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于我來說,一切都是幾年前的事情。”
在周不易收回手后,蘇晝抬起頭,上下端詳了片刻對方,隨后才緩緩道:“那一天,在凋零落葉的神木之前,三圣和諸位百家宗師于南京天關上立誓,絕不使用它的力量,要用人的力量再開一個真正的太平盛世。而我記得,你也在其中。”
“的確。”周不易緩緩點頭,目露懷念之色:“那時所有人都還活著…而現在,我也沒有改變想法。”
他伸出手,一道無形的內氣掃過四周,伴隨著接連不斷的‘咔嚓’聲,環繞辦公室的一面面窗戶和墻壁隨著機關翻轉,露出在其背面的鏡子,很快,一陣陣靈光波動閃過,鏡子中開始倒映出世界各地的圖像虛影。
那是一座座巨大的城市,巍峨的建筑。能從中看見,位于東北地區的巨大工業城市,位于南海,順著靈脈游動的海上浮游都市,蘇晝一眼掃過,能看見巨大的空中堡壘和飛行要塞正在新大陸的沿岸建設。
而昔日的神木所在之地,如今也成為了巨大的都市圈,第三新南天京是天正聯盟東部區域的經濟和政治中心,高聳的摩天大樓固然比不上神木,但卻已經足夠巍峨。
“我全都辦到了。”男人如此說道,他驕傲地向蘇晝展示自己的成果:“我統合因為老一輩領導人死亡,瀕臨分裂的百家聯盟;我修生養息,開啟了聯盟第一波嬰兒潮;我帶領新一代人打下了天正聯盟的基礎,我將天正的疆域擴大到了昔日安朝的五倍——那些昔日即將崩潰的安朝遺民,在我們的努力下,變成了這個世界最強大國家,最強大文明的個體。”
“這是所有人,哪怕是最初的三圣都從未想過的偉業,我一步一步,帶領他們走到了現在,直至如今。我無愧所有人。”
此時,一旁的邵啟明注視著眼前雖然氣勢對峙,但仍然正常對話的兩人。
他隱約從周不易的身上,看見了和蘇晝之前相似的神采。
如果說,之前的蘇晝,是想要向他這個朋友,炫耀自己這個曾相助過的世界,已經變得如此太平的話。
那么,現在的周不易,便是想要向蘇晝這個曾經的戰友,炫耀他已經將他們共同奮斗過的世界,建設成了如此繁榮的模樣。
悠悠百年,所有熟悉的人都已經離去,哪怕是建立了無上的功績也無處訴說,好不容易等來了一位舊友,那么,哪怕自己修行了不應該染指的力量,也知道對方嫉惡如仇,很可能會因此翻臉的性格,可還是忍不住用最快的速度將其接來…
“兩個長不大的,喜歡炫耀的家伙…”
在心中嘀咕了一句,邵啟明頗為苦惱的思考到:“等會肯定會打起來,我是不是現在就該出去躲遠一點?但統領階的戰斗錄像又那么珍貴,而周不易恰好也是修木系的…”
“這的確很厲害。”
看完所有鏡中圖像,蘇晝認真的鼓掌贊嘆道:“換我肯定辦不到,比如說百家聯盟假如要分裂,以我的思維模式,肯定是殺過去,殺到所有人不敢分裂為止…但其實我又沒有那么狠心去殺無辜的人,恐怕殺了一陣后就會放任不管事。”
“…別太自謙,你如果想,肯定可以,只是,倘若你不想,就不會去這么做。”
周不易垂下眼簾,他語氣恢復平靜:“而我不會。我就算不想,可倘若有必要的話,我就會去做。”
“所以,神木之力,是有必要的?”
雖然如此質問,但蘇晝自己其實很清楚,神木之力,并不是什么邪惡的力量,相反,那是正道,還是正的不能更正的滋潤天地,創生萬物的天道。
魔帝那種,是以眾生養一人,是只有獨夫才能想得出的思路,根本不能算是神木之力正常的運用方法。
力量只要善于利用,就絕不至于是壞事,蘇晝也從未打算指責過周不易修行神木之力。
但是,在一個已經出現過用神木之力吃人,且差點造成過接近滅世之災的地方,一位災劫的親歷者,又再度啟用神木之力…這個意義,和沒有這種經歷的人修行神木之力,代表的意義是不一樣的。
尤其是剛才,蘇晝使用罪業之火嘗試引動周不易身上惡業的時候,他感應到了,對方身上,的確有著相當的罪業。
善惡不能相消,罪業之火可不會因為對方曾經為善,就不燃燒。
但同理,愿力也不會因為對方為惡,就不保護對方。
所以蘇晝直接點出最重要的一個問題:“周不易,這個世界除了你之外,還有誰是‘天罡武神’之境?”
“…只有我。”
男人微微皺眉,然后實話實說:“除了我,他們都沒有發現天地元氣變幻的真相。他們現在還以為天地元氣復蘇的不夠多,而我是特例…但實際上,天地元氣早就足夠讓人修行至天罡之境,但是由于神木之力已經浸透世界,整個星球都已經被潛移默化地轉換為從屬于神木的生態…只有木屬和其衍生可以。”
“木可化雷,可化風,可衍陽炁,只有這些道路可以順利進階先天,而想要進階天罡武神,要不和我一樣,尋求神木之力,轉換體質,要不就是嘗試倒推出一種完全純木的功法,而我正在做。”
“當然,在此之前,世間只有你一位天罡境——而你掌握有神木之力,所以此世幾乎所有先天武圣,亦或是不死教團的成員,在你面前,都是土雞瓦狗吧。”
蘇晝微微點頭,而周不易默認:“權力這東西,哪怕我想讓,也讓不出去,倘若我實力不能威壓所有人,那么只要我退下聯盟主席的位置,就會引起爭端…不是所有人都想當主席的,有的是人想要當皇帝,亦或是裂土封王。”
天正聯盟看似歌舞升平,但實際上,在這個有著超凡力量的世界,這樣平等的世界,普通人對武者,對先天武圣都不卑不亢的世界,對于那些持有力量的武者來說,根本一點也不‘痛快’。
很容易理解,倘若不是周不易一直都在鎮壓,這樣的秩序,哪怕只是一部分武者不滿,那也可以說是岌岌可危。
“只有站在高位,低頭才有意義。只有我持有凌駕所有人的實力,并且主動退下主席之位時,才能以身作則,維護這種體系,令其成為秩序——而我也可以繼續作為降魔局的局長,鎮壓這世界的一切動亂,令世間無有不服,永恒太平。”
這就是他的想法,這么一百多年來,他也是如此做的。
周不易并沒有將自己的發現廣而告之,而是在進階天罡境后封鎖,甚至是歪曲了相關范圍的研究方向——蘇晝理解這樣的做法,畢竟倘若這個世界多出復數天罡境的話,以天罡境,也就是統領階恐怖的實力,獨立出去成為獨立王國,自己當皇帝,那都是輕而易舉的事情,哪怕是周不易作為最強的武者,也不可能在維護秩序的同時,鎮壓其他天罡境。
他必須延緩這個世界個人武力增長速度,這樣才能穩固秩序,而且,為了避免日后還是有天才可以進階天罡,并且另起二心,周不易更是率先修行神木之力,保證自己對這個世界所有的武者都有絕對的壓制力。
——這又有什么不對?追求不死不是錯,為了世間太平修行神木之力也不是錯。哪怕是獨裁當皇帝,這都不應該是罪業才對。
但是蘇晝卻很清楚,在他已經成為了蟠榕不死樹的神木之王,要求對方不再分出力量后,還想要得到神木之力,需要怎樣的代價。
而之前,周不易拒絕蘇晝讓他幫助鏟除‘不死教團’這一點,也側面證明了蘇晝的猜想。
“你是從不死教團那些魔朝余孽身上,提煉出的神木之力。”
蘇晝直截了當:“有魔朝余孽和分裂分子存在,天正就有敵人,不至于開始將心思全部放在內部斗爭上,而你時不時的打擊雙方,從中收割力量和威望,輔助自己修行…這其實就是養寇自重,這樣的放任,其實和為惡一般無二,那些因為不死教團而死的人,其實也相當于死于你手。”
“可以這么說。”
周不易痛快地承認:“我縱容它們在偏遠地區,打擊當地不服管教的地方政府力量,等到差不多的時候,就派遣官方部隊入駐,這樣既可以收割力量,也可以收復那些人心不齊的地區。至于分裂分子,他們就是一個旗幟,有了他們存在,天正內部的反抗力量都會朝著它們靠攏,是不是打擊一下,能有效降低正常地區的犯罪率,降低不穩定因素。”
“當然,一個國家,總是能找出比徹底消滅這兩個組織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我也不是刻意放縱,只是總是做出了其他的選擇。”
“不死教團其實同理,有神木的傳說,就總是有人會追求不死,歷史就在這里,這是無法禁絕的事情…而我持有神木之力,他們無論怎么探索這條道路,最后只會自己送到我手中…哪怕是日后,那些怪物成長到了降魔局都沒辦法鎮壓的地步,但只要我出手,就能將它們全滅。”
蘇晝認真的觀察者眼前侃侃而談的男人,他目光如炬,可以清楚地看出對方的哪一句話是真心,哪一句話是偽裝,有所隱瞞。
然后,他便嘆了口氣。
“周不易,你簡直就像是要把世界和文明,握在掌心里呵護,你不相信任何人,將所有壓力都讓自己一個人來扛…一個人為整個文明擦屁股,整理爛攤子,難道不會累嗎?”
說到這里,蘇晝也忍不住自嘲的笑了笑:“但可笑的是,我居然很理解你——因為倘若換做我,我肯定也會想去做一樣的事情,我甚至沒辦法像你一樣做的完美…說我幼稚也罷,我果然還是沒辦法像你一樣,會養著不死教團和分裂分子作為惡的聚集地,肯定會第一時間殺光他們。”
“這不是幼稚,只是你不喜歡妥協。”
周不易低聲道:“你這是這樣的人,你的確就是這樣的人。所以當初,我們都很向往你。”
“但是上面那些,都不是你真正的理由。”
可是此時,蘇晝話鋒一轉,已經用出無想之心的他,可以傾聽周不易的心聲。那些理由,足以說服任何人,但是卻無法說服他:“相比起那些合情又合理的話,你最開始的那句‘我想要不死’,反而更加具有說服力。”
——啊,要開打了嗎。聽到這里,已經取出防沖擊膠囊,準備隨時躲高強度防沖擊氣囊中的邵啟明心中突然一緊,他能感應到,原本還算是平靜的兩人之間,突然靈氣波動波濤洶涌了起來。
但很快,這一陣波瀾又平靜了下去,周不易微微皺眉,對峙到現在,他還沒有試探出蘇晝的實力深淺,對方雖然看上去和自己一樣都只是天罡境,可卻和昔日一樣深不可測。
不過,這很正常…那可是蘇晝啊,昔日以后天巔峰之境,連斬國師魔帝之人,自己哪怕是修行神木之力,也未必能勝過對方。
“理由本來就不止一個,這個世界的太平的確需要我去維持,我不去取得神木之力,也總有人會去修行,有秩序,就自然有反抗秩序的人,我設立一個靶子,讓他們自己匯聚在一齊方便圍剿,這都是有必要的事情。”
并非是自辨,周不易簡單的闡述事實,話畢,他低頭沉默了一會,然后才緩緩抬頭道:“當然,的確如你所說,我最本質的理由,仍然是想要不死。因為想要不死,所以才會做后續的那些事情。”
“為什么?”
蘇晝簡略的問道:“你不貪戀權勢,也不像是為了長生什么都能做的那類人,天罡武神的自然壽命起碼活個幾百上千年沒什么問題,想要不死,你有的是時間尋找更好的辦法。換句話說,起碼五百年內,我不覺得你有什么非要追求不死的理由。”
周不易卻沒有第一時間回答這個問題,他只是先反問了一句:“蘇晝,你還記得,死去的同伴,在離開之前,說過的最后一句話是什么嗎?”
蘇晝微微一愣,他本想直接回話自己的同伴都沒有死,但是這種話本質是錯的,神木世界的朋友,他們死去的時候,蘇晝并不在場。
所以他緘默,而周不易笑了笑,他的表情坦然:“很多人都會忘記,戰場上就是如此。”
“但是我的記得。其他所有人臨終最后的話,我都記得——無論是師傅,戰友,朋友,妻子,還是我的長子,長女,次女…他們每個人死去時,對我說的留言,我都記得。”
“現在這個世界,也只有我記得了——無論是當初百家為何而戰,為何要重開太平,為何要與魔朝抗爭,那苦難的歷史,黑暗中的吶喊和戰斗,那個時代遺留的人,只有我了。”
“如果只有我,只是我一個人,那死又算什么,無非是和他們團聚罷了。但我不能只為了自己而活。必須要有一個人記住那些話,記住那些信念…后來人會忘記,信念會被消磨,會被改寫,會被修正,正如同你一開始和我說的那個典故,是,屠龍者會成為龍,信念是會變質的,但事實就是,倘若我放手一切,這世間仍然會重復‘合久必分,分久必合’的歷史規律——信念變質的速度,會比我變質的速度快上十倍。”
第一個人對第二個人傳話,話語的意思可能不會有所改變,但是倘若到了第十個人,第一百個人,那就未必了。甚至,話語的本質,都可能被完全改寫成和最初完全不一樣的模樣。
男人無法接受這樣的事情。第一個人無法容忍付出了他身邊一切人生命得到的勝利果實,就這樣被愈發不珍惜的后來者篡改,所以他寧肯不將這話語傳遞下去,而是自己一個人堅守在原地。
如此說道,周不易的語氣,一聲重過一聲:“我決不能容許,我們付出了幾乎所有人生命才創造的太平,在區區幾百年的時光沖刷下,就變質,就分裂,就這樣分崩離析!”
“它必須存在下去,而我會守護它——守護到永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