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莊冥將連夜定下的計策,裝入錦囊當中,賜予三人。
三人退去之后。
未至午時。
柳河卻來了。
“公子。”
柳河施了一禮,道:“屬下有要事,須回鄉一趟。”
莊冥眉頭一挑,看向柳河。
柳河面貌清秀,身材頎長,他今年三十六歲,正值盛年之時,只是早年闖蕩江湖,后來被莊冥收服,至今尚未娶妻生子。
柳河擅長身法,本事頗高,心思也一向靈敏。
之前伏殺陳王麾下,此事之后,這一批人,都留在潛龍山莊靜養。
表面名為養傷,實際上,這樣的舉動,也不免有些將他們暫時禁足的意味,以此封鎖消息,避免招來大禍。
柳河心思一向靈敏,必然也能考慮到這點,但此事尚未過去,且他傷勢未愈,便要離開,又是為何?
“公子,柳河孑然一身,無妻無子,只是早年在淮北境內,受人救命之恩,至今未報。”
柳河神色肅然,施禮道:“聽聞淮河以北,災情嚴重,已有許多人,因酷暑而死,因饑荒而亡,柳河心中不安,想去看一看恩人,接濟一番…”
“淮河以北…”
莊冥微微皺眉,關于這點,他也有所耳聞。
如今,時已至夏。
只是今年的夏季,比往年更為熾熱。
淮河以北,已有旱災。
隨著時日,災情日漸嚴重。
這樣的天氣,能夠熱死很多人,莊稼也必將枯萎。
夏季會死不少人,但今年秋收無果,冬季會餓死更多人。
“好。”
莊冥微微點頭。
其實他適才心中,想過讓柳河留下,道出其救命恩人的姓名、樣貌、住址等等,以莊氏商行的人去接引。
只不過,柳河為了莊氏商行,不惜性命,伏殺官府之人,冒著被砍頭的危險,與陸合等人,完成了自己的囑托…如今若是這般行事,表明了信不過柳河,豈非太過于令人寒心?
如宋天元所言,人心復雜,淵深莫測,而御下之道,更應深研人心。
莊冥能信得過柳河,才讓柳河去行伏殺之事,而此事之后,則該更加信任才是。
“多謝公子。”柳河躬身施禮。
“不妨事。”
莊冥擺了擺手,嘆道:“天災人禍,民不聊生,我們做生意的,也是在太平盛世,才能繁榮興盛…近些年來,無論什么天災,但凡力所能及,莊氏商行也一向盡力,未曾不聞不問。”
說著,莊冥取過一物,道:“這件信物,你帶在身上,我準備在淮陰及淮北一帶,用莊氏商行的名義賑災,那邊的事情,你來主持。”
柳河忙道:“這類事情一向是白老和陸爺在處理,柳河只是一介武夫,如何擔此大任?”
莊冥揮手道:“你的心思,不比任何人差,只是不善言辭,今次也算鍛煉一下…日后,莊氏商行日漸擴大,你們作為元老,所居職位,以及肩上擔負的責任,可不單單是拔劍就行的。”
柳河聞言,方是施了一禮,道:“遵公子吩咐。”
莊冥忽又問道:“你何時啟程?”
柳河忙是應道:“今日午后。”
莊冥抬頭看了看天空,道:“你先去收拾,正午之時,再來見我。”
柳河不明所以,但仍躬身應是。
正午。
莊冥深吸口氣,又徐徐吐出,似乎要吐盡心中郁氣。
至于幼龍,則服過一株雪蓮后,又吞了一塊寶玉,旋即上了天窗,以正午的日光,呼吸吐納。
“公子,這是冰鎮的酸梅湯。”
霜靈端來了一碗酸梅湯,小心翼翼地,生恐打碎了碗。
時值夏季正午時分,外地更是旱災之時,這加了冰塊的酸梅湯,顯得更是難得。
莊氏商行在前年,便耗費許多人力,挖掘了一座冰窖,深在地底陰涼之處,于冬季儲藏冰塊,供夏季享用。
莊冥應了聲,接過碗來,飲了一口,只覺甚是冰涼,在炎熱的夏季中,十分清爽,輕輕吐出口氣,似也是涼的。
“公子在計算什么?”
“今年淮河以北的旱災,災情比往年更重,我剛接到朝廷賑災的消息。”莊冥停頓了下,說道:“原先見災情如此之重,我考慮此次莊氏商行,捐出十萬兩,賑濟災民,不過剛才消息傳來,朝廷發放下來的,也才二十萬兩。”
“二十萬兩?”霜靈怔了下。
“二十萬兩,也算一筆巨款,但比往年賑災時,還少了許多,何況今年的災情,比往年更重。”莊冥低聲道:“以我猜測,朝廷的國庫方面,可能有些問題,這也許是皇帝嘗試推行新政的原因…而且,這一筆銀兩,經過官員層層剝削,一層一層吃下來,究竟有多少,還能落到實處,也說不定的。”
“公子的意思是,賑災的銀兩,要多出一些?”霜靈這般問道。
“傻丫頭,不是要多給,是要少給。”莊冥搖了搖頭。
“哈?”霜靈露出驚愕神色,道:“朝廷賑災,比往年還少,公子既然憐惜災民,為何還要少給?”
“你可曾聽過,樹大招風?”
“聽過呀。”
“執掌天下的朝廷,才給出二十萬兩的賑災款,而我們只是平民百姓,經營些生意,卻給出了十萬兩銀子,相當于朝廷給出的一半,又把朝廷的臉面,放在何處?而在比較之下,那些個家族,其他的商行,又被我們比到了塵埃里去…”
“公子的意思是?”
“如果朝廷真的是國庫有缺,而咱們顯得這么有錢,又落了朝廷的臉面,在民間的名聲也必然會更好,更壓過朝廷方面,如此一來,你猜那位皇帝,會不會拿咱們開刀?例如找個莫須有的罪名,拿莊氏商行,去充實國庫?”
“公子這也…”
“或許想得太遠了,也不免有些杞人憂天的味道,只不過,但凡遇事,看遠一些,未嘗不可,至少這點心思,有利無害。”
莊冥嘆了一聲,外邊又傳來腳步聲。
他憑借幼龍的感知,早已聽到是柳河。
“公子。”
“進來。”
柳河進入房中,他一身長袍,顯得身材頎長,行走之間,步伐飄逸。
他腰間佩戴寶劍,背上已多了個包袱。
進入房中,便見他施了一禮。
“沒有外人,不必拘泥于禮數。”
莊冥擺了擺手,抽出一頁紙,上面寫滿了密密麻麻的文字。
柳河忙是上前,雙手接過。
莊冥緩緩說道:“此次淮河以北的災情,朝廷撥款二十萬兩,我打算向官府捐五萬兩銀子。除此以外,便以莊氏商行的名義,施放粥米,賑濟災民罷。”
其實施放粥米,賑濟災民,也須花費許多人力及財力。
既然從明面上,減去了一半銀兩,便在暗地里,用另外的方式,來救濟災民便是。
柳河聞言,露出敬色,道:“公子宅心仁厚,耗費巨資,賑濟災民,真是圣人之舉…公子積德行善,百姓銘記于心,必將日夜為公子祈福,長壽安康。”
莊冥不禁啞然失笑,擺了擺手,道:“人心不能測,常言道,升米恩,斗米仇,這些災民不嫌棄莊氏商行給得少,不在其中鬧事,也便好了。”
柳河聞言,倒是沉默了下來,他行走江湖多年,也知曉人心的陰暗之處。
歷年以來,有些災民,時如厲鬼,心中早已沒有什么善惡之念,只有求存的念頭,為了吃一口飯,不擇手段,哪有什么感恩戴德的想法?
“行了,這些年來,莊氏商行在東勝王朝之內,也掙了不少錢,如今不過是再花錢,掙個心安罷了。”
莊冥笑道:“你說善心也好,實則也是私心,只是我不愿見到哀鴻遍野的慘狀,而為了自己心里好受些罷了…當然,順便再掙個好名聲,有利于咱們莊氏商行日后的發展,在民間的聲望,關于這點,也不可否認。”
升米恩,斗米仇。
世間人,感恩的不少,忘恩負義的,也一向不少。
人心復雜,淵深似海。
什么積陰德獲福報的,什么種善因得善果的,其實莊冥并不在意。
這些年來,他見慣了塵世間許多各色各樣的人。
有人為非作歹被處以刑罰,有人行善積德獲得了名聲甚至利益,倒也算是善惡有報。
但他也見過不少作奸犯科,而逍遙法外的。
也同樣見過行善積德,反而被人恩將仇報,滿門死絕的。
世間有句話,叫做善有善報,惡有惡報。
也有句話,喚作:殺人放火金腰帶,造橋鋪路無尸骸。
因此對于這些,莊冥看得較淡,他的善舉,不是為了讓別人感激,只是讓自己好受,僅此而已。
不過話說回來,福報二字,也未必全無道理。
例如日后,莊冥若是落難,興許有些被救濟過的老百姓,認得他的身份,給他一口飯吃,也算福報了。
當然,也有可能,因為此事而被人盯上,待過些時日,就有歹人準備妥當,來將他綁走,向莊氏商行要贖金也說不定。
午后。
便有下人來報。
“公子,陳王命人送來請帖,今夜在高月樓設宴,宴請豐城之內的上層人士。”
“知道了,下去罷。”
莊冥揮了揮手,揉了揉眉宇。
樓船上一次。
趙大人府上一次。
這是第三次。
但凡與陳王有關,必是宴無好宴。
而且前兩次的所謂宴席,他是餓著肚子回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