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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五十二章 情弊

  “洪公,下官來此就任三載有余,冷眼旁觀之下倒是偶有所得;下官認為,遼西之所以形成現今之局面,其成因不外乎一個利字,而寧錦官軍上下所用之手段也不過是養寇自肥耳。朝廷若想將此事做一個了結,無非是毀其根本,若建虜覆滅,無論遼西還是遼東自會安定,僅此而已!”

  李致遠拱手后端坐侃侃而談。

  洪承疇輕輕點頭表示贊許,沈世玉在一旁則是一副不置可否的神情。李致遠的結論雖然很到位,但并不算是很驚艷,只能算是朝野有識之士的共識。

  “自洪武、永樂年間朝廷下令于遼東屯田守邊始,至萬歷、天啟年間我軍退防遼西止,整個關外之地漸漸已不屬于朝廷治下,其實際已屬祖、吳、麻、李、馬等數家之地也!下官曾遍覽百余年來之書文,遼西現有之十余萬頃田地,大部已落入各地鎮將之手,只有荒僻貧瘠之田才為普通軍民所有。而朝廷于此并無任何受益之處,反而每歲還要下撥巨額錢糧以為其蓄養手下巨量之義子、家丁。而遼西上至都督、總兵,下至千總、百戶,皆以役使手下防軍為其耕種,而其所獲錢糧盡皆轉入到經商、開礦、捕魚、采木等副業,迅速增殖財產。不瞞洪公,現下遼西軍戶漢民大量逃亡,實因不堪受其盤剝也,蓋因遼西田地雖肥沃,而無其安身立命之所也!長此以往,大明必為遼西所累,其后果下官不敢設想!”

  李致遠接著將遼西將門的成因以及現狀做了大致的分析總結。

  若是朱由檢在場的話,必會為李致遠這番言論拍手叫好。作為一個當時的局內人,李致遠的眼光還是相當長遠的,這番話其實等于站在了一個跳出全局的高度上來看待問題,其結論也是后世比較認同的。

  后世很多觀點認為,早在東林黨集團把明王朝財政搞破產之前,那些遼西的都督、都督同知、都督僉事、總兵官、副總兵官、都司指揮使,以及那些千戶、百戶等各級軍官就已經把老朱家劃撥給軍隊的土地瓜分凈盡了,換句話說,就是軍隊最主要的糧餉來源被斷了。軍戶的大量逃亡,說穿了就是他們已經喪失了土地,成為農奴了。這時候,養軍隊的糧餉就成了老朱家朝廷的計劃外開支,而且這只官軍并不服從于朝廷,戰斗力也沒有傳說中那樣強大,老朱家等于養了一群白眼狼。

  洪承疇神情凝重,沈世玉面上也是露出深思的表情。

  李致遠的話對二人的沖擊很大。二人雖然知道遼西局勢復雜,但從未想到會糜爛到如此程度。

  雖然皇帝和重臣們都知道遼西局勢不受朝廷控制,知道每年下撥的巨額軍餉會有部分落入軍將們的腰包,但卻沒有想到絕大部分士卒并無拿到糧餉,朝廷等于是在掏錢給別人蓄養私兵,這不就是凱子、傻X嗎?

  遼西將門里從將官到家奴,這些人既沒多少國家觀念,也沒多少民族觀念。為了各自小集團的利益,這些人什么事都做得出來:大明朝財政崩潰的時候,他們繼續瓜分土地、吃空額、喝兵血,建虜鬧饑荒的時候,他們玩養寇自肥,暗中放水,甚至資敵以軍械;京師危急時,他們則按兵不動,聽任建虜在大明的軀體上啃咬撕扯。

  這些人是壞人么?其實這些人本性未必壞到哪去。別人不說,單說吳三桂就是個非常復雜的人物,他都當了漢奸了,并且把老朱家最后一個皇帝用弓弦勒死,卻沒做過屠城的反人性壞事。三藩之亂的荊州大戰中,吳三桂在戰事激烈傷亡慘重的情況下,仍然拒挖萬人堤。

  私德來說,吳三桂很重信義。吳三桂年輕時有一個姓王的下屬,因為關系親近,吳三桂就答應有女兒就嫁給同僚還在襁褓中的兒子王永寧。后來吳三桂得勢,而王永寧家道中落,父親也已過世,三十歲了還沒娶上了老婆,無意中在父親遺物里找了吳三桂當年立下的婚書,就壯著膽子一路要飯來到云南,也不敢要求吳三桂真把女兒嫁給自己,只求吳三桂能稍微周濟一下自己。王永寧做夢沒有想到的是,吳三桂看到婚書之后,竟然立即把一個女兒嫁給了他,還給了一大筆嫁妝,另外又在王永寧的老家蘇州買下著名園林拙政園送給女兒女婿居住,王永寧也憑此脫貧致富,搖身一變成為蘇州一霸。

  “以遼人守遼土,以遼土養遼人,其實養的只是遼西將門而已,數百萬遼東軍民何得其惠?山海關至錦州沿途修建數十個堡壘,耗費錢糧無數,期間還要以養護修繕之名討要銀兩,歷年來數千萬兩白銀都落入誰之兜囊?寧錦軍上下將手下士卒充作農戶,美其名曰:不能為農者,定不可為兵,兵不屯則身無所,既乏恒產,何來恒心?現下觀之,不過是借以侵占民力之巧舌也!”

  李致遠喟然長嘆,矛頭直指提出上述理論并加以實施的孫承宗、袁崇煥。

  “寧遠現有兵員幾何?賀、李二將風評如何?手下士卒有無怨聲?倘若朝廷將糧餉直接分發到士卒手中,之后于遼西重建新軍,寧思意下如何?”

  洪承疇并沒有接李致遠的話頭,而是將話題轉移。

  現在袁崇煥早已身死,而孫承宗卻被今上再次啟用,并且貌似皇帝對其評價甚高,自己無必要對其作出評判。其當年執掌遼東邊事所行策略,也是因官軍戰力孱弱下的無奈之舉。至于因此而誕生了新的藩鎮,這應該也不是孫承宗所愿看到的。

  “稟洪公,寧遠名義上有兵卒一萬五千,但實際上大部已與農戶無異。洪公一路前來所見農田皆為士卒開墾,而其所獲僅供全家勉強度日矣,大部為其上官所獲,至于朝廷所發糧餉大部士卒從無所見!參將賀歉初從軍便為祖少傅之親兵,能成為參將皆賴其一手拔擢,其人跋扈粗鄙、有勇無謀;李祿祖上原為李如松家丁,據聞倒是有些戰陣本領,其人倒是比賀歉強出許多,至少有上下尊卑之念。二將手下皆蓄養家丁,賀歉有五百,李祿雖為游擊,但卻有八百人的精銳家丁。至于怨聲,賀、李之家丁皆為披甲之士,就是為壓制各種不服,有又待如何?若是朝廷欲組新軍,糧餉按人頭發放,此為虎口奪食之舉,除非有強力壓制,否則下官并不看好!”

  朝廷按一萬五千人撥下的糧餉,卻被用來蓄養只有一千幾百的家丁,剩下的銀錢都落入了將領們的兜里。

  雖說吃空餉在大明是普遍存在的現象,但關內將領尚不敢有如此苛待士卒的舉動,并且也不至于過分盤剝手下士卒的糧餉。朝廷按每人每月一兩銀子撥下軍餉,關內的將領怎么也得給士卒五成以上,哪像遼西這樣,直接全部打包收入懷中,只是再拿出一小部分養著家丁而已。

  真要如洪承疇所言,朝廷直接將糧餉發到士卒手中,早就被各級將官嚇破膽子的軍戶們敢不敢要還是個問題。就算敢要,可朝廷的人前腳走了,將領們后腳就敢挨家挨戶把糧餉收上來,敢反抗的結果不用說。為了集團的利益,這幫人可是什么事都做的出來,普通軍戶哪有實力反抗?再說朝廷如此明顯分化兵將的舉動,在沒有官軍重兵壓制的情況下,說不定會引發不可測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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