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雄來漢中,目的就是為了恢復這里的農業生產。
來這里之前,徐五想已經詳細的跟他介紹了本地的情況,這里不僅僅是民生凋敝,人心也被多如牛毛的盜賊們會禍害光了。
官府對于百姓們來說是一個非常遙遠的事情,崇禎三年就有大戶人家向關中遷徙了,丟下一幫窮人在這里自生自滅。
十一年過去后,這里已經徹底變成了鬼蜮。
一個地方想要發展,資本是必不可缺的,當一個地方的人全部都由赤貧人口組成,那么,這個地方的發展就無從談起。
不過,這也是云昭一直希望的干凈的土地。
在這樣的土地上,任何變革都不會遇到阻力,因為,不論怎么變革,都不可能比現在更壞。
漢中的盜賊們破壞的不僅僅是生產秩序,也破壞了大明人固有的家庭。
這里的家庭極其破碎,更多的人是以一個人的形式存在于人世間的。
在這種情況下,農場式樣的集體生產就成了楊雄唯一的選擇。
集體,集體,首先就要有人!
所以,他準備從孩子身上下手,再用孩子把那些膽小如鼠的百姓們弄下山。
回去送米粥的孩子總共有四個,其余的孩子也很想送,可惜,他們剛才喝的太快,沒有米粥了。
瞅著眼巴巴看著空鍋的孩子們,楊雄道:“可以把他們都叫來一起吃。”
話音剛落,那群孩子就朝山上跑了。
“走吧,把營地向下挪百丈。”
楊雄吩咐一聲,黃貴等人用手指點點楊雄,就匆匆的收拾東西,繼續向山下走,在即將走出視線的時候停了下來,繼續點火熬粥。
黎城回來的時候,沒注意這區區一百丈的路途變化,一心想著快點回來再取點粥給母親。
楊雄很大方,粥熬好了之后,又給了黎城一大碗,于是,黎城又跑了。
傍晚時分,粥鍋已經到了山下。
一大群孩子圍著粥鍋不走,還有好多大人站在半山腰上,眺望山下…
不是沒有人發現地域發生了變化這種事,只是因為對食物的渴望,他們愿意冒這點險。
就像野獸會鉆進牢籠,獵物會掉進陷阱一般,是一個自然而然的過程。
五天之后,黎家坪上基本就沒有人了。
六千多人已經住進了農場的簡易木頭房子里了。
這里的生活很好,每天有飯吃,還給他們發衣服,衣服雖然破舊了一點,卻洗的干干凈凈,比他們自己身上的衣服好的不知道哪里去了。
吃了人家的飯,住了人家的房子,穿了人家的衣服,那么,給人家干點活那就是天經地義了。
這家大官人也不知道是什么來路,家里富庶的厲害。
僅僅是耕牛就有三十六頭,各種農具簇新,簇新的,種子也是最好的種子,這些許久不種地的農夫,摸到種子的時候,第一時間就判斷出這是好東西。
楊雄坐在木屋子的屋檐下,瞅著遠處漫山遍野扶犁耕作的農夫,農婦,以及在土地上亂跑的孩子,愜意的喝了一口茶水對黃貴道:“這他娘的才是農夫該有的樣子。”
黃貴笑道:“今年晚了,只能種谷子,蕎麥,豆子,油菜,不過呢,到了秋天多少會有一些收成,如果你準備把山里的百姓都喊回來,那么,今年的虧空將是一個很大的窟窿。”
楊雄道:“藍田縣的賬目現在不是這么算的。”
黃貴道:“不這么算怎么算?”
楊雄笑了,對黃貴道:“這筆錢本身就是來自百姓,不是我們的,更不是我們創造的價值,取之于民用之于民,這本就是理所當然的。
現在,這里的百姓用了關中百姓的錢糧,將來有一天,關中百姓也會用到漢中百姓的錢糧,目前,這些支出對我們來說不過是支援互補罷了。
我們這些人的理念不就是讓大明百姓再無饑饉之憂嗎?
這世間,不患寡,患不均!
我們只要做好調配陰陽,百姓自己就會把自己的生活安排好。
重要的是給他們一個能活下去的環境!”
黃貴皺眉道:“就在前日,徐五想在南鄭清空了牢獄,殺的人頭滾滾,血流成河的,會不會讓百姓生出不好的想法呢?”
楊雄輕嘆一聲道:“好人總要活下去啊,不能滿世界都是強人橫行。
漢中這地方,三五個人湊在一起就敢稱什么平事王,等人手湊夠幾百就成了平世王,等有了千把人,就敢自稱是天命之子,亂糟糟的,不殺怎么能成喲。
徐五想整頓漢中的規矩,我們這些人就是撫民官,殺人,救人,都是為了漢中平安,相輔相成。”
黃貴搖頭道:“總會有冤死的。”
楊雄冷笑一聲道:“其實都是冤枉死的!但凡這大明朝廷做的事情能稍微抑制一下地方上的民亂,地方上也就不會有這么多的草頭王,從這個角度來說,他們真的是被冤枉的。
你以為關中就一定比漢中強?
黃貴我告訴你,不是的。
是縣尊在關中施政有方,是我們讓關中百姓衣食無憂,是藍田大軍讓地方上的百姓沒有了起來造反的可能,因此,關中才會變成.人間樂土。
黃貴,這一次你離開書院這個溫室隨我來到了這荒蠻之地,心神一時間轉不過來,我必須要告訴你,這里不是關中,是一片虎狼橫行之地。”
黃貴笑瞇瞇的道:“我的本職是書院的先生,仁慈善良是我的根本,哪怕這些根本的出發點是錯的,我一樣會繼續堅持。
你們是官員,是異類,你們看待人的眼光有別于普通人。
我不一樣,壞孩子到我手中會變成好孩子,惡毒的孩子到我手中也會變成好孩子,在我們的眼中,人沒有好壞之分,反正最終都是要靠教育來矯正的。
就像是一棵長歪的樹苗,我們有法子讓他變成參天大樹的。
因此,少拿你那一套官員理論來惡心我們這些教書先生。
我們只有用加倍的仁慈,善良,才能教化天下。”
黃貴說完話,就走進了濕潤的田野,瞅著犁鏵剛剛翻出來的新土地,見到蚯蚓在泥土中翻滾,燕子在頭頂飛翔,抬起自己的手臂對遠處正在幫助父親犁地的黎城喊道:“黎娃子,你有一個上學堂的機會你去不去?”
黎城不喜歡楊雄,對這個臉上有嬰兒手掌大一片胎記的黃貴卻很喜歡,停下手里的鋤頭,汗津津的對黃貴道:“我就不去了,我要幫我爹干活。”
黎雄聞言,也停下手里的鋤頭,賠著笑臉對黃貴道:“黃先生,能不能容我們一些時日,待這一季莊稼收割了,東家下發了錢糧,我家一定積攢下束脩給先生送去。
這孩子是一定要讀書的,我黎雄頭拱地也要支應這孩子讀書。”
黃貴瞅著面前這對憨厚的父子,仰天長嘆道:“這狗日的世道也不知道毀掉了多少有才之士。”
黎雄笑道:“拙荊就是一個讀過書的,讓這孩子讀書,是她畢生所愿。”
黃貴抬手撫摸著黎城腦門道:“去玉山書院吧,那里不要束脩,不要錢糧,且管孩子的衣食,只要孩子有一顆向學之心。”
黎雄詫異的道:“有這樣的地方?”
黃貴笑道:“有,我就是來自那里,當年,有人用四十斤糜子把我買回來,供我讀書,給我衣食,教我為人之道,年長之后,先生認為我適合教書,便留在了書院。”
“既然如此,先生為何會來到漢中?”
黃貴拍拍黎城的腦袋笑道:“有人認為書院里的孩子們因為富足的生活,逐漸不思進取,就減少了關中孩子入玉山書院的名額,空出來一些名額,給真正有上進心,真正想要為這天下做一番事情的孩子。
是極大的好事!”
黎城的眼中閃爍著希冀的光芒,可是,當他的目光落在楊雄身上的時候,希冀的光芒就逐漸消失。
黃貴忍不住笑了,指著楊雄對黎城道:“你欠他五十斤白米是嗎?”
黎城點點頭,不做聲。
黃貴正色道:“你并不欠他五十斤白米,而是欠藍田縣主人五十斤白米。
這五十斤白米買的并不是你的身體,而是要從這狗日的亂世手中購買回一個可以救贖這亂世的豪杰。
滴水之恩當涌泉相報,乃我輩男子漢大丈夫本色爾。
藍田縣主人也不需要你還他五十斤白米,他要你將這五十斤白米千倍,百倍的還給養育了我們祖祖輩輩的大地,還給我們的族群。
如此,方不負我們來這人間一趟,也不辜負我們走了一遭玉山書院。”
“玉山書院啊…”
黃貴的話似乎勾起了黎雄久遠的記憶…他似乎在那里聽說過這個名字。
“這孩子要去多久?”
黃貴背著手道:“離開你,就預示著這孩子將會永遠的離開你,他要去西北風沙之處接受磨礪,他還要在艱難困苦中慢慢成長,然后會有山岳一般沉重的課業壓在他的身上。
八年之內,只能是你去看他,他是沒有時間回來的。
學成之后,這天下雖大,那里盡可去得。”
黎雄臉上漸漸有了難色…
黎城仰起臉道:“黃先生,我愿意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