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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虛無戰記

  即便是正午的陽光也顯得晦暗,濃密的鉛灰色塵埃云遮蔽蒼穹,令灼目的太陽都可以被人直視。

  荒蕪蒼涼的大地上,是大片大片金屬殘骸堆疊而成的矮小丘陵,有些黑灰色的丘陵中還會亮起一道道暗紅色的光芒,里面的機械結構并沒有完全朽壞。

  由金屬垃圾和巖石搭建起的房屋在這些金屬丘陵間構成一座座村鎮,密密麻麻的破爛房屋由廢棄的金屬板,粗略打磨的條巖,無機質垃圾渣堆砌,一條黑褐色的河流在諸多丘陵間蜿蜒盤旋,村鎮大多都建立在這條廢水河旁。

  倘若從天上看的話,以這條黑褐色的線為起始點,一道道如同蛛網般的城鎮結構在其周邊擴散,就像是一根樹枝上結出的漆黑果實。

  河流旁,荒敗的廢墟中有人影正在穿梭,他們身披簡陋而臟亂的布匹,從這廢墟中搜尋還可以使用的零件,有時能聽見欣喜若狂的歡呼,有時又能看見幾個聲音狼狽地從崩塌的殘骸之丘中逃出,而后便是一次劇烈的爆炸,令黑紅色的濃煙直入天上,帶起刺鼻駭人的惡臭。

  這些煙塵將會化作刺鼻的酸蝕灰雨,侵襲這片大地,將一切尸骸和殘墟都帶走,然后匯入河水之中。

  河水的上游是上城,那里的河水是半透明的淺灰色,無論是輻射還是重金屬肥料都不高,但經過上城的使用和再處理,剩下來的廢水就是這樣的黑褐色。

  可即便如此,那起碼也是水,阿修羅眾可以飲用這冥河之水,所有上城之外的荒野眾都依賴這河而生,仰賴廢墟丘陵而存。

  悉多羅(Sūtra)就誕生在這黑河與墟丘之間,

  悉多羅今年十四歲,對于墟丘之民而言,十四歲已經算是成熟,是可以被收割的莊稼。每年年初,在村鎮中心接受鎮長用人工思維灌頂儀進行知識刻錄時,她都能看見黑河周邊幾十個村鎮中,那些被遴選過的十四歲孩子,被上城的執行衛隊帶走的場景。

  而作為契約的一部分,上城將會給予村鎮全新的遺傳因子和各種精密的高等加工零部件,那可以用來制造種種珍貴的機械,譬如娑婆訶凈水器,人造子宮維護器,紅蓮級主引擎爐心等等。

  那些全新的遺傳因子,或許可以在人造子宮出孕育出幾個有著優越天賦的新生兒,那是沒有被墟丘輻射影響過的優等遺傳因子,里面說不定可以出現一位導士,那樣的話,墟丘中或許可能崛起一個全新的衛城,假以時日,成為上城也未必不可能。

  當然,那樣的幾率太過渺小,至少這么多年來,墟丘中從未出現過哪怕半個導士。

  這里,是渾天之界,第五紀元,被護法佛軍庇護的阿素落島群,一座無名小島上,最微不足道一片曠野。

  無窮無盡的渾天天穹中,諸多島嶼浮陸間,有著不同的時間流‘光陰弱水’與近乎于晶壁的‘三昧神風’阻隔,弱水與神風混合,形成的‘云霧’,乃是護法神,阿羅漢一不小心都會迷失的‘摩訶業障’。

  諸島實際上就是諸界,只是同存于渾天。

  護法佛軍,是貫穿了整個渾天,無數島群的絕對實力者集團。

  而與護法佛軍敵對的,便是那不知為何而起,不知從何而來,不知其欲為何的‘無方邪魔’。

  阿素落島群直徑一百六十五億光年,有大島八千,中島九萬萬,如悉多羅如今居住這般的墟丘小島不計其數,但其中能供給諸部眾居住的島嶼極少,更不用說因為邪魔侵襲,阿素落島群已有四分之一淪陷。

  墟丘島是護法佛軍與邪魔交戰的余波形成,是因近百艘因陀羅級主力護法艦被邪魔摧毀,其殘骸與其他島嶼殘骸混合,凝聚成的全新島嶼。

  生活在其之上的阿修羅眾,是特化了惡劣環境下生存的半合成人,他們無法由正常兩性結合生育,只能由人造子宮接受遺傳信息重組,在培養倉中進行改造后誕生。

  十四歲時,大腦發育成熟的阿修羅眾會在脊椎背部生成一顆基因種子,那就是他們的遺傳信息,遺傳信息優秀的會被上城護衛隊帶走,進行特化培養。

  而太過劣質的,也同樣會被帶走,在銷毀基因種子后,進入畜生道進行勞動力特化改裝,亦或是直接被投入餓鬼道資源回收中心進行生物質和廢金屬回收。

  只有最為普通,沒有優化也沒有劣化的穩定種,才會被留在墟丘,經受墟丘中,諸多因陀羅主力護法艦引擎殘留的高靈輻射,等待未來可能出現的變異。

  墟丘島,以及周邊所有因為護法佛軍與邪魔大戰而形成的新生島上,所有的生物,那諸多上城,以及無法盡數的衛城,村鎮,部落,以及其中生存的所有阿修羅眾,起源都是那些在晦暗天穹之上戰斗的護法艦隊,投落在大地之上的種子,是祂們刻意安排在此地,自由擴散,用于補充新兵與消耗品的生物體群落。

  就像是朝著朽木上投擲孢子,等待它長出諸多真菌,然后采摘可以使用的各種菇類那樣。

  時不時,還有全新廢棄的護法艦被遺棄在這座島上,那便是真菌們最為渴求的‘鯨落’,一艘戰艦的廢棄,足以令這座島孕育出好幾座上城,數之不盡的村鎮和阿修羅眾,遍布大地的真菌蘑菇。

  悉多羅就是那樣的真菌。

  她就是那顆還很稚嫩的菇。

  她就是因為‘優秀’,所以即將被帶走的那些年輕人之一。

  悉多羅的智慧遠比那些同齡人要高,她從人造子宮中誕生時就已經可以睜開眼睛,觀察周邊的世界,她在二歲時就可以觀察一個個丘陵的不同,并從中挑選出最安全的那些,去其中撿拾一些可以食用的合金補充養分。

  阿修羅眾的細胞可以分泌高強度的合金,他們銅頭鐵額,可吞金食鐵,根據每個阿修羅眾的需求不同,他們會讓自己生長出反關節的肢體,數只手臂,亦或是多只眼睛和長角。

  但那些并沒有任何意義,在悉多羅眼中,無論將自己改裝成什么模樣,居住在墟丘的這些人早就已經死了。

  還有十五天,自己也將死去。

  作為優質基因提供者,悉多羅知曉自己不會被送入畜生道和餓鬼道,更不用說被制成活體咒怨塔,進入地獄道為上城供能,她的未來有極大可能是進入人間道,成為上城公民的一部分。

  但那又如何?在上城中死去,和在墟丘中死去又有何不同?

  阿修羅眾沒有家庭,沒有父母,沒有老師,沒有傳承,也沒有后裔,他們從人造子宮中走出,由人工灌頂儀賦予知識和智慧,他們從小就要依靠自己在廢墟中求存,也不會有屬于自己的孩子,徒弟和任何精神的傳承者。

  他們無根而生,自然也無后繼的種,活的更長更好,無非就是在這片漆黑的大地上多蹉跎幾十年。

  悉多羅看穿了這一切。

  墟丘中誕生的所有生命,都會被上城打上烙印,強壯的可以成為勞力,聰慧的可以成為當個書記,美麗的可以成為花瓶,而沒有這些的,只能成為基石。

  可是,只要不成導士,成為‘天上人’,成為護法佛軍的一員,地上的眾生都不過是菌落,無非就是大一點的,聰明一點的,五顏六色的菌落。

  就像是那些戰艦殘骸裝甲上滋生的噬鐵菌簇那樣,或是一不小心被人踩滅,亦或是被人當成佐料,撿起來吃掉。

  但看穿了又有什么用?

  她只能呆在這里,等待著自己腐爛,亦或是前往上城腐死更加無趣的腐爛。

  馬上,她就要前往鎮長所在,接受被上城護衛隊帶走前的最后一次灌頂,有關于導士修行法的知識。

  說不定,她就能從中領悟出修行出超凡之力的方法,至此打破這囚籠,超越阿修羅眾悲哀的輪回,成為護法佛軍的一員,就像是傳說中,那位締造了墟丘上城那位‘上師’那樣,留下屬于自己的傳說和城市。

  讓自己,可以在這片荒蕪的大地上,留下獨一無二的痕跡。

  當然,這是和做夢一般的奢求。

  過于聰慧的悉多羅,曾經和幾位一同在墟丘中探索的伙伴,前往過黑河村落群的盡頭,她見到過上城勢力籠罩范圍之外的世界,見到過其他上城。

  她敏銳地察覺到,墟丘上城周邊的諸多戰艦殘骸已經被搜刮的差不多了,墟丘上城太過古老,它發掘的戰艦遺跡群已經沒有多少遺留的高能零件以及可利用的資源。

  而與之相對的,紅河上城因為可以從一艘七百年前新近隕落的星艦中,泄露出的生物質長河中提取足夠多的原材料,培育出更多的阿修羅眾,而與之相對的,他們的礦物資源并不多,他們必須要擴張,不然的話,就會因為爆炸的人口而自我消亡。

  上城和上城之間是會有爭斗的,活下來的那個才是最有潛力的,護法佛軍沒有精力去在乎這些小事,祂們的敵人是天上的邪魔,地上眾生的殺戮,是他們自己的選擇,祂們庇護這些島嶼就已經是極限,自然不會去管這些私下的爭斗。

  更何況,這樣的爭斗可以促進基因種子的進化升華——阿修羅眾的基因中有著數之不盡的知識和經驗,只有戰斗才能讓那些古老的知識被喚醒。

  墟丘上城已經繁榮了很長時間,它的締造者是一位真正成為天上人的導士,占據了昔日戰艦殘骸最多的墟丘地帶,是最古老的上城,沒有之一。

  但導士是天人,祂們登天后就不會再回到大地,久遠的時光過去,墟丘上城已經開始衰弱,隨著墟丘中的資源逐漸耗盡,上城已經開始收縮勢力范圍,其他上城自然毫不留情地迫近,拿走了那些原本屬于墟丘的庇護范圍,將人口,資源和土地全部吞入腹中。

  而現在,隨著紅河上城的崛起,已經虛弱的墟丘就成為被挑戰的那一方,即便是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墟丘上城仍然掌握著高端武力,但卻并不高影響紅河上城的部隊已經開始經常地在邊境線上挑釁,劫掠,擄走一些人口。

  迫近舊年年末,新年年初,悉多羅悄悄地詢問自己的那些同伴消息,結果很不妙。

  紅河上城最近攻破了陀瑪上城,他們趁著一場大酸風暴發動進攻,直接奪走了陀瑪上城四分之三的土地,并在酸風暴結束后用人海攻破了上城的導力護盾。

  奪走一個上城所有資源的紅河上城已經壓抑不住自己的野心,他們正在厲兵秣馬,準備繼續朝著周邊進攻。

  而憑借散亂的流民傳遞的信息,以及那已經被染成鐵褐色的酸雨云,悉多羅基本可以確認,陀瑪上城百分之九十以上的生物人口都被銷毀,所有沒有逃走的人都已經死掉。

  紅河上城自己的人口就已經足夠爆炸,他們得到資源后不可能還接受那些人口,他們掃滅了那個區域所有的抵抗勢力,將一切和陀瑪上城有關的事物全部都抹消。

  建筑被推平,城市被焚燒,人口被回收,機器被搬走,隨之而來的,便是紅河的殖民者,他們在陀瑪上城腐爛的尸骸上重新開始建設全新的村鎮城池。

  悉多羅看見,如同蝗蟲一般,穿戴簡陋破損鎧甲,手持槍械亦或是冷兵器的紅河衛隊,將一座座已經存在數百年的村鎮化作平整的土地,建立起堅固的堡壘,與墟丘上城的要塞對峙。

  雙方在邊境經常有交火,每一次都會拋下數百具尸體,甚至有幾次雙方還呼叫的炮火支援,如同流星一般,高超音速的超重穿甲彈輕易地將雙方各自的地下陣地轟的稀巴爛,甚至造成了好幾場令墟丘震蕩的地震。

  而就在那坑坑洼洼的廢墟之上,馬上又有新的要塞和堡壘建起,又是一批全新的人與士兵抵達,開始新一輪的對峙。

  而最令悉多羅無言的,乃是那些被消耗掉的士兵身份。

  他們正是比悉多羅大上幾歲,過去幾年間,被墟丘上城召集入城的那些‘優等’基因持有者。

  悉多羅知道,所有人早就已經死了,自己也已經死了。

  她睡不著,也不想睡,無論是劣質,中等,還是優等,對于上城而言都是消耗品。沒有戰勝紅河的入侵者,墟丘會被血洗,戰勝了紅河的入侵者,他們也是城市的消耗品。

  誰都是消耗品——甚至就連勝利者紅河也是如此,他們只有在戰斗中消耗掉過剩的人口資源,才能從癲狂的混亂恢復成穩定的秩序。

  悉多羅輾轉反側,她想要叫上幾個同伴逃走,無論是墟丘,紅河,還是這個世界都讓她感到窒息,她想要逃去自由的世界。

  但逃又能逃到哪里去?這個世界哪里不是墟丘?

  紅河與墟丘交戰,不過是這個世界所有上城之間最為無趣的日常,最為常見的輪回,是自整個島嶼生成后,重復發生過成千上萬次的征戰,這還只是一個個上城間的廝殺,別的不說,墟丘上城之下的那些村鎮,也都經常會為了優質的遺傳基因,還未被發掘過的金屬丘陵而廝殺戰斗,奪取所有權。

  上城對此持有鼓勵態度,只有血才能澆灌出真實的能力,以及從血中迸發的潛能。

  同理,上城之間的廝殺,更上的存在,恐怕也是持有這樣的想法吧。

  只有導士。

  只有成為導士,才能超脫這一切的輪回,成為天上人,不用理會這凡間,無盡悲苦的塵世。

  所以,即便是冒什么風險,她都要成為修士。

  一夜無眠,悉多羅找到了鎮長,現在距離年初灌頂還有一段時間,一般不會有人去見這位上城直接委任的管理人員。

  但悉多羅卻經常去,鎮長喜歡年輕女孩的肉體,雖然阿修羅眾沒有自然生育能力,但依然有五熾六欲,他經常邀請年輕的女孩來到自己的居所,而那些女孩可以得到安全的無輻射水,足夠的食物和安全。

  悉多羅也是其中一員。

  鎮長并不意外這點,悉多羅很聰明,他很清楚對方會成為上城公民的一員,但正因為聰明才不會拒絕他的交易,他甚至有渠道,可以讓基因種子中等,亦或是低劣的女孩通過成為上城公民,以及一些大人物奴仆的辦法,讓自己可以成為上城的一員,躲過被銷毀的命運。

  這次悉多羅要做什么,鎮長亦有猜測,他估計對方是想要知曉如何更進一步的方法,尋覓成為‘導士’的可能。

  他雖然不知道答案,但并不妨礙他和悉多羅交易,反正一個還未成年的女孩,也不可能把他怎么樣。

  一夜溫存時,悉多羅殺死了鎮長,她換上了鎮長的雙眼,奪取了對方的記憶芯片,然后啟動人工思維灌頂儀。

  鎮長做夢也想不到悉多羅居然如此大膽,殺死上城委任的管理者會被上城追殺至死,送入餓鬼道被納米機器人分解,據說在納米機器人將額葉和新皮層吞噬殆盡前,被分解的人可以體會到人世間最極致的痛苦。

  但悉多羅已經覺悟,她知道,紅河上城馬上就要攻打而來,她也知道,只要不成導士,活著也和死了無異。

  既然如此,她就只有一個選擇。

  那就是竭盡全力地成為導士。

  人工思維灌頂儀不可能全功率給一個人使用,灌輸知識,不僅僅是能源不夠,每個人的承受力也不同。阿修羅眾是護法佛軍的戰爭兵器,他們的基因中就有大量戰斗知識和修行傳承,但是不成為導士就無法將那些傳承喚醒。

  人工思維灌頂儀倘若一不小心,在人成為導士前,喚醒了那些基因記憶,會直接導致使用者血肉崩潰,那并非是死亡,而是化作一團畸變的血肉,不斷增生,枯萎,活著感受這一切的痛苦。

  可悉多羅不在乎。不成為導士,她寧肯死。

  在鎮長裸露且老朽的尸體前,悉多羅啟動了最大功率的人工思維灌頂儀。

  那是痛苦,絕對的茫然,灌頂儀本質上,是將一團純粹的記憶強制輸入進大腦之中,強烈的電流和生物能將會改變大腦的神經網絡結構,快速催生出相應的髓鞘,以達成灌頂掌握相關知識的步驟。

  灌頂本身,其實就相當于一次物理洗腦,最大功率的灌頂甚至會改變人腦結構,倘若灌頂儀中的知識有著自我意志和算法特征,甚至是一個人的所有情感記憶和思維模式,那么每一次灌頂,其實就相當用一個人的身體,制造出另一個人的思維復制體。

  這是比死亡更加令人恐懼的事情——人雖然還是自己,卻已經不是自己,‘我’的概念被抹殺,徹底不復存在。

  而悉多羅超越了這些。

  在最為極致的痛苦,大腦被改造的混亂中,悉多羅的決心超越了她肉體的束縛。她感覺到自己獨立于肉身的痛苦之外,那正在被灌頂儀洗腦的口吐白沫,雙眼翻白,心率超過210的肉體,并非是她真正的自我所在。

  那些痛苦,混亂,正在逐漸死亡的神經系統,還有逐漸被高溫破壞的蛋白質與義體,都不是真正的她,只是她昔日的軀殼,昔日的住所。

  她是悉多羅,而不是那一具無聊的血肉之軀。

  然后,就在這覺悟的瞬間。

  她得到了。

  真正蘊含在阿修羅眾肉體中的傳承,那銘刻在血肉的最深處,只有肉體瀕臨崩潰,靈魂還能保持清醒的存在才能看見的修行法。

  ——阿修羅否天破光法——

  一個晚上過后,少女殘破不堪的軀體緩緩坐起,她取下已經過載的灌頂儀,抬起手,凝視著正釋放著肉香味,通紅不堪,已經半熟開始膨脹的手掌。

  光芒泛起,陰影涌動,半熟的手掌手指宛如時光逆轉,重新化作白皙纖細的模樣。

  悉多羅成為了導士。

  自此之后,無論是村鎮,上城,上城之間的征戰,那些無聊的廝殺,虛無的戰斗,都將與她無關。

  她可以庇護自己的朋友,成為新城的締造者,成為天上人,成為護法佛軍的一員,哪怕是最渺小,最邊緣,最微不足道的一員,那也是‘天人道’。

  她不再是阿修羅眾,而是天人眾。

  走出鎮長的住所,悉多羅感覺空氣前所未有的清新,世界前所未有的活潑,一切都煥發起全新的活力。

  這并非是愿望實現后的錯覺,而是成為導士后的真實,此刻的悉多羅,已經可以感知,控制,操控靈氣,將靈氣納入體內,引導它們輪轉,改造自己脆弱的血肉和機械之軀,逐漸轉換為不滅的靈質體。

  悉多羅第一時間就打算找到自己的那些朋友,宣布自己成功的消息——她已經是天人眾,很快,知曉這一消息的上城將會將其迎接入城,視作最高的統治者,而她的朋友也將會成為上城全新的高層,這是護法軍的鐵律,直到悉多羅徹底成長成熟,成為真正符合標準的導士時,她才會升天,成為天上人的一員。

  而那時,在這個過程中,一位導士從自己基因血脈中發掘出的知識,技術,還有以她的力量占據的地盤,都會讓一座上城重新興盛數百上千年。

  朋友們發自內心地為悉多羅感到高興,也為自己的選擇感到幸運和喜悅。他們都是從人造子宮中爬出時就一同行動的伙伴,即便是沒有血的聯系,也勝過一切兄弟姐妹。

  注視著友人們的喜悅,悉多羅也是由衷地感到欣喜。

  直到有一位朋友似是夢想未來,又似是嘆息地道出,等悉多羅升天后,他們應該做什么的時候,喜悅的少女才突然感覺到一陣虛無。

  從成為導士的喜悅中走出,冷靜的凝視自己的成就,悉多羅察覺到一個現實。

  ——她并沒有改變什么。

  她升天后,墟丘上城還是原本那個上城,紅河上城還是原本那個紅河,即便是她摧毀了周邊所有的上城,久遠時光后,自己的友人也都會死去,而墟丘也將會覆滅,這個浮島仍然會持續不斷地輪回下去。

  阿修羅眾仍然會感覺到痛苦,生活在這片大地上的所有人仍然沒有自己生存的意義。

  他們的生死存亡,他們的喜怒哀樂,他們的夢想,未來和希望,全部都沒有半點改變。

  ——自己只是解脫了自己,甚至就連朋友都解脫不了。

  她雖然成了導士,但還是會死去。

  她仍然是已經死去的人。

  悉多羅不想死。

  她想要做點什么,哪怕是一點點也好,要對這個讓人一出生就失去一切,一誕生就已經是尸體的世界,揮出自己憤怒的拳。

  于是,一個月后。

  成為墟丘上城城主的悉多羅,升起了戰旗。

  并非是為了資源而戰斗,并非是為了應對紅河上城入侵的反擊,并非是為了一些過往的仇怨。

  少女升起戰旗,只是為了宣戰。

  對這個世界宣戰。

  ——我們出生在黑暗的時代,出生在廢墟之上的世界。

  ——但絕不代表,這樣的世界,就是我們應當順從的秩序。

  她如此說,宣告自己的信念。

  僅僅是順從內心,否天之破光的澎湃,與這個自己絕對無法認同的世界說不,即便是要將這一切秩序,送入混沌的戰禍。

  她相信自己的夢想,即便是死亡,也不會停止。

  她不畏懼失敗,因為那就是她的選擇,她發誓一定會承受所有的后果。

  匯聚了所有的信念,獻給心中的否天之力,揮動著戰旗的少女,開始自己征服世界的旅程。

  她打下一座又一座的上城,建設一座又一座的新城,悉多羅摧毀了那令人窒息的上下級制度,她協調資源的分配,讓所有人集體勞動,以自己的力量作為秩序的保證,建立了初步的新社會。

  優等基因,中等記憶,劣等基因的區別仍然存在,這是客觀存在的事實,但悉多羅盡可能低將人造子宮集中,放置在可控靈氣輻射地,這樣可以催生出更多優質基因,進而逐漸讓劣等基因不復存在。

  阿修羅是為了戰斗而生的。

  越是戰斗,無論是和其他上城戰斗,亦或是和這些古老的制度戰斗,都能提升悉多羅的力量,這令她無需潛心修行,也能越來越強。

  但是,這樣的強大是有限度的——面對這一狂猛席卷整個世界的熾熱風暴,其他所有上城的統治者都恐懼了。

  他們畏懼悉多羅帶來的秩序,畏懼悉多羅的存在,思想和信念,于是史無前例地聯手,意圖要將這還未壯大,未曾升天的導士,抹殺在弱小之時。

  他們成功了。

  悉多羅的戰棋被十三只上城衛隊包圍,即便是導士的力量遠比尋常武裝要強大,但她并沒有強大到可以忽視數量的地步。

  過早升起的戰棋,雖然壯烈璀璨,但的確沒有明亮到可以照徹所有陰霾的地步。

  但悉多羅卻又不得不早早撐起旗幟,因為倘若她變得強大,就要升上天界,成為護法佛軍的一員。迄今為止,沒有任何一位導士回到祂們的故土,無論是誰都是如此,悉多羅也不會例外。

  滿是鮮血的荒原,尸骸堆積成上,十三上城的衛隊團團包圍最中央的那個,滿身血污,高舉旗幟的身影。

  悉多羅環視周圍的尸骸,自己的友人,自己的下屬,那些相信自己夢想,追隨自己抵達此地的戰友都已經死去,自己已經是孤身一人。

  悉多羅忽然又想起了漫長時光之前,自己還不是導士時輾轉難眠的那些夜晚,那個時候她總是感覺自己已經死去,身體開始腐朽,散發出臭味。

  悉多羅笑了起來,至少現在,她還璀璨的活著。她還沒有死。她不臭。

  最后一次,她高舉自己手中的旗幟,也是她的導器——周圍的聯軍登時為止一震,他們恐懼那個女人手中的武器。

  歸根結底,那也是一位導士,誰能想象自己真的能殺死一位導士?哪怕是對方不想同歸于盡,那也能隨時召喚‘天上’的光輝,前往戰艦中的天人界啊。

  當然,護法佛軍不會攻擊任何自己庇護的島嶼,哪怕是悉多羅進入護法軍,成為高層,那他們也都早就死了,更不需要害怕。

  所以,想到這里后,聯軍反而不畏懼。

  他們等待悉多羅升天。

  但,所有人都沒有想到。

  悉多羅并沒有選擇呼喚護法軍,以導士的身份升天。

  她只是狂笑著,怒斥這世界,以及締造這世界的護法佛軍。

  ——為何此世如此?為何要締造如此苦海?為何非要讓眾生沉淪于此,不得解脫?

  沒有回答,悉多羅也不奢求回答。

  她將自己的全靈灌注在自己的旗幟中,然后用盡全力,投向高天。

  伴隨著劇烈的音爆,以及撕裂天地的轟鳴,金色的光輝一閃而過,旗幟宛如長槍,直入高天之上。

  悉多羅停止了呼吸。

  與此同時,天上,那厚重無比,宛如墻壁一般的陰霾裂開了。

  深邃的天空被長槍打開一個口,璀璨的星光降在這天地之間,宛如層層疊疊的通天之階。

  聯軍的眾人仰起頭,看向天空,他們驚愕的雙目中,倒映而出的并非是真正的星辰,而是億億萬萬戰艦那璀璨的噴射口。

  那些各色各異,或遠或近的噴射口,便是他們昔日所能看見的‘太陽’以及‘諸星’。

  ——護法佛軍,仍在此地,與無盡無方天魔交戰。

  而后。

  一聲宏大而莊嚴的聲音傳來。

苦海超脫種,阿修羅道,一枚確定  伴隨著這樣的聲音,響徹天地云霄。

  有一只手,龐大,巍峨,莊嚴的巨手,自天上探出,探向戰場中央,已經停止呼吸的悉多羅。

  祂將這顆肉身中,璀璨光明的靈魂取走,在所有人驚愕的注視,和狂熱地跪地磕首中,將其回收‘天上界’。

  ——第五紀元·大業歷·四十九萬五千六百二十四年——

  阿素落島群,前線戰場。

  如同浮空大陸一般龐大的護法艦宛如漫天星辰,遍布在這片空域,戒備地與那遙遠時空彼端的怪物們對峙。

  整個蒼穹,數以光年計的戰線中,滿是密密麻麻的堡壘和空中要塞,但即便如此,護法佛軍中的每一位導士上師都神色凝重,沒有半點安全感。

  因為,在佛軍陣地的對面,有無窮的扭曲正在蔓延擴散。

  ——那是,在群島天地之間蔓延的蠕動之物。

  它們漆黑,深邃,就如同一個個孔洞,是活著的扭曲時空,通向無盡悠遠的彼端,要將現世的一切都吞噬殆盡。

  道域會被侵蝕,人類會被吞噬,即便是護法佛軍,也只能憑借純粹的力量將其抵消,卻無法將這些漆黑的,不斷蔓延的扭曲畸變時空輕松擊潰。

  可以看見,在那由光陰弱水和三昧神風混合而成的摩訶業障邊緣,有不可計數的,黯淡的時空扭曲痕跡正在從中涌出,無定型的蠕動畸變之物正在從早已被吞噬的毀滅島群處,跨界入侵而來。

  太陽,星辰,乃至于比星辰還要龐大的島嶼,正在被這些無法形容的黯淡時空吞噬,那些孔洞的背后是虛無還是寂滅,是天魔的本質還是最終的扭曲,誰都無法知曉,但它們的數量就像是潮水,僅僅是稍稍匯聚如同,就足以遮蔽數以十億計光年的區域。

  那就是無方天魔。

  無窮無盡,無欲無求,不知起源,也不知去向的天魔,純粹的扭曲,純粹的畸變,就連時空都不能幸免的究極魔物。

  此刻,一艘濕婆級核心護法艦中。

上師,墟丘島中孕育出一顆阿修羅道的苦海超脫種,已送入彈藥庫被稱之為上師的聲音古井無波,平靜道:善啟動否天破光無界炮  指令立刻就被下達:啟動否天破光無界炮!

  護法艦核心處,一位看上去,隱約和悉多羅有些相似,披著白色長袍的上師正在合掌冥思。

  不,不應該說悉多羅和祂相似,而是周邊幾乎所有浮島中的眾生都與祂相似。

  這尊上師結束冥想,祂睜開眼,攤開手,手心閃耀的,便是那一顆璀璨光明的靈魂。

  正是悉多羅的靈魂。

上師,否天破光界炮已準備就緒,請指定使用者請求指示的聲音傳來,而這尊上師沉默地感應著這顆魂魄中的思緒和信念,然后緩緩開口:這次就由我來使用  什么?聽見這指示,登時請求指示者大驚失色,祂立刻勸導道:上師,不可!你是此方艦群主持,怎可輕易涅槃!

就交給我們來使用,此方防線還需上師您來鎮守癡兒,不過一身一魂,有何不可舍?我與此魂無異,都是為了護佑眾生上師呵斥道:周邊一十二萬島嶼中的六道佛民,都是用我的生物細胞衍生制造而成,他們都是我生物學上的子嗣,他們的誕生也都是因為我的指令,這也算是我因緣上的后裔,以我之全心全靈催動否天無界大神通,足以遏制此地無方天魔五千年以上,這凝結的超脫之魂,自然應當由我使用  五千年,你們還不能修成我之境界?莫要陷入迷障!

  艦內陷入了短暫地沉默,但很快,便是一聲聲導士們的齊聲高呼:恭送上師!

  恭送上師!

  恭送上師!

  上師合掌,祂再次閉上眼睛,將那團璀璨光明的魂魄納入自己的體內。

  因果交織,業力涌動。

  無窮的力量澎湃而出,祂的軀體潰散,化作純粹的超脫之光,涌入了濕婆級核心護法艦的中樞。

  ——否天破光界展開——

  ——光界者,無色界也,空無邊,識無邊,無所有,非想非非想,無有物質形色,唯心維識。

  而否天破光界的力量,就連這樣的光界都能摧毀。

  那是必須要以一顆崇高于塵世,極盡純粹的超脫之魂為引,再以一位不朽的上師涅槃,引動滅度之力,才能催動的無上大神通。

  而在最后的最后,這位上師睜開雙目,凝視著遠方不斷畸變,朝著此方時空涌來,無窮無盡的無方天魔。

  祂輕喝:否天破光界!破!

  然后,魂魄解離,徹底化作純粹的光,涅槃消散。

  緊隨著這指示,所有導士也都齊聲大喝,傾盡自己的全力,控制濕婆級核心護法艦中樞,引導這一股不可思議的大力,朝著五方邪魔的方向席卷而去。

  金色的璀璨神光從戰艦的主炮中噴薄而出,光華席卷了整個阿素落島群,這光輝映照在宇宙時空上,倒映出明晃晃一片,仿佛整個島群都是現實一座燃燒的火宅。

  神光莊嚴地橫掃萬物,那并非是真正的光,而是被支配且扭曲的時空本身,只是不可思議的能級令它自發釋放無盡璀璨的光明。

  這由靈魂和無盡純粹涅槃之光所支配的時空,就像是江河一般奔涌,它是如此的美麗,展現出了最為極致的虛無之瑰麗。

  面對這否天破光界的神力,即便是無方天魔也不由得潰散,就像是水清洗掉的灰塵那樣,雖然一開始還有些頑固殘留,但在愈發激烈的水柱沖刷下,最終消融與無。

  當然,無方天魔是無止境的,遙遠未來,祂們還會重新歸來,但那時,護法佛軍還會擋住它們。

  一座浮島上的緣起緣滅,一個少女的覺悟和解脫,以及一位上師的涅槃,最終化作了應對這滅世天魔的一炮。

  這支艦隊背后的八千萬座島嶼至此可以享受五千年的安泰平和。

  而在護法佛軍的陣地中,僅僅是阿素落島群的戰線中,這樣的光輝時不時地亮起。

  一次,兩次,四次,八次…數不清楚了。

  在護法佛軍與無方天魔的戰斗中,這樣璀璨而純粹的光輝,總是時不時亮起,就像是天上的星光閃爍。

  ——這是悉多羅的一生。

  ——這是悉多羅的故事。

  ——這是悉多羅的悲喜。

  ——這是悉多羅的愛憎。

  ——這是悉多羅的夢想。

  ——這是悉多羅的結局。

  悉多羅只是一座小島上,奮力反抗的無名者。

  悉多羅只是周邊諸多島嶼中,并不算是稀奇的一個個體。

  那個有著自己意志,有著自己夢想,有著獨一無二靈魂和記憶的少女,只是阿素落島群中,數之不盡的‘悉多羅’之一,只是時不時亮起的一道光輝。

  但悉多羅只有一個。

  而她已經死去。

  在銀色的光輝中,神木燭源蒼瞢的意志降臨在了這個世界,降臨在了這個島群。

  在祂降臨之前,于阿素落島群,有無數個悉多羅這樣被消耗,被使用,被迫死去。

  在祂降臨的瞬間,于渾天之界,有無數個悉多羅這樣被消耗,被使用,被迫死去。

  在祂降臨之后,于封印多元宇宙,仍然有無數個悉多羅這樣消逝于虛無,祂來不及去改變,甚至來不及去看見,就像是弘始那樣,總是救不到全部,總是救不到。

  源蒼瞢,甚至根本不知道有這樣的一個女孩死去。

  就像是雨中的淚水,剛剛醒來就消逝的夢。

  祂甚至都來不及去知曉她的故事。

  只有虛無蔓延。

  ——但是,也正因為如此。

  在這虛無的戰記中,在這茫然的存在中,在這無盡延續的時空中。

  有燭晝,盡可能地發光。

  祂們總是立誓要改變這一切。

  然后,降臨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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