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爍提出的第一個心愿,虢國夫人已經聽過。這第二個,可就讓她有點奇怪了。
“海棠是誰,錢三又是誰?”于是她問道,“他們對王公子來說,很重要嗎?”
“參與行刺的兩名案犯。”王爍如實答道,“原本,他們只是兩個無關緊要的小人物。在案發之前,我根本就不認識他們。”
虢國夫人更加驚訝了,“那王公子又怎會如此鄭重其事的,向圣人提出特赦的請求?”
“沒什么。”王爍道,“只是我答應過別人,會努力為他們求得保命的機會。”
“答應誰?”虢國夫人很有打破砂鍋問到底的架式。
王爍笑了一笑,“錢三。”
虢國夫人眉頭一皺,“這我就不明白了。一個案犯,你為何要答應他的這種請求?”
“原因很多。”王爍道,“最主要的兩條,一是他們愿意提供重要證據,來指證幕后黑手;第二個原因,也是最重要的,我認為他們,罪不至死。”
“你認為?”虢國夫人皺了皺眉頭,小聲道:“王公子,審案下判,可不是你職責之內的事情。”
“的確不是。”王爍道,“但法律也不過是道德的底線。雖然他們的確犯下了不赦之罪,但我覺得,他們本性不壞良心未泯,并且已有悔改之心。如果給他們機會,他們會努力的去做一個好人。律法與道德存在的意義,不也就是為了懲罰罪惡,導人向善嗎?”
虢國夫人眨了眨眼睛,表情有點奇怪的看著王爍,“你竟然愿意替兩個不相干的案犯,開口去向圣人求情?”
“謀事在人,成事在天,我愿一試。”王爍笑了一笑,說道,“實不相瞞,他們和我其實還是有一點相干。就是他們兩個,策劃與實施了布政坊針對于我的行刺。”
“什么?”虢國夫人驚叫一聲,“王公子你是不是瘋了,你竟然要費這么大的力氣,去拯救兩個想要殺你的兇手?”
“沒錯。”王爍的表情很平靜,說道,“我知道這很困難。無論是希望圣人開恩,還是希望他們以后成為真正的好人,這都很困難。但我,愿意一試。”
“為什么?”虢國夫人很是不解。
王爍沉默了片刻,說道:“要救下一個人的性命,很容易。但要拯救一個被人導入歧途、惡意扭曲的可憐靈魂,很難。”
“我愿意一試。我希望,我能成功一次。”
“拯救靈魂?”
“沒錯。”
虢國夫人搖了搖頭,都笑了,“王公子,恕我無法理解你的行為與想法。”
“無妨。”王爍淡然一笑,說道,“如果有機會見到圣人,我會當面向圣人提出這一請求。”
“雖然無法理解…”虢國夫人眉宇一抬,眼神發亮,“但我會在圣人面前,提及此事。能否得到恩準,就要看你的運氣了。”
王爍叉手一拜,“多謝夫人。”
虢國夫人微笑點頭,舉起杯,“只顧著說話,都忘了飲酒。王公子,請。”
“夫人請。”
兩人連飲了三杯。
“王公子。”虢國夫人仿佛有話想說。
“嗯?”
虢國夫人挺認真的看著王爍,說道:“如果有遭一日,我也落難了。你會愿意,出手搭救于我嗎?”
王爍微微一怔,“夫人為何要說這種話?”
“你只需回答我。”
王爍甚覺奇怪的看著虢國夫人。
她還真不像是,在開玩笑。
王爍笑了一聲,搖了搖頭,沒說話。
“搖頭的意思,就是不愿意了?”虢國夫人倒是平聲靜氣。
“不是。”王爍道,“是我不知道,該要怎樣回答。”
“心里怎么想的,就怎么答。”虢國夫人道,“這很困難嗎?”
王爍微微皺眉看著虢國夫人,心中說道:難道要我告訴你,安史之亂楊貴妃死于馬嵬驛,你也活不過那一道坎?
“你有很重的心事。”虢國夫人的眼神變得奇異,仿佛對王爍充滿了好奇,“但你,不愿意跟我說。”
“我沒有。”王爍淡淡一笑,“可能是最近查案子,查得人都有點傻了。總是喜歡胡思亂想。”
“不要插科打諢。”虢國夫人道,“你還沒有回答我的問題。”
王爍想了一想,“如果能,我盡量。”
虢國夫人定定的看著王爍,沉默了好一陣。
王爍也沒有說話。
“很好。我記住了。”虢國夫人微然一笑,再次舉杯,“王公子,我再敬你。”
“夫人,請。”
一場大雨,如期而至。
王爍起身告辭,“夫人,我該回府了。”
“如此大雨,怎樣回去?”虢國夫人也站起了身來,說道,“常言也道,人不留客天留客。不如王公子,今晚就留在我府上歇息吧!”
王爍的嘴角,很不自然的抽了一抽。
虢國夫人則是笑了,“我府上,客房很多。”
“多謝夫人好意,不用了。”王爍拱了拱手,道,“愿借夫人府上四件雨蓬一用,我等立刻回府。”
“既然王公子執意如此,我也就不勉強了。”虢國夫人道,“我安排馬車,送你們四位回府。”
“多謝夫人。”
片刻過后,王爍和丁貴等人登上了兩輛馬車,離開了虢國夫人府。
虢國夫人站在客廳門口,透過一張天幕雨簾,目送王爍等人離去。
表情深沉。
楊釗輕手輕腳的走到了虢國夫人的身后。
“人都走了。”他說道。
虢國夫人頭都沒有回,“你都聽到了?”
楊釗點了點頭。雖然虢國夫人看不見。
“你有何感想?”虢國夫人問道。
“我能有什么感想?”楊釗用“莫名其妙”的口氣的說道,“富貴人家的公子哥兒,生來就有許多,令人無法理解的古怪想法。”
“為什么我一點都不覺得,他的想法古怪?”虢國夫人轉過身來,表情有點不爽。
楊釗揚了揚眉梢,“因為你也是富貴人家的千金美嬌娘。”
虢國夫人眉頭一擰,“你給我滾出去!”
“哎、哎!”楊釗連忙賠起笑臉,“說笑而已,為何動怒嘛?”
“哼!”虢國夫人挺不滿的瞪了楊釗一眼。
楊釗作勢,上到前來想要拉虢國夫人的手。
她躲開了,走到一旁坐下,說道:“將來,這個王爍定是一位人物。你需得好生與之相處,知道么?”
“是,我知道。”楊釗也就乖乖的在一旁坐了下來,不敢再動手動手,說道:“最近和他共事了一場,越發覺得這小子的確不簡單。光是查案利索、辦事得力也就罷了。他仿佛走到哪里,都很得人心。”
“他都愿意為了兩個行刺于他的卑微小人物,去向圣人開口求情。”虢國夫人道,“這樣的人,當然能得人心。”
楊釗有點酸酸的撇了撇嘴,“標新立異、收買人心的這種雕蟲小技,我也會啊!”
“你那是裝的。”虢國夫人道,“他卻是認真的。”
“有區別嗎?”
“很大。”虢國夫人道,“我剛才問他的那個問題,你聽到了?”
“傻問題。”楊釗道,“什么,有遭一日你落難了,他愿不愿意出手搭救?——哪會有這樣的事情發生?——就算有,要出手相救的也一定是我,哪會輪得到他?”
虢國夫人仿佛是完全忽視了,楊釗這一連串討好于她的甜言蜜語,而是表情認真的說道:“他明明只用一個字,就可以應付過去。但他卻說了六個字。”
“什么,一個字,六個字?”楊釗滿頭霧水。
“一個字,會。”虢國夫人道,“我估計,這世上大約有九成的人,都會如此回答。反正也是沒邊沒影的事情,何不撿好聽的說,先把對方哄得開心呢,對吧?”
“…”楊釗的臉皮都抖了一抖,含沙射影的罵我呢?
“但他說了六個字——如果能,我盡量。”虢國夫人道,“雖然這個答案不能令我滿意,但我至少能夠看出,他是深思熟慮之后,給出的認真的回答。”
“這個回答可是靈活得緊。救與不救,全在他一念之間。”楊釗撇了撇嘴,“說到底,他也是一個滑頭。”
“沒錯,他是沒有把話說死。”虢國夫人道,“但人的命運,本就是起伏不定難于捉摸。誰又能預料得到,將來會發生什么呢?所以他這樣的回答,反倒十分的貼合于實際。”
“女人,就是喜歡胡思亂想。”楊釗道,“美美的好日子不過,整天想這些苦難之事作甚?”
“你懂什么。人無遠慮,必有近憂。我看得出來,王爍在回答我的問題的時候,想得很是深遠。”虢國夫人道,“你以為人人都像你一樣,鼠目寸光、得過且過?”
“哦,我鼠目寸光,他高瞻遠矚?”楊釗斜睨著虢國夫人,“不會是,他這六個字的回答,還打動了你的芳心吧?”
“楊釗,你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虢國夫人有點惱火。
楊釗訕訕的笑,“不如,你叫王公子吐兩根象牙出來,給我看看?”
“你給我滾出去!”
“哎、哎!好好說話,不要動怒!”
“我懶得理你!”
虢國夫人起身,撫袖而去。
楊釗愕然的輪了輪眼珠子,“還真是動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