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坐定,初始帝執白先行,只見他毫不猶豫的拈起一枚白玉棋子,啪的一聲,穩穩的將棋子放在棋盤上星角的位置上。
“寡人有段日子沒跟你下棋了,看看你的棋藝荒廢了沒有。”似乎陸云的文章加上他的解釋,讓初始帝著實心情大好,話也多了不少。
“陛下棋力高深,微臣只能勉力應對了!”陸云輕聲答了一句,拈起一顆黑棋,直接貼在了白棋的正下方。
“咦?”初始帝微微一愣,陸云今天上來就擺明了要跟他纏斗的態度,倒是跟往常有些不同。
他旋即拈起一顆白棋,貼在黑棋的左邊,顯然他也來了戰意,要痛痛快快的和陸云戰一場了。
陸云也不再說話,拈起黑棋,爭鋒相對的和初始帝對弈起來。
兩人各自下了數十手,此時棋盤上,一白一黑兩條大龍已成糾纏之勢,棋盤上的局勢也越來越微妙,初始帝和陸云落子的速度也越來越慢。
陸云一邊下棋,一邊用眼睛的余光掃視著大殿內的陳設。這里的一切一切是那樣的熟悉又陌生。他的腦海中忽然泛起多年前的一幕,那時,年輕的父皇和母后便是在這棋秤前下棋,自己那時還小,只一味搗亂。父皇母后一不留神,他便從棋盤上偷走幾枚棋子,或將棋子偷偷添在棋盤上。
父皇發現后,每每哭笑不得,把自己拎起來,作勢要教訓一通。但下一刻,卻把自己抱在懷里,教自己下棋的規則…
那時,母后便會含笑坐在對面,滿是愛意的看著自己和父皇,就像一切都會永遠這樣美好下去一般…
“該你了。”初始帝的聲音,將陸云從回憶的漩渦中拉了回來。他定定神,眼前的父皇母后已經不見,只有初始帝那張瘦削陰沉的面孔…
果然,所有的美好都已不再,這世上只剩下仇恨和鮮血了…
雖然還沒有接近真相,但陸云很清楚,這一切的一切,都跟眼前的這位雙手充滿鮮血的初始帝有關系!此時他心中的殺意洶涌澎湃,連帶著在棋盤上的棋風也變的殺氣騰騰。
陸云低垂著頭,連續下了幾招不管不顧的殺棋,向白棋大龍在棋盤腹地的陣地發起了猛攻,初始帝沒想到他會在這種時候,突然使出同歸于盡的棋招,登時眉頭緊鎖,陷入了長考中。
初始帝陷入長考,陸云雖然盯著棋盤,但在此時此地,他的思緒依然難以克制的回到了十年前…
他變成了那個六歲的孩童,父皇陪自己嬉戲玩耍,將自己架在脖子上,在這間大殿中跑來跑去,自己的驚呼歡笑聲,至今仍回蕩在耳邊。
玩累了,母后唱著搖籃曲,哄自己入睡,告訴自己,來年就會有個小妹妹,來陪自己做伴了…
“怎么樣,寡人這招破的巧吧?”初始帝的聲音又將陸云帶回了現實。
陸云趕緊回過神來,定睛朝棋盤一看,一顆白棋果然貼在了一個巧妙的位置,將自己在中盤的攻勢幾乎遏制住大半。
“陛下高招…”陸云不禁皺起眉頭,苦思起破解之道來。然而身處在這生于斯、長于斯的長樂宮中,他心緒十分不寧,過往的一幕幕不斷涌現眼前,百種情緒焦急心頭,如何還能專心下棋?
剛才這數十手凌厲無比的進攻,乃是自己心中滔天的殺意所化,只求殺敵、不求自保,一往無前、有進無退。但終究欠缺斟酌、破綻難免,若對上一般的高手,還可以直接將其殺滅,但對面坐的可是棋力橫絕當世的初始帝,一旦被對方抓住了漏洞,自然就是個有敗無勝的局面…
陸云長考許久,依然找不到扭轉局面的招式,棋子捻在指尖,遲遲無法落下…
“呵呵,年輕人,”初始帝笑著搖搖頭,十分得意自己這逆轉乾坤的一招。不禁暗道:‘若非寡人靈光閃現,還真要被這小子亂拳打死老師傅呢…’
他哪知道陸云的痛苦心思,只道陸云是想以攻代守、出奇制勝而已。眼見勝券在握,初始帝不無得意的擺起了長者姿態道:“一味的蠻打猛沖雖然能帶來暫時的優勢,但最終還是落了下乘,步步為營才是正道。”
“陛下說的是。”陸云表面上一副聆聽教誨的樣子,拈著一顆黑棋的右手不禁微微顫抖,兩指指節發白,汗水順著鬢角滴落下來…
“怎么,還不服輸?”初始帝以為陸云為棋招所苦,絞盡腦汁也依然無法破局,不由更加得意。
這時,陸云的頭腦也終于徹底清醒了。他知道,在此時此地此等氣氛下對弈,自己的偽裝隨時都有崩潰的可能,這盤棋,還是不下為好…
終于,他將手中黑棋輕輕的扔到棋盤上,恭聲道:“陛下大勢已成,微臣輸的心服口服。”
“哈哈哈!”初始帝歡暢的笑了幾聲,緩緩的站了起來。他伸出手指點了點陸云道:“你這小子,大約是剛才做那篇文章的時候,已經用盡了心力。正所謂人力有時盡,能贏了寡人才叫見鬼!”
“陛下明察秋毫,微臣確實是心有余而力不足。”陸云也起身站在一旁,輕聲答道。
“今日你狀態不佳,這棋不下也罷…”初始帝雙手背在身后,一臉意猶未盡道:“傳出去,還說寡人乘人之危呢。”
“為臣來日調整狀態,一定不讓陛下再失望。”陸云趕忙恭聲道。
“寡人沒有失望,至少你的文章,讓寡人很滿意。”初始帝搖搖頭,目光緩緩落在陸云身上,壓低聲音道:“寡人有三個問題要考你一下,若是你答的好,那一品便是你小子的了。”
“陛下請問,微臣盡力而為。”陸云心下一凜,他知道初始帝和自己下棋是幌子,這才是真正的戲肉!
“嗯。”初始帝臉上的笑意漸漸消散于無形中,他抬頭看著殿外的天空道:“當今大玄你怎么看?”
陸云一愣,他沒有想到,初始帝問自己的第一個問題,竟是這個。當今大玄的局勢微妙復雜,豈是三言兩語可以闡述之的。
幾息后,初始帝扭頭看向陸云,他看著陸云的神色,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道:“怎么?是不敢說還是不能說?”
“呃…”陸云一臉凝重,連忙應道:“都不是。”
“哦?”初始帝卻來了興致,臉上露出一絲笑意道:“那是怎么回事?”
陸云躬身答道:“微臣想請陛下先恕了微臣的不敬之罪,才敢說話。”
“哈哈,你這小子。”初始帝微微點頭,擺擺手道:“既是考教,又怎會因言定罪?寡人恕你無罪,但說無妨。”
“遵旨,”陸云抬起頭,直起腰板道:“如今大玄之局勢,表面上看似太平繁榮,可是骨子里卻早已危機四伏,一旦微妙的平衡被打破,接連而至的怕是無盡的戰亂和殺戮!”
“哦?”初始帝臉上閃過一絲陰霾,目光頓時銳利起來,口中的聲音卻依然平淡道:“小子有些危言聳聽了吧?如今雖不能說四方無事,但也都是些纖芥之疾,不足為慮吧。”
“禍源不在天下,而在朝堂,在首腦股肱之間!”陸云卻絲毫沒有避諱,言辭銳利如刀,將大玄朝君臣精心編制的華美外殼,一刀劈成兩半,里頭血淋淋的真相,便赤裸裸呈現在初始帝面前…
初始帝不禁渾身一震,顯然是被陸云說中了。其實這道問題的答案,早就在他心中,可是他萬萬沒想到,會在這樣一個場景中,從一個門閥少年的口中說出。
“你小子怕不是危言聳聽吧?”初始帝面色有些發白,他一直以為事情還沒到圖窮匕見的一步,自己還有緩轉的余地、綢繆的時間。可是,一個十六七歲的少年,都已經察覺的到!都敢于在自己面前直言!
危機,豈不是早就撲面而來,籠罩在自己身周了?!
這下輪到初始帝開始心亂如麻了,他的面皮上浸出細密的汗珠,不由自主的要重新評估一下,大玄朝的局勢了…
其實,陸云是在故意危言聳聽,大玄朝真的還沒到要兵戈相向的那一步。這從夏侯閥在皇家寶庫事件后的應對,就可見一斑。在意識到自己可能要得罪其余各閥之時,夏侯霸沒有一不做二不休,趁各閥病要各閥命,而是假惺惺的幫助救援各閥的大宗師。在各閥大宗師逃生后,夏侯閥更是極力向各閥釋放善意,以求緩和關系,維系同盟,拉攏更多的支持者…
這就說明,夏侯閥并沒有必勝的把握。否則哪會如此委曲求全?否則哪有陸云拔得頭籌,夏侯霸非但不發火,還對他溫言有加的怪事情?
這些事,陸云冷眼旁觀,自然看的清清楚楚。但初始帝卻是當局者迷,也難怪,他一直被夏侯閥的威壓所籠罩。初始帝十分清楚,夏侯霸早晚會對自己動手,無時無刻的恐懼之下,就算有清醒的認識,稍有風吹草動,便會推翻自己的判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