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敗了,沒有算得出來。”
左懷恩忽地就站在了井不停身旁。沉沉一語。
井不停稍稍轉身向著他,輕輕點了點頭,以表禮貌。盡管他身份在觀星崖,乃至整個陰陽家都是極其尊貴的,但是畢竟輩分擺在那里,該行的禮還是要行,他也不是什么心高氣傲,心比天高的人,說了他為人謙遜,便是真的謙遜。
雖然左懷恩沒有明說什么失敗了,但是井不停稍稍一想就知道了。
“有大人物遮掩嗎?還是身懷大因果。”井不停問。
左懷恩換了便裝,他們行走在人群中,便和來參加荷園會的讀書人們沒有什么兩樣,“都不是,具體的我不太清楚,但照我所算。”他沉默了,沒有繼續說下去,似乎是在思考該怎么說,或者該不該說。
“天機?”井不停稍作詫異地說出這個詞來,他看上去有些謹慎。
左懷恩眉頭一動,連忙搖頭,“可不能妄論天機。”他呼了口氣,“因為結果太過奇怪,所以我有些不太確信對不對。”
井不停輕輕一笑,“司守大人切莫勉強,不能說也沒關系。”
左懷恩深深地看了一眼井不停,看不透他雙眼里的星辰,略作遲疑后說:“那道氣息的主人就演算結果看來,沒有命格,什么也算不到。”
井不停眼中一道色彩拂過,好似頓頓的星空忽然轉動起來,“沒有命格…”他眼中的色彩漸漸黯淡,“當真是頭一次聽說。”
“我也是第一次見到。”
“司守大人可能肯定?”
“這般太過不尋常的事,我沒法去肯定,只是就我演算來看,是如此。”左懷恩搖搖頭,“興許是我能力不足,算不到。”
“天算、神算、鬼算三個名頭,司守大人可是拿走了一個鬼算。若你都算不到,那當真是…”井不停沒有繼續說下去。
左懷恩看起來似乎不太愿意接受“鬼算”這個名頭,搖著頭說:“天地之大,萬般變化,無奇不有,大抵也只有我們人族才會妄自尊大了。”
井不停受教一般點了點頭。
說著,兩人便已經到了荷園會廣場這邊。左懷恩遙遙地看著那些席地而坐便是一場引人入神的交流學會,“你先前說,曲紅綃是沒有命星的人,現在又碰到個極有可能是沒有命格的人,這意味著什么?”
井不停抬頭望著碧空,滿臉的希冀,“不知道。”他沒理由似的說著:“都說天機不可泄露,可為什么不能泄露呢?倘若便如同沒有命星、沒有命格一般,有怎么能叫天機,終其而言,不過只能叫‘人機’。”這番話說完,他似乎有些神傷,低沉的情緒繞動,“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天地那無法揣度、無法描述的存在,又怎么會同渺小的人說起天機與否,終其到底,不過是我們自作多情。天地待人,便如同人待螻蟻,但螻蟻不會去奢求人的生活,而人卻欲與天比高。”
左懷恩深深地看了一眼井不停,這一刻,他無法去猜測井不停那眼中的星辰已經到了何等的寬廣程度。若不是當初親眼見過他的降生,左懷恩只怕要去懷疑他是不是轉世之身。他沉默片刻后問:“這番道理,是崖主同你說的嗎?”
井不停搖了搖頭,“這只是我的拙見,司守大人切莫往心里去。”
左懷恩忽地覺得這個話題太過于沉重了,快要壓得他喘不過氣來,他連忙岔開話題,“觀星、衍星和定星沒什么問題吧。”
井不停絲毫不奇怪左懷恩突然岔開話題,他點了點頭,“昨夜已經同唐康圣人匯報了。”
“如此便好。”左懷恩呼了口氣。
一提起昨夜,井不停無法不去想起在平望樓的遭遇,想起那隱藏于黑暗之中的人,想起那人同自己的那番對話。他思考了一夜,至此也不明白什么叫“身負罪業之人”。他想要問身旁的左懷恩,可還沒有問出口,便莫須有地感覺他也不知道,只好作罷。
不消一會兒,他們便來到了棋舍這邊。
看著這里一片歡騰熱鬧的模樣,左懷恩心頭那些沉重減輕了一些,看了一眼井不停,他正低著頭思考著什么,目光朝著低低地朝下,似乎是在看著腳尖。左懷恩稍稍愣了一下,他幾乎沒有見到過井不停這般神情。他想,興許是碰到了什么星象上的難題。
“不停。”左懷恩喊了喊。
井不停回過神來,“司守大人有何吩咐。”
左懷恩扯了扯嘴皮,露出笑容。他實在是不擅長笑,看上去生硬極了,“聽聞你在觀星崖屬棋道第二,僅次崖主半子,要不然去同他們下下棋。”
井不停看了看熱鬧的棋舍,搖了搖頭說:“他們大多都只是下棋,還遠算不上棋道。我這人下起棋來沒輕沒重的,傷到了人就不好說了,要是讓唐康圣人以為是我故意而為之,那就實在是不好解釋了。”說著,他笑了起來,“不都說唐康圣人是倔脾氣嗎,弄不好還得讓崖主來領人。”
左懷恩聽此也禁不住笑了起來,“那倒不至于。圣人應當是沒有功夫來理會這些小事的。”
井不停搖頭說:“下棋就算了,待會兒聽一聽棋道大家復盤就可以了。”
正這般說著,井不停同左懷恩行步至甄云韶的擂臺這邊。瞧著這里圍著的人多,便多看了一眼,這多看的一眼,便在人群中看到了秦三月。他陡然心驚,因為直到這再一次看到,才發覺自己留在她身上的氣息不知為何已經不見了。先前留了氣息后,便沒有去多留心,從平望樓回來了又一直在思考“罪業之人”的事,直到這又看了,才發覺到。
井不停雖說修為不高,才剛剛分神,但留在秦三月身上的那氣息是連同了星辰之力的,不要說分神,就算是洞虛、合體,但凡是接觸不到星辰之力的人都沒法去抹除掉。所以,看到秦三月身上已經沒有了自己立下的那道氣息,井不停才會心驚。他的第一反應是秦三月背后有大能之輩,但轉念又立馬想到左懷恩所說的“無命格”,便開始猜想會不會跟這個有關。
“司守大人,我們去那兒看看吧。”井不停思索片刻后,轉頭對左懷恩說。
左懷恩不知道井不停內心的打算,只當是井不停對那里的棋局感興趣,便應允了。
人群里。
葉撫同白薇站在另一處,并未與秦三月幾人會面。事實上,他也不打算同他們會面,想在背后看看她們的表現。
正觀望著,忽然他朝某個方向看了一眼,頓時開了開嘴角,心想,考驗這么快就來了。
一直留意著葉撫的白薇見到了葉撫神情上的變化,有些好奇,便問:“可是想起了什么開心的事?”
葉撫笑著說:“不是想起了開心的事,是因為現在就挺開心的。”
白薇稍稍頓住,語氣輕快了一些,“不去同三月妹妹她們打個招呼嗎?”
“不了,今天只同你在一起。”葉撫搖頭輕聲說。
白薇偏頭看向別處。到底還是有些羞意在心頭升起來。
事實上,葉撫并不只是單單地說著好聽的話,他本就是這么打算的,不過是實話實說罷了。秦三月那晚同他說的話讓他感觸頗深,便想試著徹底拋開其他的事,全身心地投入到同白薇的相會中來,好好去了解一下同其他所有人都不一樣的白薇。
人群里的另一處,便是秦三月幾人所在的地方。
祁盼山甘愿當一個“隨從侍衛”般的角色,護著面前這四個孩子。在他眼里,他們四個也的確只是孩子。
何依依是深深地陷進了棋舍外擺在墻壁上的棋局,里面棋僮時不時報著棋舍內的棋局變動,外面的棋僮便按著將黑白二子落在棋盤上供圍觀之人觀看。
現在是一個來自都城小有名氣的棋道高手在同甄云韶下棋。甄云韶執黑子。
何依依不說自己是個棋道高手,但是觀棋還是沒什么問題的。幾局棋下來,他發覺甄云韶下棋的風格偏柔和,很少很少用到攻勢鋒利的招數,但偏偏每次都能游刃有余地接下對手的招數,然后輕而易舉地找到破綻,一點一點的打開破綻,最終拿下棋局。甄云韶的對手在不斷的變強,但是甄云韶的下棋手法沒有任何變化,不論是水平多高的對手,都能用相同的辦法去獲勝。一連好幾局下來,大都如此,以至于看不懂棋只圖個熱鬧的人開始懷疑那些棋道高手的真實水平,怎么都輸得跟著二流棋手一樣。何依依心里頭深知,這怪不得他們,只能說甄云韶的下棋風格太過于柔和了,所以每一句看上去都大差不差。
胡蘭來看棋,并不是抱著學習和欣賞的目的來的,便是為了何依依所說的“棋盤世界”。因為她修煉的方式便是感悟文字世界,所以對這種意蘊化的世界都很感興趣,像什么書中世界、山水世界等等都很感興趣。聽著個棋盤世界,自然是不會放過的。但是來此后,幾場棋局看來,沒有任何一場讓她感受到了棋盤世界,都不過是平平凡凡的下棋而已。她大致也明白,現在同甄云韶下棋的人即便有著所謂的棋道高手,也只局限于下棋,并未涉及到意蘊。若是放在以前,她定然沒有耐心再看下去了,但是這一個月的游歷讓她的心沉定了許多,安心地等待著。
各大書院同學府會晤交流后,居心便迫不及待地來到了棋舍這邊,照著她同何依依之間特殊的聯系方式找到了何依依。她是個耐不住寂寞的性子,不然也不會剛才明安城里看到何依依就粘著他了。到這來了,眼見著何依依沉迷于棋局之中,她也不好做那撒嬌任性的野蠻丫頭,并未去打擾他,好在除了何依依外,還有一個很喜愛的胡蘭小妹。正好,胡蘭對這種普通的對局也不感興趣,所以,她倆便玩得不亦樂乎,多是居心同胡蘭講述外面的風土人情。
至于秦三月…她正在做的事,絕對是場上唯一。
自從決定了要新增一門“陣法”的功課后,她便將自己每天的任務從單修一門御靈變成了御靈和陣法。幾乎每時每刻,她都在借用御靈的獨特能力,去感悟陣法氣息,演算陣法變化。而且葉撫說得很正確,她無疑是一個十分了不得的陣法天才。現在的她雖然還并非系統性地去學習陣理、陣論方面的知識,對于這些還不熟知,但是她對陣法的解析能力、演算能力可以說是許多研修陣法數十年的人都比不上。這一方面是御靈的獨特能力決定,一方面是天賦,還有一方面便是她七竅玲瓏心的獨特體質。可以好不夸張地說,除了神魂,她幾乎擁有著一個陣師所需要的最完美能力。所以,葉撫當時才毫不掩抑地問她想不想修習陣法。
而現在,秦三月正在借用棋局在腦海里構建陣法,每一盤棋都是一個變化無常的陣。棋局上的任何變化都反應到她腦海里陣法的變化,熟練了過后,她甚至可以借用腦海里基于棋局構建的陣法去推衍棋局的走勢。又因為她過人的演算能力,她能準確地演算出棋局接下來可能的變化。她這種行為是被葉撫看在眼里的,葉撫幾乎沒有任何遲鈍,便用“計算機”來形容她的演算能力。這大概就是天才。
將葉撫昨天的提醒記在心里,秦三月這次沒有再用全部的心思去演算棋局、構建棋陣,而是留了一點心思在自己身上,去注意周圍的情況。事實證明,她對于氣息、目光的敏感程度真的是恐怖到了極點。當井不停將目光停留在她身上,并且懷揣著強烈的異常情緒后,她同一時間便感知到了井不停。她可以肯定,身后正在看著自己的那人便是昨天留了一道氣息在自己身上的人。
今天,他又來了。他為何而來?是敵是友?秦三月心里一下子閃過許多念頭。想了想后,她選擇假裝不知道,也并未刻意地去注意他,保持這原本的狀態。她不算算驚動他,想要知道他到底是誰,為何而來。她也并未把這件事告訴胡蘭,因為她知道照胡蘭的性格,知道了這種事定然不會安分下來。
于是乎,秦三月繼續演算棋局、構建陣法,看上去什么變化也沒有。
棋舍的門打開了。滿頭是汗的棋道高手似滿足似遺憾地出來了,不待眾人問他如何如何,他只留下一句“甄師并非吾等層次”便離去。毫無疑問,甄云韶用她的實力贏得了這些向來傲氣十足的棋道高手的一句“甄師”,這般稱呼之下,便已經是在把她當作棋道大家看待了。
“還有誰去挑戰?”眾人開始期待。剛才鎩羽的是都城有名的棋道世家的排場客,而他如今也落敗了,而且與之前的人敗得并無區別。如此這般一來,圍觀人群中的人口中的“棋道高手”們遲疑了,挑戰的勇氣也遠不如剛來時那般高了。
按照棋舍的規矩,一刻鐘之內沒有人進棋舍挑戰,擂臺局便結束。
外面的觀眾們有些焦灼,何依依也是其中一員,他還想多看幾場甄云韶的棋局,但是無人再上去應戰了。這般焦灼下,那些個有著“高手”名頭的人壓力便更是大了,他們還要受著旁人的催促,這般情況下便更是不可能靜下心去下去,所以也就不愿進舍去自取其辱。
棋舍內。
甄云韶捏著一枚黑子,怔怔地看著空落落的棋盤,似乎在想些什么,似乎又只是在發呆。
站在她身旁的是她今天的棋僮,一個長相可愛的少女。“師姐,看樣子是沒人再來了。”少女喊甄云韶師姐,足以說明,她也是青梅學府的學生。
甄云韶回過神來,歉意一笑,“珃珃,委屈你了,做這棋僮。”
少女連忙搖頭,“師姐,可不要小看我今天棋僮這個活計,這可是我好不容易贏了舍內幾個姐妹,才爭取來的。一點都不委屈的。”
甄云韶莞爾一笑,將手里的黑子放下。
少女又說:“倒是委屈了師姐你,學府讓你去做了那點靈燈的主持不說,還讓你來同這些人下棋。明知道你都是參棋入道的人了,還讓你來這里,正是不知道他們在想什么。”她有些小抱怨。
甄云韶搖搖頭,“學府的安排,就著便好,莫要妄議。”
“唉,師姐你就是太聽話了,要是同君子柯壽那般早些出門游學磨礪,名氣肯定比現在大多了。”
“太聽話了嗎?”甄云韶搖搖頭并未說下去。透過橫梁的窗口看去,她問:“是不是快到一刻鐘了?”
少女回答:“快了快了,師姐你終于可以不用再留在這里了。”
其實就甄云韶自己而言,她也并不想在這里同他們下棋,因為根本就不是一個層次的對弈。但學府上的安排如此,她雖然不知道這樣安排有何深意,還是照做了。
少女在心頭默默地記著時,眼見著便要到一刻鐘了,她已經邁開步伐準備出去對著觀眾大喊一句“一刻鐘到,無人挑戰,擂臺結束”。卻在此刻,門被敲響了。一個看上去相貌一般、文弱的書生走了進來,開口便說:“我叫井莫行,想請甄師賜教。”
他的出現無疑是讓少女感到惱火的,眼看著師姐就可以不用再留在這里了,結果他忽然就冒了出來,又走不成了。她瞧著這個人也是一點大家風范都沒有,一點都夠不著棋道高手的樣子,更覺得不滿了,碎碎念一般說:“井莫行,就你還模仿人家井不停,真是不自知。”
“井莫行”聽到了少女的碎碎念,一副埋怨的樣子,“哎呀,我也不想啊,偏偏父親給取了這么個名字,每每別人聽到,都以為我是故意這么叫去挑釁井不停的,可是苦了我,常被人當做不自量力的傻子。”
瞧著他的模樣,少女忍不住笑出了聲,然后又連忙止住了。
甄云韶對此并無感受,輕聲問道:“準備好了嗎?準備好了的話,我們就開始。”
“井莫行”立馬笑著說:“已經準備好了,還請甄師手下留情。”
甄云韶神情沒有變化,“不須如此,棋局如戰局,并無留情之說。若你不是我的對手,我便將你打敗,若我不是你的對手,你便將我打敗。”
“井莫行”眼中淌過一抹色彩,正聲答道:“好。”
甄云韶目光落在棋盤上,執子落下,發出清脆的碰撞聲。
棋局便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