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開封。
最近這兩年怪事頻發。
各地地動頻繁不說,光是大水就一連鬧了三年,今天這地旱災,明年那地水災,時不時又鬧上了蝗蟲。
就開封地界上鬧騰得那些事,便讓人焦頭爛額。
一入冬,京城就下了好幾場大雪,好些貧寒百姓家房屋被積雪壓塌。整個開封府的衙役都被分派出去,展昭連宮里的差事都暫停,先忙開封府。
又一場大雪過后,展昭和白玉堂一人拎著一把掃帚,替祥符縣兩個村子的百姓掃雪,一掃掃了一個多時辰,積雪掃的差不多,卻露出那些岌岌可危,必須馬上修補的屋頂。
白玉堂嘆了口氣,大約是想偷懶歇會兒,忽然道:“我昨天在林家門口看見小林公子了。”
展昭手一顫,一團雪花飛到他臉上。
白玉堂登時長眉一斂,怒道:“你這個臭貓,故意的是吧!”
他罵了兩句,卻見展昭神思不屬,蹙眉道:“這兩天我一提起林言你就變臉,怎么?他得罪你了?那我要勸你一句,陽關大道咱們走得好好的,可別犯病,非往黃泉路上走,和林言那小子作對,能有什么好下場?”
說著,白玉堂就見展昭臉色發白,便閉了嘴,看了看天色,“馬上要起風,找個地方避避風,你要是吃了風生病,小爺我可懶得背你。”
展昭忽然放下掃帚,在屋檐上落座。
小林公子進開封的事,他前天就知道,當時他正巡邏,聽見前面有人喊有人偷棗子,他追過去一看,正好看見林言被狗追得掛在樹上下不來。
展昭此時還記得當時那種復雜難言的心情,諸多疑問堵在腦子里,一顆心七上八下,卻還得先掏錢安撫鄉親們,再把狗狗哄走。
林言乖乖地從樹上下來,兩個人一起去喝酒。
“你得請客,路過江陵玩得有點過火,把錢都花完了。”
林言笑道。
展昭嘆了口氣,腦子飛速運作,拼命組織語言,半晌才道:“這陣子都沒有賢伉儷的消息…”
當初藥王莊招親的事鬧得沸沸揚揚,光是為婚禮采買的那些價值連城的東西,就足夠開封傳個三五載,最后雖然沒辦婚禮,但展昭私底下還是當玉英少主同林言是夫妻,此時不走腦子便把賢伉儷三字說出口。
林言眉眼間竟流露出一點不好意思,不過到沒介意,笑道:“我這一生,看所有的姑娘都差不多,反正各有各的可愛之處,唯獨見到玉英的那一刻,我覺得她很不同。”
“在這個世上,其他一切人事物的顏色都是灰色的,可當我看到玉英那一刻,世界瞬間就變得五彩斑斕。”
“更奇妙的是,這并非我一廂情愿,那些別人不能理解的情緒,她都能理解,那些別人無法接受的想法,她都能接受。”
展昭感覺有點酸。
“展護衛,你可遇見過這樣的人?當你遇到時,你就明白了,你不可能拒絕她的要求…我也不會拒絕她。”
展昭心中那一點點的嫉妒就如夏日的露珠,消散在陽光下,鼻頭酸楚,一時竟有些落淚的沖動。
林言笑道:“我回家見見我爹,見完了他,就去做我該做的事了。你放心,我們都知道輕重。”
那一個晚上,展昭陪小林公子喝了一夜的酒。
“展昭?”
白玉堂一爪子摟過去,展昭向后一仰,好歹沒讓他給抓毀容了。
展昭伸手去摸自己腰間的劍,剛摸了一下,就聽見下頭咯嘣一聲,他和白玉堂齊齊低頭。
屋子下面兩個須發斑白的老頭老太背上背著一摞柴火,懵懂地抬頭看他們。
白玉堂把爪子一收,笑道:“王叔,嬸子,你們可別動,外頭滑,我們來就成。”
兩個人就去背柴去了。
展昭一時故意忘了林言和玉英少主的事,跟著包拯忙賑災,一忙就是大半個冬天,年節都沒過成,忙到開春老天爺開了臉,統計完損失,大家這才松了口氣。
損失雖然不小,好在勉強還在能承受的范圍內。
包拯回到開封府就染了風寒,嚇得公孫策不光給他連灌了好幾碗湯藥,還交代下頭廚房的火不停,每日都要熬上一鍋驅寒的草藥出來,但凡是下了工的衙役都必須喝上兩碗再吃飯。
別人還好,把展昭愁得恨不能長在街上不回家了。
正忙亂,那頭王丞相黑著臉進門,面色比起包拯來也不遑多讓,兩個人關上門,悶在屋里一聊就是一宿。
外頭值守的王朝等人,隱隱能聽到他們高聲爭執,一時到有些納悶。
他們家府尊是個暴脾氣,急性子,可王丞相那是出了名的老好人,與朝中諸位大臣交往時,從來和聲細語,便是那些政見上與他不合的朝臣,也很少會同他鬧矛盾。
第二天一大早,展昭剛去廚房拿了崔嬸子給他準備的餑餑,冷不丁地就聽府尊問他。
“展護衛,你說,藥王莊的孽龍是不是脫了困?”
展昭悚然而驚。
包拯神色間是真流露出幾分擔憂:“近來我大宋四下起災禍,王丞相說宮里最近也不安寧,陛下罹患頭疾,每日都不得安寢,偏陛下膝下尚無子嗣,哎,國無儲君,難免讓人不安。”
身為開封府尹,包拯在朝中人脈極廣,他一旦不安起來,誰也不敢等閑視之。
展昭給各地的江湖朋友都去了信,四處查探藥王莊的消息,江湖上的反饋還沒來,到是聽說糧商林家的當家人被氣了個半死,他大兒子和底下一雙兒女鬧得不可開交。
還有他那婆娘,不光霸占了先夫人的嫁妝,連婆母的留給長孫的家當都給變賣了個一干二凈。
都說家丑不可外揚,林家的這些個事,卻是一口氣傳遍了整個開封,他們家的生意也一蹶不振。
還是身為受害者的嫡長公子林言出面收拾殘局,替父親管教兩個小的,把兩個小的給塞到名士張鐸的書院里去讀書,又好言勸說繼母,懇求父親萬不可提休妻之事,只讓她把自家母親和祖母的嫁妝都拿出來變賣,連同家里儲存的糧食一起捐給朝廷賑災用。
這才力挽狂瀾,好歹保住了林家的名聲。
人人都道,林家嫡長子林言溫文爾雅,品行高潔,孝順爹娘,可謂當今的仲由,王祥,新時代的孝子代言人。
白玉堂聽到林言在開封的好名聲時,正在吃魚,差點沒讓魚骨頭給卡死,好不容易把魚骨給噴出來,沉默半晌,幽幽嘆息:“論殺傷力,江北三毒也趕不上一個林言。”
至少他打江北三毒的時候,就是被毒得暈了一暈,可這會兒連林言的面都沒見到,就差點嗚呼哀哉,如此對比,誰更毒?
展昭看了白五爺送來的信,到是被逗得一笑,稍稍緩和他最近略有些緊張的情緒。
朝中最近不太平,外地來了幾個自稱游龍觀的道士,到頗有些神異之處,但展昭對他們印象不佳。
前些日子他巡街,路過茶樓時偷懶進去吃了杯茶,正好有說書先生說起藥王莊,說起那日所見的驚世劍仙,不曾想,游龍觀的王道士也在場,當場就叱道:“區區一介凡夫俗子,也敢妄稱劍仙,那日是本真人不在,否則必要給他一記五雷轟頂,讓他知道不可冒犯仙顏。”
那之后,王道士的名氣在開封府就越來越大,也是巧合,有一回展昭照例偷懶,照例還是聽說書。
這回的書說到藥王莊玉英少主四處尋覓如意郎君的故事,那王道士一聽就炸了:“藥王莊?到是聽師祖們提起過,如今竟墮落至此,他們少主,一個姑娘家,張口閉口地找男人,什么東西!”
“我看,這藥王莊就是邪門歪道,四處找人,怕不是心懷鬼胎,要為禍人間了。”
展昭:“…”
哪里來的糊涂道士,不去道觀念經,天天來聽書,還不好好聽。
當時展昭沒把這幾個道士放在心上,可沒過多少日子,不知這王道士說了些什么,居然得了陛下的信任,還被邀請進宮,徹夜長談。
最近更是傳出消息,宮里發話,說要建祭臺祭天,為大宋國運祈福。
光是如此到也罷了,自從展昭親耳聽過雷公說話,他對那些神仙之事便更不敢妄言。
可這些道士竟鼓動陛下服用丹藥,聽聞陛下為了求子,還找道士去學什么有助于子嗣誕生的術法。
朝臣一氣之下,差點掀了陛下的御書房。
他們家府尊也有好幾天下朝時,神色陰沉,本來就不白的臉簡直變得能驚鬼神。
好在陛下這人固然有點優柔寡斷,到底是個能納諫的明君,被迫看了包拯三天黑臉,仔細琢磨了琢磨,到底不再說什么要征集童男童女念道經祈子的事,也就自己偷偷在宮里建了道觀,自己下了朝去拜一拜,見見那些真人。
府尊氣得夠嗆,但那可是陛下,陛下肯納諫,肯給朝臣情面,就已然極好,包拯總不能伙同王丞相,沖入宮里去把那些道士們通通抓出來?
一來二去,君臣斗氣斗了小半個月,雙方各退一步,陛下的祭臺還是要建,祭祀還是要進行,只是規模縮小一些,除了陛下信任的那幾個道士,還要請重陽觀的真人過來主持。
重陽觀的真人大家都比較熟,為人低調,卻是有道真修,有他們坐鎮,朝臣也放心。
大宋圜丘合祀天地,重陽觀的真人們都會到場。
包拯是實在沒力氣跟陛下斗了。
開封府大大小小的事那么多,每天連睡個懶覺的工夫都沒有,他就不明白,他管一個開封都已經恨不能長出三頭六臂,陛下要管整個大宋,怎么能那么閑?
有錢有閑的陛下要建祭臺,自然比普通人建個祭臺快上無數倍,不過十余日,祭臺便建好了,位置就在開封南郊。
一大清早,包拯跟在陛下身后,掃了一眼龐太師,見他面色竟也算不上好,想必同樣有點起床氣。
陛下到是極為精神,身穿袞服,外披大裘,頭戴琉璃冠冕,肅然而立,目光灼灼。
那位王道士一身法袍,手持法劍,鼓樂齊鳴中率領眾道士起舞,包拯一看這架勢,到感覺這幾個道士不像尋常神棍。
若是這祭祀,當真能讓大宋風調雨順,也能讓太子誕生,那就好了。
圓形高臺之上,王道士只覺周圍靈氣泉涌,心中砰砰狂跳,為天子主持祭祀,此次若是成功,他說不得能脫胎換骨,只是這位陛下著實太小氣,他想要的好些寶貝都不肯買,摳門!
鼓樂聲中,王道士仿佛看到了一條通天之梯,他悄悄瞇了瞇眼,舒展開身體,正待吸納靈氣,卻感覺從天而降的靈氣都快到他頭頂時,倏然轉了個彎,直直朝東方飛去。
王道士一愣,腳下錯了一拍,整個人啪得一聲砸在了臺子上,連發冠都飛出去。
眾朝臣:“??”
王道士顧不得失禮,蓬頭亂發地跳起來大怒:“是誰?是誰截胡我家靈氣?”
眾人順著他的吼聲看去,就見東面有一對年輕男女相攜而至,后面還烏泱泱地跟了不少人。
“我就說要遲了,要遲了,你還說再多玩兩天不要緊,遲了吧?”
“分明是你說小姑爺和他爹每日三斗法比話本精彩,多看兩天再走的。”
“吵吵什么,快走吧。”
禁軍霎時間一擁而上,只是還沒堵住路,這幫仿佛是出來趕集的尋常百姓的人,眨眼就到了高臺之上,天空中忽然出現一道光門,光門外碧水滔滔,霞光漫天,仿佛仙境。
這些人你擠我一下,我推你一下,推推搡搡地進了光門,接二連三地踩在王道士身上,踩得他直翻白眼,卻是誰也沒注意。
唯獨那兩位領頭的漂亮男女回首行禮,笑道:“陛下,包府尊,借靈氣開個門,玉英這便去了。”
高臺之上,天子與眾朝臣目瞪口呆。
光門后似有人高呼:“孽龍又翻身,大藥呢,玉英快來。”
楊玉英應了聲,回過頭仿佛也不知該說什么,只是輕輕一笑,便挽著林言的手,雙雙進了光門。
陛下呆立當場,凝目望天許久,腦海中回蕩那跨越千年的人與龍的故事,求仙問道的心思居然消了去。
神仙那么忙,他還是別麻煩人家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