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日后,季妧以看病的名義,光明正大進了一德堂。
貞吉利靜靜看著拍在自己面前的告示。
“你一直跟在聶士榮身邊獻殷勤,聶士榮死了,你不見了,肯定頭一個懷疑你。畫像是他那個貼身小廝提供的。”
季妧走到桌對面坐下,笑:“我那天要是不跟去,你是不是打算束手就擒的呀?”
若非抱著必死的念頭,行動前再如何也會布一下局,至少得制造個不在場的證明吧。
貞吉利之所以那么快就被鎖定為嫌疑犯,是因為當晚陪聶士榮去金風玉露樓的只有他一個。
貼身小廝因為吃壞了肚子臨時去不成,聶士榮才點了他,可巧當晚聶士榮就出了事,真是想不讓人懷疑到他身上都難。
雖說現在多了個失蹤的龜奴分擔注意,也不能削減貞吉利的嫌疑。
京中已經布下了天羅地網,就等著他露面呢。
貞吉利將告示放下,說了句對不住。
季妧捧著茶盞,不輕不重的哼了一聲:“那么作為一個被你連累的‘從犯’,我能不能有一下知情權呢?”
貞吉利靜默半晌,抬起頭,突然沒頭沒尾的來了一句:“你很像我妹妹。”
季妧剛喝進去的茶差點沒噴出來。
這個時候說這個…她的第一反應是漢昌侯又四處留情了。
莫非貞吉利也是漢昌侯的…應該不至于,年齡對不上。
“…你有妹妹?你親妹妹?”
貞吉利點頭。
季妧目露懷疑。
她和貞吉利沒有半點相像之處,貞吉利的親妹妹長得像她的可能性實在是不大。
“不是像現在的你,是像以前的你。就那會兒你找我賣方子的時候…”貞吉利比劃了一下,“瘦瘦小小,頭發跟枯草似的,餓的皮包骨,還留著頭發簾兒,乍一看有點丑——就那時候,特別像我妹。”
季妧:“…”
看樣子不管妹子是不是親的,這人該嘴欠還是嘴欠。
“所以你那么爽快買我的方子,就是因為這個?”
貞吉利先是點了下頭,后又搖了搖頭。
“主要是看上了方子,不過真正促使我下定決心,確實有這個原因。”
“那你妹…”
季妧正想問親妹在哪,忽然想起貞吉利跟她說過家都沒了、貞家只剩他一個獨苗的話。
心里有了猜測,便不好開口了。
“你沒猜錯,我妹她死了。”
季妧暗自懊惱不該提這茬,貞吉利主動把話接了下去。短暫的沉默過后,還問她想不想知道原因。
一個正直花季的小姑娘沒了,要么是天災,要么就是人禍。
而觀貞吉利的反應,以及他談起這件事的時機,人禍的可能性更大些。
再聯想到他之前的反常以及聶士榮的喪命…
“跟聶士榮有關?”
貞吉利扯了下嘴角:“就是聰明啊。”
看似在笑,卻沒有笑意,聽著是打趣,卻讓聽的人心情沉重。
而這還只是開始。
隨著貞吉利的緩緩講述,季妧的心情一沉再沉。
“我們家祖輩都是軍醫,我爺爺是,我爹也是,不過他死的早,我娘把一雙兒女拉扯大,把一個女人家能吃的苦都吃了…
后來我靠著一個叔伯的關系順利進了軍營,但只是副手,給軍醫打雜的,每月沒幾個餉錢,還要被營里面的人盤剝…
因為早年操勞,我娘的身體垮的早,那幾年全靠我妹做衣納鞋養家,從牙縫里攢兩個閑錢還要塞給我。那傻丫頭,怕我沒錢吃飯,交不到朋友…
我一直跟她說,等哥有出息了,哥給你買新衣、買花戴,等你出嫁,哥給你辦十八抬嫁妝,讓你坐著轎子風風光光…”
貞吉利忽然低下頭,把臉埋于掌心,肩頭微微顫動。
季妧明白他的心情。
子欲養而親不待,雖然這是妹妹,卻是一樣的抱憾終年。
季妧沒有出聲,留給他足夠的時間平復。
“我們家離軍營很近,她經常去給我送鞋送襪,每次都是跟村里送草料的車隊一起,到了地方讓人遞話給我,我就去咱們頭回見面的那個坡地見她…
她去過那么多回,一次都沒出過事,一次都沒有!偏偏那回,我倆說話耽誤了時間,她沒跟上車隊,一個人從軍營回家的路上,碰上了打獵回營的聶士榮…”
貞吉利抬起頭來,眼底猩紅一片。
“聶士榮那個畜生,他讓人攔下了我妹,將她拖到了草叢,當著那么多人的面,他、他…”
季妧的心已經沉到了谷底。
她想讓貞吉利停下,不必為難自己,不用說了。
貞吉利根本聽不進,他的拳頭捏的咯吱作響,像是在跟自己較勁似的,硬著把那些于他而言錐心刺骨的話從嗓子眼里血淋淋的扯了出來。
“他糟蹋了吉巧!我妹,貞吉巧…他糟蹋了還不算,還讓他手下的那些兵…”
“別說了!”
季妧打斷他,已經不忍再往下聽。
貞吉利呵笑出聲,比哭的都難看。
“我找到吉巧時,她…我險些認不出她你知道嗎?她是在我懷里斷的氣…我脫下她給剛給我做的新衣賞,給她裹上,我抱著她回家…”
說到這,貞吉利忍了許久的眼淚終于滾落,雙手不停捶打著自己的腦袋。
“我不該帶她回家的,我不該帶吉巧回家的…那樣我娘也就不會吊死了,是我害了她倆…”
季妧起身繞過去,死命拉住他的手,不讓他繼續傷害自己 一場探親,失去了兩個親人,這是這是多么致命的打擊。
原來,貞吉利是有妹妹的呀。
難怪當初在軍營門口,還是寇長卿的關山問他為何會有女人在此,他張口就來,說的那般熟練。
難怪他憑借建言得到關山的看重時,激動的握住她的肩膀,語無倫次的大喊:“我要成功了!妹妹,我要成功了!你聽到了嗎妹妹,我終于可以…”
一個大男人,喊到最后甚至流下了眼淚。
她當時還以為那是入戲太深激動的,現在想來,那分明是悲喜交加的淚水。
悲,大于喜。
難怪當她問貞吉利為什么對她那么好時,他半假半真道:“你是我妹子,我不對你好對誰好。”
至此,心中的那團迷霧總算是撥開了。
她曾因貞吉利“無緣無故的好”而疑惑過,不安過,一直覺得他別有所圖。
原來,世上果然沒有無緣無故的好。
只是這個緣故太沉重了,沉重到她寧可相信貞吉利別有所圖,也不愿相信…
季妧咬著牙,問:“聶士榮敢在軍營附近如此…就沒人管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