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昭喜歡揚州潮濕悶熱的天氣。
只是這里的雨水沒有關中的好。
關中的雨水要嘛猛烈,要嘛溫柔,不像揚州的雨水說不上大,也說不上小。
雨水不夠大,就不能彰顯天地之威,雨水不夠小,又不能呈現杏花煙雨江南的韻味,所以,從這一點來看,揚州算不得好地方。
不過呢,桂花香氣從濕漉漉的空氣里傳播過來,縈繞在鼻端,眼前,身側,就會讓人無端的生出一些遐思出來,就像身邊總有一個看不見身影的美人兒伴在身邊。
所以呢,江南多美艷的傳說。
下午,云昭從睡夢中醒來,就看到了美人錢多多,上蒼對云昭很是寬厚,不僅僅有美人錢多多,不遠處還坐著一位美人——馮英。
美人當然是二八年華的最好,眼前這兩個美人美則美矣,就是有些老,足足有四個二八年華美人那么老。
雖然剛剛睡醒,腦袋還有點混亂,云昭依舊沒有把這句話說出口,更沒有表現在臉上,臉上的微笑是現成的,成熟且溫暖。
許久不見的楚楚抱著一個裝滿桂花花枝的笸籮從月亮門外走進來,她的模樣變化很大,因為生了很多孩子的緣故,當年那個嬌憨的小丫鬟自然變成了膀大腰圓的貨色。
不過,身上的貴氣卻怎么都掩飾不了,見到馮英,跟錢多多的時候施禮的樣子標準的讓云昭汗顏。
很快,錢少少也從月亮門外邊走了進來,他帶來了更多的桂花。
現如今,這夫妻兩看起來就越發的不般配了,錢少少雖然穿著一身麻衣,站在綾羅滿身的楚楚身邊,看起來更像是楚楚的兒子而不像是她的丈夫。
沒辦法,一個女人在生了六個孩子之后,就會變成這個模樣。
在這個時候,丈夫不丈夫的就不怎么重要了,反倒是六個孩子才是楚楚的心頭肉。
不過,在楚楚還嬌媚的時候,錢少少還是以風流聞名玉山的,可是,這些年,錢少少反倒沒有什么風流韻事傳出來,待楚楚也比往年好了很多。
別人家的事情云昭一般是不管的,尤其是關系到人家夫婦之間的事情云昭更是從不多問,哪怕錢少少是他的小舅子。
雨中采來的桂花,香氣是要損失很多的,不過,錢少少是不管的,他只知道姐夫跟姐姐準備在下午的時候準備提香。
房間里放著一個巨大的密封銅鍋,一根銅管從銅鍋里延伸出來,半截浸泡在一個水盆里面,然后再延伸到外邊。
制作精油的法子很簡單,就是把這些盛開的桂花連樹枝帶花一起放進銅鍋里蒸煮,讓水蒸氣通過管子溢出來,滾燙的水蒸氣在被冰水降溫之后,再還原成水從銅管里流淌出來,精油也在其中。
因為油比水輕的原因,只要放掉底層的水,留下最上面的精油,精油也就算是制作完成了。
云昭照例是不干活的,只動嘴,不動手。
錢多多很自然的認為這該是她們水家…不錢家的不傳之秘,所以顯得很勤快。
不過,她也是瞎忙活,干活的還是錢少少跟楚楚,以及馮英。
既然皇帝都徹底的拋開政務不再理財了,她們哪怕是假裝,也必須裝出一副興致盎然的模樣。
銅管里開始向外冒熱氣了,也開始有水滴出來,錢多多歡喜的大叫,因為香氣也出來了。
銅管里不斷地向外滴水,最終都流淌到一個底部有閥門的玻璃大杯子里去了。
沒用多長時間,玻璃杯子里就裝滿了水,只是在水的上面,鋪著一層淡黃色的精油。
云昭動手放掉杯子底部的水,讓銅管里的水繼續往下流。
剛才錢少少往銅鍋里放了兩百斤桂花,所以,能提煉出來的精油應該還有一些。
四個人安靜的坐在偏房里,眼看著銅管向外滴水,有些沉悶,也似乎有些欣喜。
沒人在乎能不能提出精油來,每個人都沉浸在自己的思緒里面不可自拔。
情緒波動最嚴重的還是錢少少,在往爐子里添加了一點柴火之后,紅著眼睛對云昭道:“我爹娘,想必就是這樣,采花,熬煮,提香,然后再合香,最后做成桂花油賣給那些喜歡桂花油的大姑娘,小媳婦們,再用換回來的銀錢購買米糧,布匹,養活我們姐弟。
他們沒有想著大富大貴,只想著好好活下去,把我們養大成.人,看著我姐姐出嫁,看著我娶親生子,這就該是他們最大的念想了…
你們說說,那些人,為什么連這么卑微的活路都不給他們呢?”
云昭翻了一頁書之后,淡淡的道:“以前的那些人啊,想要財富想的快要發瘋了,在他們眼中,美人跟金銀朱玉是等價的東西。
既然美人是財貨,那么,殺人越貨這種事情出現也就不奇怪了。
我看過揚州的調查報告。
論到孩童買賣失蹤,揚州才是天下第一等的所在,就是這些骨肉分離的現象,造成了”揚州瘦馬”偌大的名聲,直到現在,依舊不得平安。
就連玉山書院里的有些混賬丑東西,也紛紛以娶到“揚州瘦馬”為榮。”
錢少少看看曾經的“揚州瘦馬”中的頭馬姐姐,又扭開玻璃杯底部的開關又放出來一些水,然后就低著頭繼續看著爐灶里的火苗發愣。
錢多多撇撇嘴對云昭道:“妾身可是真正的揚州瘦馬中的頭牌,八歲就能賣一千兩銀子,夫君以后要多珍惜才是。”
馮英看看錢多多這個早就被云昭寵溺的忘記了自己悲慘身世的家伙道:“你還要不要一點臉了?大明皇后是揚州瘦馬出身很榮耀嗎?
就因為出了你這個揚州瘦馬皇后,揚州瘦馬這個毒瘤才沒辦法鏟除干凈,為害欲烈,只是從場面上,轉到地下去了。
現在啊,揚州人家中但凡有相貌出色的女兒,就會關著養起來,就等著將來把女兒嫁給或者賣給有錢人,好讓一家人雞犬升天呢。”
云昭聞言笑著看看錢少少不說話。
錢少少低聲道:“這件事我去處理。”
楚楚憐惜的抱住丈夫的頭低聲道:“別傷心。”
錢少少推開楚楚獰笑道:“姐姐當年處理這件事情的手段不夠,太過仁慈。”
馮英點點頭道:“我們可以隱居,但是,這世界上一定要有我們的聲音,少少,放心去做,手段酷烈一些也沒有什么。”
錢少少抬頭看看濕漉漉的天空,顯得越發的煩躁,又往爐灶里塞了一根木柴,就站起身對云昭道:“我一刻都不能忍耐了。”
云昭笑呵呵的合上書本道:“既然要做,不妨動靜大一點,范圍廣一些,更深入一些,震懾力應該更加強烈一些,否則,就不要動,不夠丟人的。”
錢少少跺跺腳,轉身就出去了,這一次,他連雨傘都沒有帶,就這么氣沖沖的走進了雨地里。
云昭見錢多多在看他,就聳聳肩膀道:“我看起來是不是很無恥?連自家小舅子都要利用。”
“利用啊,小舅子不就是拿來利用的嗎?”
云昭點點頭道:“是這個道理,不過,一般的皇帝在利用過小舅子之后都會留給兒子殺掉,很凄慘。”
錢多多道:“您要是不當皇帝了,少少也就不當什么勞什子監察部的第一副部長了,回到揚州守著祖宅賣香水過活也不錯。
不給云彰殺他的機會。”
馮英在一邊聽得笑了,指著錢多多道:“彰兒本來沒這心思,你這么說的多了,說不定就起了這個心思。”
錢多多冷哼一聲道:“你應該明白,你白長了那么大的一對東西,彰兒從小可是吃我的奶水長大的,真正說起來我才是他的親娘。
我就不信,我教養出來的孩子將來會舍得讓我傷心?”
馮英笑道:“這一點我永遠都感激你。”
錢多多笑道:“你不用感激我,彰兒雖然是你跟夫君生的,可是呢,這孩子還是夫君的骨肉,既然是夫君的骨肉,那就是我錢多多的親骨肉。
我有一個當皇帝的丈夫,將來還會有一個當皇帝的兒子,一個當親王的兒子,一個當公主的女兒,雖然滿天下人都說我是一代妖后,那又如何,我得到的要比你得到的多的多。
你名聲是好聽,可是呢,彰兒對你都不親,好名聲有個屁用。
你看看彰兒給你的信,你再看看彰兒給我的信。
給你的信里說的都是天下大事,跟我說得卻都是家長里短的事情,字里行間我都能看出這孩子很想念我。
在我們家天下大事算什么事情呢?
只有當彰兒在信里告訴我他還是童子之身,才是一個母親該知道的事情,也是一個母親的成功之處。
彰兒跟你在信里說寶成鐵路的事情真的很有趣嗎?
我才不管天下人怎么看我,我只要丈夫,兩兒子,一個閨女待我好就成了,求那么多還不得累死啊。”
馮英張口結舌,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她發現,錢多多說的一點都沒錯,最終維系人與人之間關系的,還是感情。
馮英忍不住朝云昭看過去,卻發現丈夫站起身歡喜的道:“老子的第一鍋精油終于成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