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巡酒后,知府廖芳貴已經半醉,說話比往日饒了不少,用詞也較為口吐芬芳。
宋玉見時機差不多了,開口說道:“廖大人,晚生聽聞往年年關時,府衙都會翻閱舊案,以求一年之中無冤案錯判之事發生。”
“確有此事。”廖芳貴點頭,“上次沈秦氏一案,便是以年關審案發現紕漏來重審的。當然具體如何,你我都知道。”
宋玉笑了笑,舉著酒杯又敬了他一杯,接著往下說:“學生聽聞六年前長安城有件大案,至今都讓人憤憤難平。”
廖芳貴臉色突變,警惕地掃了眼周圍,見隔墻無耳后方才輕聲告誡:“宋老弟你可能是在關外呆習慣了,對天子腳下有些事還不清楚。”
“還請大人賜教。”
廖芳貴起身斟酒,邊說道:“天子腳下,你可知道什么最多?”
“權貴。”宋玉回。
廖芳貴點頭,“長安城中皇親國戚,封官拜爵者遍目皆是,他們代表著皇權。說來慚愧六年前那件案子廖某并非主審。”
六年前宋玉在關外時,曾聽妹妹宋憐說過長安城內發生的一件大事。
那年春,一場連續下了三天的瓢潑大雨將‘梨園’后花園淹了。
梨園與紅樓一樣也是長安城被眾多紅館之一,且是最有名的一間。
若非六年前發生那件大事,梨園衰落,怕是也無今日紅樓之最。
瓢潑大雨連著三天,將梨園后院淹沒,洪水退卻后,有商女在后院發現無名尸骨。
廖芳貴六年前初來長安為官,因長安府尹方解石年底將告老,廖芳貴便呆在府衙成了備補府尹。
他記得那夜收到報案時,是傍晚時分,當時前任府尹方解石正在休病時,聽說出了命案后,廖芳貴這個后備府尹第一時間領著一隊衙差趕到現場。
果然在梨園后院發現一具無名女尸,仵作驗尸后,斷定此女便是梨園近日失蹤的商女云瑤。
就在廖芳貴以為這只是一起尋常的因酒錢發生的命案時,第二具尸體接著被挖出。
跟著第三具,第四…
府衙三十幾名衙差,當晚在梨園后院挖出女尸十七具,尸骨遍布梨園后院各處。
更讓眾人趕到心寒的是,經仵作驗尸,這十七具女尸之中,竟有十三具遇害前已然懷有身孕,是一尸兩命。
而且這群女尸生前都是梨園失蹤的商女。
梨園發現女尸的消息在長安城傳開后,面對此般慘絕人寰的行為,長安城百姓紛紛跑到府衙要求緝拿梨園幕后掌柜。
面對民意,廖芳貴卻陷入兩難之地,只因…梨園幕后老板的身份并不簡單。
梨園老板姓張,園內商女與賓客都稱呼他為張三。
梨園事發后,廖芳貴第一時間將張三緝拿歸案,可一番調查卻發現張三在梨園只是替人跑腿的小角色,其背后真正的掌柜姓李。
唐國有資格姓李的只有一家人,當朝天子李氏皇族。
梨園幕后的掌柜名叫李兆陽,乃當朝皇帝的親妹妹兆陽長公主。
廖芳貴曾暗中調查過此事,發現兆陽長公主雖是梨園幕后大老板,卻從未過問梨園之事,只是名義上的梨園大掌柜。
真正掌控梨園的正是兆陽長公主的獨子武吉侯周興成。
一場代表著民意與皇權的官司還未展開便宣告失敗。
案發第二日,府衙內權貴紛紛登門,說好聽點是希望廖芳貴謹慎處理此事,難聽點便是對他施壓。
廖芳貴迫于無奈,以求自保,只能聽從錢師爺安排,將案子推還給前任知府方解石身上。
廖芳貴確實有理由這般做,他畢竟只是個后備府尹,與前任知府方解石的交接卻還未徹底完成,還未正式上任。
于是即將告老還鄉的府尹方解石帶病重穿官袍,手持官印,與長安眾百姓一起守護著唐律最初的公平。
最終,此案以方解石憤憤然撞死在府衙門前告終。
原因無非兩點,其一,并未有直接證據正名周興成與兆陽長公主與此事有關。
其二,梨園明面上的掌柜張三,一舉認罪,將那三十七條人命盡數算到了自己身上。
有人認罪伏法,那邊又無直接證據證明周興成與此事的關聯,方解石不得不以死捍衛唐律。
說到此處,廖芳貴眼睛紅潤,大口喝了幾碗酒后,自責起來。
“若不是我,方知府也不會一頭撞死在府衙門前。”
宋玉沉聲問道:“大人認為民意重還是皇權大?”
廖芳貴楞了楞,沒再說話。
宋玉緩緩起身,拱手作禮,問道:“晚生想問大人這六年過的是否心安。”
“心安?”廖芳貴打了個酒嗝,“那是皇權,不安又能如何。”
“天子犯法且與民同罪,可況只是個武吉侯呢。”宋玉冷笑,“大人若回到六年前,是否還會逃避此案。此案過去六年,一個張三便陪了那數十條人命,難道這真是皇權作祟?”
不容廖芳貴答話,宋玉接著道:“唐律規,后宮不得干政,區區長公主便讓大人丟了為官心氣不成。”
“宋玉,你今日來是來教訓本官的?”
廖芳貴微有惱怒,借著酒意,他冷眼盯著宋玉瞪了好一陣。
“大人,六年前那案,自始至終天子都未曾發話,只因方解石府衙從未給過他民意上的壓力,身為唐國天子,他比任何人都知道皇權永遠大不過民意。”
“宋玉,你今日究竟所為何來?”
廖芳貴猛然清醒,宋玉并非來教訓自己的,而是無事不登三百多,來者不善啊。
他…該不會是要替六年前那案翻案吧。
不可能。
六年前找不到證據的案子,六年后更難有新的突破。
既然不是六年前的案子,那他所謂何來。
宋玉喝了口酒,而后將大碗摔在地上。
碗口碰撞在地年發出清脆作響,碎片灑了一地,酒漬濺開,灑成一朵朵黑色的花。
宋玉抬頭指天,一字一句道:“我想用民意挑戰一次皇權試試。”
廖芳貴在宋玉眼中看到一道自信的,意氣風發的,明亮的光。
他覺得自己醉了,什么話都不想說,往桌上一趴,什么都不想管,去他的長安府尹,去他的皇權民意。
“瘋了,簡直就是瘋了。”
“晚上想請大人陪晚生瘋一把。”
廖芳貴搖頭,“廖某深知活著才能為百姓做事。”
宋玉道:“那你好好活著,我的訟狀晚點便會送來。還請大人盡快升堂處理。”
廖芳貴問道:“這次你所訟何人?”
“受當朝二品誥命夫人朱清之托,訟武吉侯周興成。”
“訟愿?”廖芳貴問。
“訟愿休夫。”
荒謬,荒誕,不可理喻,聞所未聞…廖芳貴將所有奇怪的,震驚的 詞都想了出來。
休夫,唐國從未有過此等律法。
他覺得頭疼欲裂,像是腦袋里鬧了蟲子般,斯斯作痛。
宋玉便是這條蟲子,很大的蟲子。
“宋玉,蘇府贅婿的日子是否太過清閑,你為何好參與到朱夫人與武吉侯的家事之中,你可知清官難斷家務事。”
宋玉苦笑著如是道:“朱夫人說了,我若不參與進來,她當滅蘇府滿門。”
“…”
你大爺的,自己被套路了,就來套路我?
廖芳貴恨不得一刀砍了宋玉這廝,卻又有些舍不得。
太平了百年的大唐,奢靡了百年的長安,這潭渾濁的污水,確實需要有人站出來攪攪。
免得被一群油頭粉面的書生弄丟了唐國真正的魂。
“朱思思。”廖芳貴朝外面大聲喊。
朱思思快速跑了進來。
“大人有何吩咐。”
廖芳貴指著宋玉說道:“兩件事,第一把這人給我轟出去。第二,在府衙門口貼出公告,就說年關將近,府衙得審閱年檢,暫不接大小訟狀,有怨者,年后可來申述。”
朱思思點頭,“大人交代屬下這就去辦,只是…”
“只是什么?”
朱思思從懷中取出一紙訟狀,瑟瑟回道:“方才有人遞來訟狀,小的見大人正在酒興之中,錢師爺又不在府上,小的便接了這份訟狀。”
廖芳貴擺手道:“拿過來我悄悄看是什么訟狀。”
朱思思依言將訟狀遞了上去。
廖芳貴只看了一眼,訟狀便嚇得掉到了地上。
朱清的休夫訟狀果然來了。他臉色蒼白,雙手微微顫抖起來,斜眼瞪了眼朱思思后,醉倒在酒桌之上。
“這二廝,斷我命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