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大一統的國家,并不是國土統一了,就能被稱之為大一統。
一個國家大一統的前提是——思想上有高度的認同感,情感上有強烈的歸屬感,方能稱之為大一統。
在中國幾千年的歷史中,能被稱之為大一統的時代很少,能被大一統的地域也很小。
其中,被史書提及過無數次的中原,關中,才堪堪被稱之為大一統。
即便是在大漢最強大的時候,云昭現在身處的漢中都不算大一統的區域,他們總是不斷地叛亂,不斷地自我割據。
云昭要的大一統跟秦皇漢武,唐宗宋祖們是不同的。
他一直在打造一個概念,一個叫做“中華”的概念,只有這個概念徹底形成了,被認同了,云昭才會認為自己完成了大一統。
認同感,歸屬感,才是一個王朝,或者國家的立國之基礎。
毫無疑問,這個基礎越是牢靠,那么,這個王朝,或者國家存續的時間就越長。
對國家這個概念,即便是徐五想這種高端人才,也只有一個模糊的印象。
所以,他對云昭吹毛求疵一般的追求多少有些不理解。
教育百姓哪里有教育徐五想這種人來的有效果。
因此,云昭跟徐五想視察了漢中一路,也交談了一路。
他們從最早的五斗米教開始談起,最后談論到漢中百姓的務實性,最后得出的結論是,漢中百姓目前為止,還沒有出現一個自主的地域概念。
這需要引導,而且,最好從娃娃抓起。
對于這一代人,云昭的看法不好,他甚至認為,經歷過黑暗時代的人,心靈很難變得純潔,純粹,而被賊寇屢屢肆虐過的漢中,人性之光早就崩塌了。
在這些人身上重新塑造人性,難度太大了。
好在,時間這東西才是最好的療傷圣藥。
所有的災難都會過去,這就是人活著的最后希望。
漢中將近四百名里長都來了。
有些人見到云昭很激動,甚至熱淚盈眶,有些人見到云昭則顯得很是淡漠。
這是沒辦法的事情,激動地人都是從漢中本地被提拔起來的里長,淡漠的都是那些從藍田,乃至于從玉山書院出來的家伙。
這兩群人涇渭分明的厲害。
那些從藍田過來的家伙們,主動把前面的位置讓給了那些狂熱者,且露出一副看鄉巴佬的表情。
云昭對待這兩種人,自然也是兩種態度。
對待狂熱者絕對是笑容滿面且熱情非凡,用高度的熱情來回復這些人的熱情,沒有批評,只問是否平安,家人身體是否康健,在里長的位置上干的是不是順心,是不是有什么需要解決的困難,可以大膽地提出來。
這些本地里長們,紛紛堅決表示沒有困難,即便是有困難也能克服,只要有縣尊在,天下就沒有過不去的坎。
云昭一點都沒有吝嗇自己的贊美之詞,凡是能從徐五想前一天準備的名單上記住的名字,云昭都一一提到,并感激他們的工作,感謝他們在漢中百姓最需要幫助的時候挺身而出,勇挑重擔。
本地里長們也紛紛發誓賭咒,一定要把自己的命獻給藍田的偉大事業。
等招待完了本地里長,將他們送出門,云昭回頭瞅著那些藍田來的里長們,面色立刻就陰沉下來了。
“我把漢中交給你們,我把漢中百姓交給你們…三年了,這就是你們的給我交的答卷?
一年前就告訴我說山上的野人已經全部下山安置,劉佩,你來告訴我,我在秦嶺見到的野人不是人,是猴子是吧?
還有,漢中土地肥沃,直到現在,你們開墾了多少土地?
寧夏鎮,藍田城的同僚從牙縫里摳出來的牲畜,糧食,工具,資金,你們真正的用到刀刃上了嗎?
連關中到漢中這段道路上的流寇都清理不干凈,你們一個個都是干什么吃的?
三年時間,寧夏鎮已經做到了自給自足且有余糧供應藍田,漢中呢?
我們在漢中投入的資金,甚至超過了對寧夏鎮的投入,可是,產出呢…”
徐五想抬頭看天,其余里長們也紛紛抬頭看天,有沒有功績先挨一頓罵,這是云昭的基本習慣,眾人現在就當自己在夢游,等到云昭說“但是”這兩個字的時候魂魄再回歸身體也不遲。
這就是官油子的行徑了。
不過,這一番話被等候在門外準備參加酒宴的本地官員們聽到之后,一個個面如土色,他們的功績遠不如這些藍田來的官員。
這時候,他們受到了縣尊的夸獎,而這些干了更大功績,更多事情的同僚們卻在挨罵…
當然,也有人更加希望此時此刻能跟這些藍田來的里長們一起挨罵。
“但是…”
云昭的話語終于開始轉折了,這一干人紛紛伸長了耳朵開始認真傾聽。
聽縣尊空口白牙的夸獎了很久,都沒有聽到縣尊讓大家擺出困難,他好支援的話,每個人都很失望。
就在剛才,縣尊還問那些愚蠢的本地里長們,是不是有困難需要他來解決,那些蠢貨們卻把大好的機會給放棄了,真是愚不可及!
現在,縣尊不說這話了,就說明,大家得不到更加有力的支援。
“你們是成熟的官員,要有成熟官員的覺悟跟自覺!
發展一地民生,要盡量的使用手頭現有的資源,不能一味地向上級求援…想當年,我在藍田啟動政務的時候,我手里有什么?
我們那一批人手里有什么?
除過一群貧窮的強盜之外我什么都沒有…發動你們的腦子…漢中是一片富饒之地…你們爭取在明年,至少要達到自給自足,并爭取有盈余…
襄陽,武昌的局面比你們差的多,我希望你們能夠承擔起自己的責任,明確我們的理想…漢中平定了,你們又要奔赴新的征程。
如果你們現在連漢中這點事情都弄不好,搞不定,我怎么指望你們去開拓新的世界呢?”
云昭講的很激動,底下的油皮官員們卻并沒有激動起來。
他們當初就是被云昭忽悠的離開富饒的關中,背上簡單的行禮,辭別親人義無反顧的踏上了拯救萬民的道路,經過兩年多的磨煉。
他們的熱情已經被消耗的差不多了,只剩下腳踏實地干活的責任感。
漢中與關中最大的不同就在于百姓對官府的認同感。
在關中只要打一聲招呼就能聚集起成千上萬人參與轟轟烈烈的大生產運動,在漢中,百姓們在干活之前首先要問的就是他們工錢的下落。
修水庫,在藍田縣根本就不用給百姓工錢,百姓們明白水庫是給自己修的,是會增加自己家水澆地數量的…
在漢中,那些百姓們不這么看,他們覺得修水庫是官府的事情,與他們無關,如果官府需要他們出力,就一定要給錢。
當初這些里長們核算過的錢糧數目,在很短的時間里就被消耗一空。
如果不是徐五想在漢中剿匪的時候展現了藍田強悍無匹的武力,又把土地分配給了農民,在城市里大肆的出讓國有土地,這才勉強維系住了漢中的局面。
現在,縣尊要求大家要努力生產,還要在明年的時候產生盈余,很多里長認為這是一件不可能完成的事情。
不過,云昭既然來了,自然是帶著支援來的。
對這一點,漢中的官員們心知肚明。
所以,當云昭開始向徐五想轉交物資的時候,這些官員們的臉上才有了一絲笑意。
大而化之的工作做完了,接下來就是個別談話。
聽了里長代表們的訴苦之后,云昭才明白,多年的戰亂,已經把漢中這片土地糟蹋的一窮二白。
想要在白地上組織生產,只有藍田能做到,但是,想要在很短的時間里迅速恢復漢中的生機,那是神仙才能做到的事情。
漢中府地域廣袤,且山地眾多,好好地百姓被流寇們給禍害成了野人,藍田人要把這些野人重新引導成農夫,工匠,漁夫,確實需要時間。
“襄陽不會比漢中更好,如果說漢中被賊寇們搜刮的一窮二白,那么,襄陽的地皮至少被流寇們搜刮走了三尺,楊雄的日子并不好過。”
武昌的局面多少會好一些,那里原本就是魚米之鄉,加上靠近大湖,生存容易一些。
縣尊,你去襄陽,武昌的時候,還請多多鼓勵那里的軍民。
您要的思想上的大統一,應該先緩緩。”
云昭道:“關于思想統一的文書,我已經下發過不止一次了,總覺得你們的糊弄,現在看來,果然如此。
這是你工作上的大失誤。”
徐五想苦笑道:“您說的事情我們研究過,可是,從哪里下手呢?”
云昭瞅著徐五想道:“你也是書院里的才子,怎么就不懂變通一下呢?”
徐五想道:“人心隔肚皮,我們怎么變通呢?不可能把我的心裝進他們的肚子吧,即便是能成,我的一顆心能裝幾個肚皮?”
云昭點著一支煙,深深地吸了一口道:“一個貧窮的佃戶名叫——楊白勞,依靠種田為生,妻子去世的早,只給他留下一個相依為命的女兒…他欠了土豪劣紳黃世仁家的債…
可憐的楊白勞被地主家的管家穆仁智逼迫的懸梁自盡,可憐的喜兒也被黃世仁搶進家里百般折磨,最后在一個大風雪的夜里逃遁進了深山…短短時間就全身發白…
幸好你帶著人來了…無意中發現了這個可憐的女子,這個女子要求你為她伸冤,你就帶著百姓們捉到了黃世仁,穆仁智明正典刑…”
“咕咚!”
徐五想狠狠地吞咽了一口口水道:“有這樣的事?”
云昭吐一口煙霧道:“那些野人難道就比喜兒過的好?”
“那倒不至于,縣尊,你說這個故事是什么意思?”
“明月樓的舞者顧橫波正在以這個故事為主線,打造一部歌舞,名曰——白毛女。”
“在明月樓演?”
“不,她現在明月樓演,然后她們會出錢教會無數個舞女出演白毛女,最后,把這個舞跳給所有百姓看!”
“目的呢?”
“百姓目前被賊寇們禍害成這個樣子了,總要找一個宣泄口子吧?我們不能當受氣包,那就只好是大明官府跟流寇們了。
徐五想,激發百姓心中的仇恨,激發他們對新生活的熱愛,這就是我說的統一思想的開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