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大抵是一件塵封起來的秘密。還不曾有流言傳出——為何會有落星關的存在?而為何又以“落星”命名。
好似知道的人,都本能地接受了它的存在,說著是用來抵御遠南而來的妖潮黑線。也就不曾有說過,那妖潮,那黑線為何從遠南而來,而不是遠東,遠北,遠西。
當然了,對這件事請追根溯源并不是一件多么值得的事,也就很少人這般去想過。
與其想這個,不如好好欣賞一下幾乎從未在落星關見過的夜空。久居黑暗的人,會覺得火星也同星辰般閃耀,就好比落星關這些世世代代的本地守關人一般,他們大多數人從生下來到死都呆在這里,不曾見過大陸夜晚那璀璨的夜空,便覺得當下頭頂這片天上的星星點點便是最美的景色。
因為黑線退到了一年前的位置,所以現在的落星關是難得的安寧一片。雖說著一個合格的守關人應當隨時隨地準備著戰斗,但人畢竟是有感情有思想的存在,沒有誰是絕對的戰爭兵器。黑色的長城上,站著、坐著、躺著許多許多人,他們中絕大多數人都帶著凌厲如同刀芒一般的鋒利,而這份鋒利已經是被璀璨的星空消去了大半。這里是最好的看星星的地方。
守關人大多都是小隊結伴,小隊人數又以四人最佳。所以,這道黑色長城上幾乎都是四人一隊在一起看星星,男男女女皆有。在關外的戰斗往往都是棄生死于不顧,每一次出征幾乎都是向死而生,所以一個小隊里的守關人幾乎都是生死交付的關系,大多數的活動都幾乎是一同出行的,于是乎,這看星星的場地里,才幾乎都是四四抱團的。
而在這四四抱團的人群里,有那么一對人看上去便與眾不同了。她們只有兩人。如果說只是隊伍只有兩人,還說不上與眾不同,關鍵的是,她們所在的地方方圓幾十米內沒有其他任何一個人,所以遠遠地看上去,她們才是那么地與眾不同。
“紅綃…”溫早見坐在城墻上,仰面看著夜空。清麗的臉龐沾染了一些淺淡的傷痕,這是她在一次戰斗中留下的,不過她并不怎么在意,也就沒有去處理。因為在意的人不在意,所以才不會在意。
“嗯。”曲紅綃站在一旁,身體挺得筆直,她穿習慣了白衫,雖然知道在戰斗的時候容易弄臟,但習慣若是能隨意改變,也就不叫習慣了。與絕大多數人望著星空不同,她遠望著關外藏在夜色里若隱若現的那條黑線。
溫早見泄了口氣,又不知道該說些什么。當初知道曲紅綃要來落星關的時候,她想都沒想就跟著來了,目的便是落星關守關人小隊的特殊關系,一般而言,一個小隊里要么是血濃于水,至命之交,要么就是道侶知己紅顏。她就是抱著想同曲紅綃一起出生入死地戰斗,然后增進感情。她在心里頭算了算,來到這里快一個多月里,大大小小的出征加起來有十三次了,大概三四天就得出關一次,每一次都是兩人結隊,無一不是險象環生,說是出生入死一點都不為過。
但是嘛,出生入死的目的達到了,增進感情依舊是微乎其微。溫早見感覺上,似乎這同來落星關之前沒有多大不同。她很多次懷疑是不是自己不夠真摯,是不是曲紅綃腦袋里只能裝道法修煉,裝不了其他東西。溫早見唯一得到的安慰便是,自己習慣了叫“紅綃”,而曲紅綃也習慣了被這么叫。
勉強算是進步吧。溫早見在心里頭這么想。
“沒事,就是叫一下你。”溫早見嘆了口氣,別過頭。
曲紅綃瞥了她一眼,眉目中稍帶起一絲疑惑。她總覺有時候溫早見怪怪的,尤其是這種時候,但是又不理解哪里怪。
“下一次出征會是什么時候?”溫早見不想她們之間陷入沉默。
曲紅綃想了想說:“照黑線的位置看,應該是一個月后。”
“真是夠久的啊。”溫早見嘟囔道。比起三四天便出關一次,一個月的確是很久了。“這一個月你是怎么打算的呢?”她問。
“讀書吧。很久沒有好好靜下心來讀書了。功課,總還是要做的。”曲紅綃輕聲回答,她從來沒有忘記自己還有一門“格物致知”的功課,雖說到現在都還沒有摸清門路,但總不能交白卷。
“哦。”
“嗯。”
然后再次陷入沉默。
溫早見心頭苦戚戚的,每次問起曲紅綃這種問題的時候,都在期待她回答完了后,反問一句“你呢”,但是每一次都只是干巴巴的回答。這就是溫早見所熟識的曲紅綃。
“我跟著你一起讀書吧。”
曲紅綃想了想,“你的修煉似乎并不需要讀書吧。”
“你不也一樣嗎?”溫早見其實并不太理解為何曲紅綃一個道家弟子會把讀書看得那么重。
曲紅綃搖搖頭,“不一樣。”她沒有去解釋什么。
溫早見倒是想知道為什么,但與此同時她也明白,自己還遠算不得走進了曲紅綃心里,不能太過逾越,那樣只會惹人煩,招人厭。她揉著臉上的傷痕,放下思緒,細細地感受著這份難得的安寧。曲紅綃從懷里取出一個半個巴掌大的木牌,摩挲著。
“傳音令嗎?”溫早見瞧著曲紅綃手上的木牌問。
曲紅綃輕輕地點了點頭。
那一瞬間溫早見有些發愣,她從曲紅綃眼里看到了難得的溫情。那樣的溫情,在看自己的時候,從不曾有過。
“在等誰傳音啊?”溫早見勉強地問道。
“師妹。”曲紅綃回答得很直接。
溫早見下意識地以為是駝鈴山上的師妹,“你不是單脈傳承嗎?哪里來的師妹。就算是其他脈系,你作為人間行者,也應當是同輩第一人才是。”
“不是駝鈴山,是三味書屋。”曲紅綃說。她心里稍微有些遺憾,“還不曾收到過師妹的傳音。”按照她的推測,應該在幾天前,胡蘭便應該喚醒了神魂才是。她留給胡蘭的傳音令是只要喚醒了神魂便可以使用的,這些天她便在想會不會有傳音過來,但并沒有。
“興許她只是沒有時間。”溫早見感覺到曲紅綃有些許失落,但不知道為何失落,只得這般安慰。
曲紅綃將傳音令收起來,“大概吧,也許她還沒有想起這件事來。”
傳音令剛收起來的剎那,一道神念的波動襲來,她心里陡然一動,當即又把那傳音令取了出來,卻發現依舊是毫無波瀾。她這反應過來,不是這個傳音令有了波動,而是另外一個。她呼了口氣,取出另外一個傳音令。
“四海城的傳音令。”溫早見瞥見,當即皺起了眉,“是出關的消息嗎?”
四海城是落星關后面的城池,名字里雖然帶著一個“海”,卻是一座龐大的懸空機關城,乃以墨家為首的百家頂上之作,落星關九成以上的守關人都住在這里。如果說落星關是前線關隘,那么這里便是大本營。世人所說的落星關其實便是由“四海城、落星關、黑色長城和關外荒原”四個部分組成的。因為落星關屬破碎之地,各種凌亂危險的氣息充斥,所以落星關和四海城之間是以法陣隔開的。一般而言,四海城傳達出關消息時都是通過守關人標配的傳音令下達的。
溫早見看了看自己的傳音令,“我的沒有消息。”
也就是說,只是傳給曲紅綃的消息。
曲紅綃感受了那一縷神念后說:“說是城里有人找我。”
溫早見挑了挑眉,“找你的人可不少啊,也不至于專門給你傳音吧。”曲紅綃的追隨者許多,來到這里的第一天便有許多慕名而來的,挑戰者、追隨者都有,但她的性格便決定了這些人最終都鎩羽而歸。
“是個天神,而且無限接近于道統神。”曲紅綃擰了擰眉。
溫早見心驚,“無限接近道統神!那種神道之輩不都是很難見到的嗎!找你何事?”
曲紅綃搖搖頭,“我并沒有同這般存在接觸過。不知來意為何。”
“要去看看嗎?”溫早見問。
曲紅綃沉了沉心,“去看看吧,我感覺應該去。”
“我跟你一起。”
兩人對視一眼,旋即離開黑色長城,回到落星關,交付了通關令后穿過落星關和四海城之間的法陣。
出口處是一個很大的廣場,廣場內杳無一人,漫天皆是攀附著的符文波動,無盡深沉的道韻流轉其間。
曲紅綃同溫早見剛一出來,便有一個身穿道袍的小道士過來接待,“兩位師姐好,真人讓我在此等候。”
“是有人找我吧,人呢?”曲紅綃問。
小道士面對曲紅綃有些拘謹,“師姐請隨我來。”
說著,他便抬起步伐緊張地走了起來。二人緊隨其后。
不一會兒,便離開了這個廣場,來到一座宮殿。殿內有兩人,為首一人是負責鎮守關口的無印真人,另外一人是一個身穿道袍的少年。曲紅綃看到道袍的瞬間愣了一下,因為她在駝鈴山珍藏的古籍上見過,那是無上清凈通寶天尊道統的道袍,但這一道統似乎已經消失許久了。
“真人,曲師姐到了!”小道士進了宮殿便高呼。
無印真人是一個氣宇軒昂的高大道人,看上去是中年模樣,面相很和善。他是道家的弟子,按照輩分來的話,曲紅綃應當叫他一聲師兄,但他畢竟不是出自駝鈴山,也并非同一脈系,曲紅綃還是以真人為稱,“真人。”
無印真人溫聲一笑,“你不必同我拘禮,當初我也受過你師父的指點,承了恩的,叫我師兄并無大礙。”
“師兄,找我的人呢?”曲紅綃不多說其他,開口發問。
無印真人往一旁側了一步,看著華袍少年,“便是這位道友。”
道友?曲紅綃心想,無印真人作為鎮守關口的人,本已是厲害之極,被他稱呼為道友,那應當是無限接近于道統神的天神無疑了。
曲紅綃將目光放在華袍少年身上。華袍少年正是那沉橋江的少年江神。
“這位前輩找紅綃有何事?”曲紅綃點頭一禮,問道。
少年江神見曲紅綃行禮,連忙說:“不必客氣,不必客氣。我是承人之意來此的。”
曲紅綃略有些疑惑,她感覺這個人有點不像是巔峰天神,似乎沒有那種高手風范,而且不知是不是錯拒絕,她感覺他有點畏懼自己,“何人?”
少年江神看了看無印真人和溫早見。
無印真人知其意,溫聲一笑,“那就你們單獨相談吧。”
溫早見聽此有些不愿,她可不想讓曲紅綃和這個不知來意的人單獨在一起,是敵是友都還分不清,“真人,這不妥吧,這人——”她的話沒說完便被打斷。
無印真人笑著說:“相信紅綃。”
他的話有深意,說的是“相信紅綃”,而不是“相信那少年江神”。
溫早見心如明鏡,理解了這份深意。是啊,一個巔峰天神就能傷害到曲紅綃的話,她也不至于成為年輕一代的標桿了。
無印真人和溫早見退卻。
宮殿里便只剩下曲紅綃二人,“你說吧,沒有人會偷聽,”她確信這一點。
少年江神一面對著曲紅綃,當即就想起了葉撫,頓時心里頭泄掉了一大口氣,雖然葉撫沒有明說曲紅綃和他的關系,但隱約地也透露了,曲紅綃是他的晚輩。有了這一層關系,少年江神面對起曲紅綃來也是壓力山大,他很清楚自己現在看似是一個巔峰天神,實際上都是虛的,是葉撫給的。
“我來自疊云國,是沉橋江的江神。”他沒有報上姓名。他很清楚,自己并不是正統神,沒法擁有名號。
“疊云國?”曲紅綃當即挑了挑眉,她感覺得到這個人有些畏懼自己,這可不太像是一個快要立道統的神應該表現出來的樣子。“你是承誰之意?”
少年江神苦笑一聲,“他沒有告訴我名號,不過他讓我帶一句話,聽了過后你應該就知道了。”
曲紅綃認真地看著他。
“他說,你的師妹再過一年也會來落星關。”少年江神原封不動地將葉撫的話說了出來。
師妹!
曲紅綃百般當敵也不曾動搖的心神,曳曳搖動。她幾乎在一瞬間想到那個躺在自己身旁,眉目顫動的小姑娘。聯系這少年江神來自疊云國,不由多想,那個“他”自然是自己的先生葉撫。
“讓你帶話的是不是一個長相年輕,面相溫和的人?”曲紅綃撫定心神。
少年江神連連點頭,“是的,是很厲害的大前輩。”他想起了葉撫抬手間揚起滿江神輝的場景,心神不禁一陣搖曳。
是先生了。曲紅綃心頭一定,當即反應過來少年江神所帶的話。“師妹她也要來落星關啊,會不會太早了。”她很清楚落星關是一個什么樣的地方,這里幾乎每次出征都要死不少守關人。也深知,落星關對外宣稱一千守關人,可實際參與守關的有十萬數,但其中大多數人都不能被記住姓名。她不想師妹成為不被記住姓名中的一員,她想師妹應當是光彩奪目的。無論如何,也當是天下萬萬能之輩無可奉首者。
“就只有這個嗎?”曲紅綃不覺得先生只是讓帶一句話。
少年江神很是糾結,老實說,他一點都不想進那關外荒原的黑線里去,但…畢竟在那樣的偉力下,去與不去不是自己能決定的。“那位前輩還說了,讓我同你進入那關外黑線,找到一盞刻有‘煌’字的燈,然后帶出來。”說出這般話好似費盡了他所有的力氣。
“關外黑線,煌,燈?”曲紅綃陷入沉沉思索。
少年江神點頭,“前輩說,這是你的功課,但是去與不去全在你,他會尊重你的決定,也希望你考慮清楚。”
曲紅綃想起當初先生給自己布置功課的時候,那個時候的先生當真是只是一個先生,對她也當真只是一個學生。
“去與不去全在我。”曲紅綃呢喃一聲,她絲毫不懷疑這句話的真實性,知道其間沒有任何深意,知道自己就算不去先生對待自己也不會有任何改變。但是,先生想告訴我什么?
曲紅綃回望落星關的方向,那里是無盡的蒼茫,是沒有任何道理可言的破碎之地。
“千萬里之外,先生也托人給我功課…”曲紅綃眉目大定,“作為一個學生,便本就是行功課之事。”
曲紅綃即便只是一個外來的守關人,但是早已用實力與一顆恒定的道心證明了,她是無可匹敵的存在。她深知那關外黑線里是九死一生、九千九死不可做得一生的危險,但是奉守道心的她決定了,當去!沒有給自己任何安慰與告誡,一旦決定了的事,便不應當再遲疑。
“聽安。”曲紅綃長言,呼氣。
少年江神心頭苦澀,苦澀一會兒過后,取而代之的便是決絕,因為這是唯一的做法。他知道自己背后有人,但那并不意味著自己可以反抗一個招手之間便是滿江神輝的存在。
少年江神長拘一禮,似乎是對著空氣一般,大行禮言:“奉以恪守,前輩之當,盡屬以表,沉橋江江神明心。”他肯定,那位前輩必定能感其言。
陣陣泛動空間的波瀾遞出,極,其萬般漣漪,遙遙直下,千萬里,有余。
回到落星關后,溫早見還是按耐不住,問道:“那人同你說了些什么?”
曲紅綃沒有回答她。
溫早見瞧著曲紅綃,忽然察覺她一身的凌厲之氣,絲毫不掩抑。
“到底…發生了什么?”溫早見心里滋味難耐。
曲紅綃呼了一口氣,“先前同你說,后邊一個月我要讀書,但是現在要改了。”
溫早見看著曲紅綃的側臉,眼里拂過一絲虛妄。片刻之后,她眉目清明,笑著說:“先前你你要讀書,我便說同你一起讀,現在你不讀書了,要去做其他事,但是我依舊是那句話,”她展顏,長長回望,語氣深沉地說:“同你一起。”她在后面加了一句,“無論何時,無論何地,無論多久,只要是你。”
曲紅綃眼中閃爍一縷微光,“謝謝。”這是她無言以表的言語。
“紅綃啊,你知道嗎,我現在最希望的是什么?”溫早見望著夜空并不算美麗的星辰,笑著問。
“什么?”
“最希望啊,有一天我受了你的幫助,會興奮得說不出話,你受了我的幫助,可以不用說謝謝。”
這句話里,蘊含著溫早見對曲紅綃所有的情感。但是曲紅綃能感受到嗎?
或許在曲紅綃眼里,溫早見是出生入死的伙伴。只是而已。
準備完全了,那就——
出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