生。
正這般想著,忽然瞧見那清凈觀的山頭,一陣霞光沖天而起,伴隨而來的是如九天滾雷一般陣徹空間的大言語——
“告于滿天星辰,圣煌煌何哉不息不滅。
宿命之斗,當參星辰四方成命。
今,執我詔令,落滾滾紅塵事于九霄之下,起漫漫香火氣于黎土之端。
今,執我詔令,宣無上清凈通寶天尊之神位,宣十六將位正守法清辟服大陣之神性,宣命世之女天生神格者之神格。
今,執我詔令,以千載國運褪去凡世紅塵事,成就無上正位神!
今,執我詔令,告于萬萬人!
封白帝神位!
令世人念及‘白帝’之名,皆為其添香火神運;
令世人感及‘白帝’之召,皆為其增氣運神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