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千原凜人臨近出院之際才趕來探望的正是他的倒霉徒弟美千子,但她同樣只知道千原凜人在這家醫院住著,卻不知道具體病房,只能猜測了區域,一間一間探問,好在她是個小孩子,倒沒人和她計較什么。
她這一說話,千原凜人就聽出來了,畢竟美千子的童音很有特色,很甜,但他沒想到都這時候了美千子會跑來,連忙道:“是我,快進來!”
美千子馬上推門而入,臉上是甜甜的笑容,本應非常可愛,但實際上樣子很狼狽。
她全身上下都濕透了,衣服明顯擰過水,皺巴巴很難看,平日里閃著鴉羽光澤的長發這會兒都成了一縷一縷的,有的甚至卷著貼在小腮上,而且可能因為太濕太冷,她在控制不住的打哆嗦。
千原凜人看了一眼就大吃一驚,連忙問道:“怎么弄成了這個樣子?”
這雨都連下了兩天了,就是頭豬出門也該知道打傘,你這是連豬都不如了嗎?沒記得你這么蠢啊!但他生性一向機敏,瞬間就反應了過來,馬上問道:“發生了什么事?”
美千子甜甜笑道:“沒事啊,就是來探望一下師父,您受了傷我卻不能來,感覺很對不起您。”
千原凜人擺了擺手,示意無所謂,美千子沒自由這他又不是不知道,沒來看他他完全能理解,只是這么狼狽的來探望太古怪了,追問道:“為什么要淋著雨來?”
美千子吐了吐舌頭,俏皮道:“我出門忘記帶錢了,又急著來探望您,就沒再回去拿,本以為在路上能找到免費的雨傘,結果所有的便利店門前都…”
這話聽著沒什么毛病,但千原凜人又不是傻子,他粘上毛比猴都精,這種話敷衍不了他,只是望著美千子在皺眉頭,而美千子漸漸也說不下去了,轉而笑道:“就是太想見您了,沒事的,只是淋了一點雨。”
千原凜人張口就想再問,但白馬寧子輕輕拉了拉千原凜人的衣袖,又指了指美千子腳下的水痕,美千子擰過衣服,但手工很難把衣服完全擰干,仍然在往下滴水。
確實不能這么說話,千原凜人馬上明白過來,無奈道:“先換了衣服再說。”接著轉頭對白馬寧子客氣了一聲,“麻煩你了。”
白馬寧子一笑就要領美千子去洗手間,但美千子連忙退后一步說道:“我就是來看一下師父,馬上就走,不用換衣服了。”
千原凜人沒好氣道:“你再這么跑回去,明天就該我去醫院看你了,有什么事先換了衣服再說!”
白馬寧子過去拉住了她,柔聲道:“是啊,就是要走,也要暖和一下再走。”
美千子猶豫著就被她輕輕拉進了洗手間,只能低聲道謝。接著白馬寧子給她找來了毛巾和洗浴用品,讓她簡單的沖個熱水澡,去了去寒氣,又挑了自己的衣服給她換上,足足折騰了二十多分鐘才把美千子收拾好,讓她捧著熱茶坐到了千原凜人面前。
她年紀小,穿著白馬寧子的衣服很松垮,看起來有點搞笑,但千原凜人顧不上管這個,直接問道:“你媽媽知道你過來嗎?”
“她知道我出來了。”
千原凜人仔細看了看她的小臉,發現鼻頭有點紅,像哭過,眼睛也有腫,更像哭過,追問道:“可能是知道,但你是強行跑出來的吧?是吵架了嗎?”
美千子猶豫了一下,低頭道:“是吵架了。”
“因為什么?”
美千子努力一笑:“沒什么的,師父,不是因為我想來看您才吵架的,而且我也不會離家出走,您不用擔心什么,我過會兒真會回去。”
頓了頓,她補充道:“您也不需要擔心這個,我對她有用,我道歉后,她會原諒我的…那個,您的傷沒什么吧?”
她明顯想轉移話題,不過一片關心之意很真誠,千原凜人也就沒再揪著問下去,笑道:“沒事了,現在已經全好了。”
美千子有些不好意思起來,坐在軟椅上握了握拳。當初千原凜人這師父可是對她釋放過極大善意的,而千原凜人受傷住院了,按理來說,她就算不留在這里細心照顧,也是應該第一時間趕來慰問,不該等到人沒事了再跑來賣好。
她有些慚愧,羞紅了小臉道:“對不起,我應該早些來的,當時我在劇組里,不知道您受了傷,后來知道了…也不能來,到現在才有機會…也沒帶花,我身上…”
千原凜人臉色柔和起來,微笑道:“說了沒事了,不用放在心上,能來看看我就很好了。”
他這徒弟是假的,更多只是出于同情心讓她每天能輕松一下,根本就沒付出什么,所以,美千子能來看看就挺不錯了,別的他真無所謂。
實話實說,就是美千子不來這一趟,他也不會生什么氣,誰都有為難的時候,不涉及根本原則的事,體諒一下別人沒壞處。
他不想讓美千子這小孩子因為這個內疚,連忙換了個話題,笑問道:“之前在劇組,是又拍了一部電影嗎?”
“是的,一部小成本傳記電影,我飾演女主角童年時期。”
“什么時間上映?”千原凜人笑道:“到時我也看一看。”徒弟能淋著雨專程來看他,他怎么也得意思一下,到時給徒弟站個臺什么的。
美千子表情難堪起來,勉強笑道:“我演得不太好,師父就別看了。”
她說完了就覺得不對,馬上展顏一笑:“師父,知道您沒事就好了,我跑出來媽媽在家一定很著急,我這就準備回去了。”
她說完了直接站了起來,真準備要走了,但還是關心道:“您好好休息,我不能常來看您,您自己多注意休息。”
“等等,先別急著走。”
千原凜人沉吟起來,他總覺得這事兒不對,好像沒那么簡單,而白馬寧子仿佛和他心有靈犀,突然插嘴道:“不行哦,美千子醬,你的衣服我送去烘干了,還要等一會兒,你可不能穿著我的衣服離開。”
她也覺得沒弄清事情之間,不能放小孩子一個人出去亂跑。
她和美千子剛剛才認識,但她聽千原凜人提過美千子這倒霉徒弟,倒是很熟稔,言語間很親熱,說得像是在開玩笑,而美千子愣愣的望著她,一時不知道該說什么好了——她想快點走,免得說得越多錯得越多,但沒衣服這怎么辦?
她一時愣在了那里,而千原凜人認真問道:“到底發生了什么事,還是因為不想演戲和你媽媽起了爭執嗎?”
美千子搖了搖頭,不想提這個,低頭道:“師父,我只是記掛著一直想來看看您,所以才來這一趟,我不想給您添麻煩了,您就別問了。”
她身無分文,演戲賺來的錢都在她媽媽那里,就是想離家出走都沒辦法——片酬、商演酬勞都是銀行轉帳,她現在連張正經存折都辦不了,只能辦兒童儲蓄帳戶(存零用錢用的,同樣得成年人幫著開通,實際上仍然不是她的),真的身無分文,而且她比較早熟,知道輕重,明白沒錢離家出走搞不好更慘,所以,她確實不是跑來找千原凜人求救的,只是趁機來看看他,了個心事,然后就回去認錯。
就是倒霉在下雨上了,讓千原凜人看出了破綻,不然憑她的演技,笑著探望一下師父,再好好道個歉,然后就能走了。
她不想說,千原凜人別的事也就由著她了,但這事不行,正色說道:“你既然還叫我一聲師父,能特意過來看我,這事我就必須問…你要還認我這個師父,你也該告訴我,別說添麻煩之類的見外話。”
美千子眼睛中突然蒙上了一層霧氣,但很快有小手抹了抹,笑道:“真沒事,就是平常的吵架。”
“你真不想說…那就算了!”千原凜人搖了搖頭:“多謝你特意過來一趟。”
美千子猛然覺得兩個人之間好像生份起來,又發了一會兒愣,感覺十分無依無靠,眼淚終于流了出來,哽咽道:“您真想知道,我就告訴您,媽媽給我接的片子,是津澤姬的傳記…”
津澤姬是誰?千原凜人有點懵了,而白馬寧子眉頭緊皺了一會兒見他沒說話,看了他一眼就明白了,附到他耳上說道:“一位一百多年前的關西藝伎,小時候就被權勢人物當成了玩物。”
有些話她身為女性說出來不雅,但已經足夠千原凜人聽懂了,馬上向美千子問道:“電影中有果露鏡頭還是有親熱戲?”
美千子低下了頭,難堪道:“都有…”
“強迫你拍攝了嗎?”千原凜人表情瞬間就嚴肅起來。
“沒有,只是要求我拍,但我拒絕了,最后只能分段取鏡,沒讓我和男演員有接觸,但…但有些個人鏡頭回避不了,我身上只纏了兩截布…”美千子越說越忍不住了,眼淚大顆大顆落了下來,一直滴在她緊握的小拳頭上,“就是這樣了,媽媽還是很不滿,說這會讓日南映像不高興。拍完了,好像那邊確實不高興,說我剛有點小名氣就架子大,我媽媽回來就罵我,我還了一句嘴,說我不想為藝術獻身,她想獻自己去獻,她就打我,我沒控制住,我…我…我咬了她一口。”
“咬…咬了她一口?”
“對不起,我知道這不對,但當時我忍不住了,她掐我胳膊,我就咬了她的手…咬出了血,我嚇壞了,就跑出來了。”美千子哽咽得更厲害了,“我已經認命好好在演了,但我不想讓別人看我的身體,也不想為藝術獻身…那根本也不是為藝術獻身,她就是騙我,就是那樣好出名,她以為我不懂…她一直在騙我!”
千原凜人一時聽呆了,沒想到堅持追問,問出了這樣的事,這…這該怎么說呢?
站在一個創作者的立場上,劇本怎么寫的,導演怎么指導的,哪怕就是難堪難為情,演員該怎么演就必須怎么演,沒有討價還價的余地。
哪怕是他,如果有必要,比如劇情有要求,該有合情合理的吻戲,他也會寫吻戲,也會指揮演員去演,演員要是不肯演,他能把演員的頭削下來——你來當演員,特別是女演員,就該有這種心理準備,你不干有的是人干,有點敬業精神沒有?
那么多演員該脫就脫,該親就親,換你就不行了?你接戲前沒想好嗎?
換成一般演員,發生這種情況,公理公道地說,確實不對,罵得沒毛病,但美千子這情況就特殊了,她不想演戲,戲也不是她接的,她真是比一般演員更加工具人。
她自尊心很強的,讓她演那種戲,果露脊背、小胳膊小腿,估計她承受不住,感覺深受侮辱,而咬了南部良子,這事當然不對,女兒把媽媽咬傷了,這是大不孝,只要有點良知的人都不可能干出這種事,無論從哪個角度來說都不該咬,但你說全錯在她,這好像也不太對…
那這事是誰不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