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陛下。”
騎士伊洛維茲和阿哈羅諾夫上將齊齊鞠躬,一同退下,然后在皇帝的示意下離開了巴別塔。
兩人慢步走下高塔,一直保持沉默,騎士的的面色愁苦,而老人的眼神深邃。
狂風撲打在塔身,如若是尋常高塔早就開始晃動,但巴別塔卻堅固無比,仿佛根植大地,沒有絲毫顫動。
兩人來到塔底部。
巴別塔之下,是一片已經被整理的無比平整的巖質平原,一隊隊身著簡陋衣物和工具的勞役隊伍正在此地工作。他們大多都是魔化者,正在職業者監工的監督下,帶著鐐銬,疲憊地繼續平整地表,挖掘溝渠,埋設巨大的符文陣路零件,開拓地底的空間。
那是源能工廠的雛形,一個巨型工業設施的部分結構,可以看出,帝國要以巴別塔為中心,建設一個龐大到難以想象的人工結構。
它的地表結構將會覆蓋大半個丘陵區,蒙塔西尼山脈的中央都會被占據,成為一片繁華的固定工業都市。
而深處將深入地底,挖掘出一個仿佛地下山脈般的巨型空洞。
因為都是魔化者,大多都具備一些類法術能力,所以這些勞役的工作速度并不慢,甚至可以說是很快;而來自軍方的職業者監工也會隨時監督這些苦役,以種種精神法術和肉體懲罰為威懾,讓他們發揮出百分之一百二十的干勁。
精神不堅定的,洗腦勞動。精神堅定的,鞭撻懲處。頑固到洗腦和懲罰都沒用,勞動也不用心的,就殺掉。
伊洛維茲便親眼目睹了這一幕。
幾位因為過于疲憊,無法工作的魔化者,僅僅是因為反駁了幾位監工的催促,便被直接呼叫衛兵帶走,‘埋進’不遠方的坑洞。
而那坑洞中堆積的尸體,已經數以千計。
實際上,并不僅僅如此。
灰發的騎士金色的雙瞳中,倒映著一個個靈魂脫離軀體時的光影,他們擺脫了人世的苦難,這些因為魔化而污濁的靈魂本應該當在天地間緩緩自我凈化,然后回歸大地。
但是,因為一種神秘的指引,所有被處死的魔化者靈魂,就像是飛蛾撲火一般,朝著他們身后那座黑色的巨塔飛馳而去。
然后,沒入其中。
“…陛下究竟是想要干什么?”
凝視著一縷靈魂沒入高塔,伊洛維茲深呼吸了一次,他的語調帶著不忍:“即便都是囚犯,犯罪者,還有叛亂的暴徒…但是這樣連死后的靈魂都…”
如此說著,卻沒有說完,他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哎。”
而比他稍矮一頭,但卻仍然高大的白發將軍從懷中掏出一根煙斗,大拇指和中指一擦,點燃了煙草,阿哈羅洛夫深深吸了一口后,便平靜道:“歸根結底,都是必要的犧牲…不人道確實是不人道,但也沒有辦法。”
“放心好了,我知道這種事情違背你的道義,所以陛下和我從未要求你去干這些事,伊洛維茲,你就安心當你的第一騎士,其他事情就都交給我們吧。”
伸出手拍了拍灰發男人的肩膀,老將軍笑了笑后,便同樣抬起頭,凝視著眼前的一幕幕。
在監工和源能技藝的引導下,魔化者進行工作的速度非常寬,畢竟從某種程度上說,他們全部都是最基礎的超凡者,無論是耐力還是絕對能力都超過了凡人。
這個世界上,找不出數以萬計的騎士,讓他們去當苦工,當基礎勞動力;但是找出幾萬個能力合適的魔化者,還是輕而易舉。
即便這些魔化者的力量有些時候還不如鍛煉過后的普通人,但的確就是比肉體要方便。
看著這些被鞭策,被洗腦的魔化者日夜不息地勞作,阿哈羅洛夫的雙目中沒有不忍,也沒有快意。
他只是平靜地凝視著這一切,然后緩緩自語道:“抓捕多余的魔化者,用于強制勞作,是維持社會穩定的必要法律…魔化者的威脅,你我都曾經見過,一個僅僅是魔化病惡化到最終階段的普通婦人,就可以爆發出掀飛五名全副武裝士兵的力量,屠殺半個街區。”
“他們天生就是不安定要素,除非神意境的強者,乃至于災境的大職業者親自出手壓制——可這個世界的魔化者億億萬萬,又哪來那么多的強者庇護?”
說到這里,這位帝國第三集團軍上將,語氣就變得冷冽起來:“真正優秀的魔化者,早就成為了職業者,可以自我壓制病情——我的軍隊中就有不少軍官便是如此。”
“而普通的魔化者,帝國也安排了外城區給他們生活,實在不行也有專門的魔化者村莊,想要活下去總是可以。”
“只有那些又窮又懶,又不懂得奮斗努力的魔化者,那些只知道怨天尤人,報復社會的魔化者,才會變成罪犯,被我們押送至此處——他們活該如此。”
“沒有任何人是活該的。”伊洛維茲沉聲道,但是他知曉,這個問題不可能得到答案,所以他只是嘆氣:“罷了,陛下和你,總是有千萬種理由,我無法說服你們,也不知曉什么是正確。”
“魔化者的確是潛在的威脅…但他們原本也是無辜的民眾,也是帝國的子民。”
“所以只是勞役,而不是直接處死。”
阿哈羅諾夫道,他和伊洛維茲一同向前走,一邊淡淡道:“而且,比起魔化者這種小事,我更加關心陛下如今的實力。”
“看見陛下的臉了嗎?他又年輕了不少。誰能想到陛下的年齡比你我都大呢?自從四十五年前,他得到位于蒙塔西尼遺跡中的初耀圣巖后,陛下便走出了屬于自己的道路和力量…堪比遠古諸神的力量。”
上將抬起頭,他轉過身,看向高聳入云的巨塔,老人的聲音感慨:“看啊——如此宏偉高塔,宛如要觸碰圣日…這樣的巨塔,如若不是陛下,肯定建立一半時,就被天災粉碎了吧。”
“可是在陛下的力量下,天災也無能為力…伊洛維茲。”
說到這里,他轉過頭,看向身側的騎士。
阿哈羅諾夫嚴肅地說道:“陛下可以成為照耀眾生的太陽,比起未來幾近于終末的黑暗,足以令帝國覆滅,大陸死寂的末日,現在這些小小的惡,都是必要的。”
“…我知道。”
灰發騎士自然知曉對方究竟是什么意思,所以他只是長長地嘆了一口氣,然后便不再言語。
而就在這時。
天上的圣日,忽然黯淡了一瞬。
就像是感應不良的燈泡,亦或是一時間沒有充分燃燒的鍋爐,在短暫到所有人都沒有反應過來的剎那,圣日的光輝黯淡了一瞬,然后又再次重歸明亮。
“什么?!”
這一瞬間的異常,自然被伊洛維茲和阿哈羅諾夫察覺。
兩人都齊齊抬頭,驚愕地看向高空。
圣日依然平穩地釋放光輝,一如既往。
但是,卻隱約能看見,有幾個閃爍著微小的光華的光點,正帶著長長的軌跡,朝著大地的方向墜下。
阿斯莫代帝國,南部沿海走廊。
外層裝甲已經煥然一新的初耀號正以正常移動商艦的速度行駛。
此刻,初耀號的外觀已經和過去完全不同,那些因為歷史而顯得斑駁古老的外層裝甲,如今都已經被一層宛如樹木根須一般的金屬花紋覆蓋,而它的外形更是模樣大變,除卻最前端的沖角和裝甲外,其他地區都變得和過去似是而非。
這正是蘇晝的力量——雖然蘇晝并不畏懼阿斯莫代帝國的追殺,但有希光孤兒院的孩子們在這里,他也不想多惹麻煩,便直接用一層墨綠色的神木外甲覆蓋了初耀艦的表層,并且在外形上略微改變了初耀艦的結構。
如今,除卻花紋顯得頗為新奇,現在的初耀艦看上去不過就是一艘大型商業艦船。
在這片埃安大陸上,雖然說不上常見,但也算不上稀有,任何一座產業移動都市麾下,都會有七八艘大型商業母艦。
而現在,蘇晝正在教導所有孤兒院的孩子,學習‘燃燼之火0.92測試版’這一心靈修法。
希光孤兒院的孩子,大多天賦平平無奇,算是中人之姿。
即便斯維特雷教授這么幾年來一直都注意教育相關知識,但也不能改變一個人的天賦。
可好就好在,蘇晝的修法,向來就不注重資質。
畢竟,蘇晝的修法大多數都沒有任何戰斗力——無論是輪轉不朽法,還是五德麒麟法,全部都是可以修行,但也只能修行,不包含戰斗,也不教導其他任何超凡方面的單一修法。
它只注重于靈氣的累積,還有各自特殊的效用:譬如說長生,筑基,凈化靈魂…
效果簡化到了這種地步,自然修法本身也變得無比簡單。
“今天大致就到此處。”
收起手中的課本,將身后的水晶白板擦干凈,蘇晝轉過身宣布:“可以下課了——大家記住,不要在艦船內到處跑,拂曉姐姐會把你們全部抓回來的。”
“隨便亂跑,結果被抓回來的孩子,今天晚上不許吃肉。”
“是,教授!”
聽見孩子們整齊劃一的精神回答聲,蘇晝笑了笑——他可沒想到,自己來到黃昏的世界后,居然真的當起了幼教。
三十七位孩子中,還是伽沙和洛亞天賦最好,難怪原本的斯維特雷教授會帶著他們探索遺跡,這顯然是當成了學術上的繼承人培養。
而次之的,便是塞涅卡。
這位有著美杜莎和海妖血脈的大男孩年齡最大,性格和天賦也稱得上是不錯,斯維特雷教授也對他寄予厚望,他希望對方能成為新一任的希光孤兒院院長,在自己老死后,照顧新一代的孩子。
至于為何蘇晝能在這么短的時間內,篤定每一個孩子的天賦,自然是因為般若之書。
回到初耀艦后,蘇晝便用般若之書將所有人都掃了一邊。
不得不說,希光孤兒院畢竟不是什么特殊的地方,真正正兒八經的未來魔王級人物,也就伽沙和洛亞,其他人的人生和未來全部都平平無奇。
并且,全部死于斯維特雷教授死后,艾文德貴族對魔化者的迫害。
倘若這一次蘇晝沒有及時趕回去,那么孤兒院就將被艾文德伯爵全部抓獲,其中一部分充當源能試驗的原材料,一部分真的被派去當苦役,而還有一部分…則是滿足艾文德伯爵本人的獸性。
不可描述。
說實話,哪怕僅僅是文字,看的也讓蘇晝怒氣勃發,忍不住想要回艾文德,把整個伯爵府連帶艾文德伯爵的尸體都挫骨揚灰。
但仔細想想,對方的靈魂連帶黃昏之龍的碎片都被自己吃了后,便沒事了。
除此之外,蘇晝也用般若之書掃了掃燧光大師和拂曉。
燧光大師并沒有撒謊,他的過去就和他之前在遺跡中的自述一模一樣,無論原身還是機器之軀都是同樣渴望這個世界能變得更加光明,希望用技術幫助所有人的理想主義者。
而他本應和葉蓮娜和哈德同歸于盡,所有人都死在初耀遺跡中,然后被天災掩埋。
但是,拂曉的般若之書解析,卻令蘇晝敏銳地抓住了幾條有用的信息。
甚至可以說是,天崩地裂的信息。
姓名:拂曉·銀曦年齡:八萬七千一百六十二歲天賦:受限種族:埃安妖精,人造半血銀妖精修為:凝魂初階/源能爐心加持狀態為心光階 直到這里,一切都正常——除卻拂曉居然已經八萬多歲外,并沒有什么特殊之處。
甚至,就連歷史信息,都和拂曉自己敘說的一般無二——她的的確確是妖精制造出的人造半妖精,是專門用來測試在圣日熄滅的時候,妖精們擺脫源能之軀的試驗品。
她原本尋覓不到自己生存的意義,但是每個紀元,她都恰好遇到了幾個關心她的本時代的人,與他們發展出了友誼。
一開始,拂曉只是為了幫助這些對自己很好的朋友,所以才與他們一同研究如何對抗圣日熄滅,思索末日的對策——她本人并沒有所謂活著不活著。
而漸漸地,隨著紀元的更替,拂曉幫助其他紀元時代文明的理由,也逐漸變化。
“拂曉…我希望你能活下去。”
“你是銀妖精,是不滅的精魂,你是自遠古諸神時代就存在的奇跡…拂曉,請帶著我們的記憶一起活下去。”
“活下去吧,小妖精——啊,我忘記你比我全家加起來都大了…但在我眼中,你還是一只小妖精。”
“世界怎么樣都好,只有你,我希望,你能活下去。”
一聲聲托付。
一句句告別。
一個紀元更替至下一個紀元,從進入靜滯場到走出靜滯場,每一次沉睡和蘇醒,都意味著一個世代的終結,一個文明的消亡,無數人的存在湮滅于分鐘,化作毫無意義的塵土。
活下去。
很難說明,這是祝福還是詛咒。
壽命長達八萬年,歷經了四個的拂曉,就像是一本活歷史書一樣,記載了那個年代每個文明的喜怒哀樂,每個人的一舉一動——她的生命中有太多已經逝去,再也不會復還的景色與人影,也只有她才記住了那些已經消磨于時光中歡聲笑語。
她的存在,就是背負。
她不想要遺忘,也不想要那些已經逝去的幻影徹底消失,變得毫無意義,化作虛無,所以想要活著。
這也是為何拂曉離開遺跡后,二話不說就直接與蘇晝合作的原因。
拂曉的目的僅僅是存在,只要不是想要殺了她,并且同樣想要活著的人,就是她天然的盟友。
看完拂曉的般若之書解析,蘇晝才能更進一步的了解這位平日較為沉默,頗為三無的銀妖精內心真正的想法。
銀妖精是一個樂觀向上…或者說,所以妖精都是樂觀向上到有點缺根弦的種族,還特別健忘,尤其是自己不喜歡的事情。
而一只沉默寡言,平靜淡漠的妖精,足以說明她究竟經歷了多少別離。
男人不禁感慨。
但真正令蘇晝皺眉的,卻是對方完美推演的結局。
完美推演(錯誤):…在北伊奧尼亞探索隊自滅后,仍然位于初耀探索艦的靜滯場中,沒有蘇醒。
因為天災和接下來的世界動蕩,也在也沒有探索隊前來挖掘這個位于世界邊緣的遺跡,沉睡了三百四十九年。
最終于原暗時代終結,太陽皇阿斯莫代十三世燃盡萬物,導致圣日墜落,魔月消散的‘虛無之時’,因埃安世界崩滅垮塌造成的時空亂流而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