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依依陡然有點委屈。
論親近,她可是在靜山伯府長大,舅舅舅母便如爹娘一般,甚至在她心里比爹娘還要重要。
論對伯府的貢獻,自舅舅出事,她是真耗費心血,竭盡全力營救舅舅,她也一直相信舅舅不會作惡。
她的舅舅是個單純的人,怎會做那等事?
可傅…香香呢?
她做了什么?
她輕輕松松,不聲不響的,什么都沒做,她甚至沒說過半句相信舅舅的話,只鼓動舅母去探了一次監,便算功德無量了不成?
他們甚至還不知道這些作為會不會給舅舅帶來大麻煩!
也不知道,靜山伯府要為此花多少錢買通那起子無恥之徒,想一想就心里憋屈。
別管怎么看,舅舅還未曾歸來,舅母還不到要酬功的時候…就算要酬功,那也輪不到傅香香!
林依依心中有無數的不平,也有無數的幽怨,可她去陪白夫人吃飯時,臉上的表情,卻只有關切和溫柔。
戚明滿腦子都惦記著楊玉英,這會兒看到林依依眉眼里寫的擔憂,卻也心中熨帖。
可憐表妹從小膽子就不大,家里發生這么多事,他們當兄長的,確實忽略了她。
“咱們先吃。”
梁氏親自領著一行丫鬟,從廚房過來,丫鬟們手捧托盤,將剛剛出鍋的一大盅鴿子湯放在飯桌中央。
“我盯著廚上做的,按照葛大夫給開的藥膳方子,大家這些日子都忙得緊,都喝一點滋補身體。”
梁氏嘆氣,“伯爺沒回來,咱們要是都病倒了,更沒人為伯爺周旋。”
戚明點點頭,伸手先替母親舀了一碗,正想照顧表妹和小妹,就聽媳婦向外張望了幾眼,“傅表妹說有點事,要晚一些過來,讓我們先用飯,等下我給她留一碗鴿子湯,好歹嘗嘗味道也好。”
轉瞬間,戚明和戚正抬起頭,戚明慢慢地放下勺子,笑道:“不差這么一會兒,既傅表妹要來,那我們就等一等。”
林依依:??
白夫人緩緩點了點頭,親自拿了蓋子把湯盅蓋好:“仔細別冷了,冷了容易腥,不好喝。”
林依依:!!
他們這么一等,就等了將近兩刻鐘。
楊玉英也不是故意讓人等,夏志明來了。
整個西跨院一片肅殺之氣,兩個人面對面坐在涼亭里,四面透風,一眼望去無人可靠近。
隱隱靈氣波動震得涼亭晃動,磚瓦噼里啪啦地向下落。
“汪,嗚!”
因為二人的爭吵聲,驚叫的幾只看家狗,忽然就收了聲,老老實實地趴下,露出可憐又無辜的雙眼。
蓮蓮死堵在門口,堅立不動,瞳孔渙散,努力把心跳聲壓下去,喃喃自語:“我也算是硬頂過皇城司兩大青年高手的正面沖擊了,將來趕超山河祭不在話下!”
她心里記得身為暗諜的自我操守,該好奇的必須保有好奇心,不該好奇的打死自己也不能心動,可這會兒她就忍不住違背了一下原則,對身后兩位狂飆各種暗語爭辯不休的上官,偷偷打量了一眼,兩眼,又三眼。
真不能怪她!
這可是楊玉英和夏志明。
不是真夏志明和假夏志明。
兩位夏爺吵得天翻地覆,掀飛房頂的時候多了去,他們不新鮮,伴隨著爭吵聲都能睡得天昏地暗,可這兩位吵架,確實是新鮮事。
夏爺守規矩,為人穩重,對楊大人十分愛護,也特別尊重,楊大人機敏百變,手段高妙,武功高強,皇城司里顯少有不喜歡和她搭檔的。
他們二位都是皇城司中流砥柱一般的人物,穩重又可靠,有什么事交到他們手上,便是鄒掌事都道,可以不必再關注,必然給辦得妥帖。
蓮蓮神色漸漸凝重。
他們二位吵得這般兇——
大順要和斡國開戰?
山河祭暗中打進了京城?
還是說,他們皇城司終于被上面所忌,這二位因為應對手段的問題起了沖突?
楊玉英:“…不讓我去?你想跟我比機關術?”
夏志明:“總要有人在外策應,這不是小事。”
兩個人面面相覷,許久,夏志明輕嘆一聲:“吵累了。”
楊玉英:“蓮蓮,茶。”
蓮蓮連忙親自過去打了茶水,也不敢讓春梅,翠星兩個丫頭去送,誰知道那涼亭還結實不結實,萬一一會兒塌下來,傷到人可就不大好。
她低眉順眼地走過去,就如同普通小丫頭,老老實實給這兩位奉上茶水:“大人,可用點心?”
夏志明:“把你們姑娘自己做的點心給我找出來。”
蓮蓮也沒去看楊玉英的臉色,乖乖回屋,以食盒裝著提到涼亭,分別擺放整齊,一碟子蠶豆,一碟炸花生米,一碟蜜三刀,并一壺清茶。
夏志明喝了兩口茶水潤喉,只覺水有些苦澀,沉默半晌,起身砰一聲拍在桌子上,拍完就走。連同楊玉英打招呼都不曾。
“看來是真生氣了。”
楊玉英不禁有些心虛,輕輕伸出修長的手指,扶住桌子。
夏志明是翩翩君子,在皇城司時林官沒少欺負人家,楊玉英偶爾也作弄他,但他會被林官氣得跳腳,到不在意楊玉英的玩笑。
楊玉英一只手把食盒關上,遞給蓮蓮,夏志明對她十分體貼照顧,對她很好,如此與夏志明爭執,把他氣成這般,著實不該。
林官以前說過,夏志明很少生氣,他幾乎沒見他真生氣過,就是當初和小尹鬧出那一出,令他在京城大大地丟了一次人,夏志明有點惱,但并沒有真的憤怒。
夏志明唯一一次真的生氣,就是最近。
他發現林官毒入骨髓肺腑,藥石罔效,無數個大夫來來去去,天下名醫已請遍,皇城司的靈藥也盡數取用,前路全部堵死,只有一條黃泉路就此打開。
那一瞬間,林官被夏志明嚇得一句廢話都沒敢說,早就打算說出口的調侃戲謔通通都咽回去,遺言更是別想。
大半日里,皇城司上下察子暗探,各個掌事,副掌事,都覺得心驚肉跳,渾身冷汗直冒,危機感如影隨形。
那天正好山河祭的一小子照例過來挑釁,進門的時候,夏志明正好路過演武場,結果人家剛走到演武場外的竹林前,二話不說,調頭就向后跑,皇城司這邊的一干準備愣是沒用上。
之后數日,山河祭和其他幾個在京城勢力不小的江湖組織,都收斂了好些,京城地面上一片風平浪靜。
山河祭那邊,幾個祭司還偷偷摸摸跟鄒掌事等人打聽,想知道皇城司近來是不是發生了什么事,是不是要和敵國開戰了云云。
“他真生氣,不對別人發脾氣,只對自己發。”
林官和楊玉英閑聊,從來沒有正形,說起這些,到是鄭重了神色,“他生氣的時候就像幽靈一樣四處飄,以前怒火憋在心里,氣大傷身而已,砸幾下樹,撞幾下墻,自己頭破血流罷了,如今養靈訣算是小有所成,以他的能耐,恐怕要地動山搖。”
楊玉英從窗戶里向外看了幾眼,小小地拍了拍胸口。
天沒塌下來,地也沒裂開,更沒聽說京城哪里鬧地動,反正皇城那邊安然無恙就極好極好。
蓮蓮:“小姐,點心都碎了。”
“盤子怎么樣?”
“…還好。”
“那我們賺了些。”
蓮蓮:“…小姐,桌子裂成了兩半。”
楊玉英:“…你拿點銀錢,找個人重新修修。”
雖然壞了桌子,但是比起夏志明自己生悶氣的后果,這挺容易讓人接受。
他發完了脾氣,那就只好順自己的意。
永吉陵,她非下不可。
這么一耽誤,可不就耽誤了些時間,楊玉英趕到稼穡軒,進屋取下斗篷,盈盈一笑:“香香來晚了。”
梁氏輕笑:“不晚,正正好,給你準備了鴿子湯,不冷不熱,剛好入口…”
她說著話,聲音就越來越低,詫異地蹙眉盯著戚明兄弟兩個。
就在楊玉英進來的那一刻,戚明和戚正蹭一下從椅子上躥起。
戚明尤其倒霉,一個踉蹌,單手按在飯碗上,噼里啪啦,碗筷落地,一口氣摔了個粉碎。
這動靜一起,所有人齊刷刷看過來,梁氏嘴角直抽抽,一時竟張口結舌,連圓場都不知該怎么去打。
戚明這回反應到快,整個人刺溜,鉆到桌子底下,七手八腳開始收拾碗筷碎屑。
楊玉英:“…”
蓮蓮悄無聲息地走過去,笑道:“大公子,讓婢子收拾就好。”
“不敢,不敢,我來!”
戚明心有余悸地看了看蓮蓮,一想到這位是傅家姑娘帶到府上的,就恨不能把自己縮得更小一點。
楊玉英眼見這位特別應景地打了好幾個哆嗦,一時更無語。
這頓飯吃得可真是有滋有味的很。
楊玉英吃完飯,忽然駐足,回頭看向林依依,輕聲道:“林小姐,我有件事想向您請教。”
林依依驚訝,卻還是柔聲道:“請講。”
“在傅香香進京之前,曾送了一封信給靜山伯府交代行程,這封信,林小姐可看過?”
林依依愕然,蹙眉道:“當時我給舅母請安,正好看到,正是我為舅母讀的信,當然看過。”
楊玉英點點頭:“信中一應消息,林小姐可曾對旁人說起?”
林依依猛地一抬頭,愕然道:“傅小姐何出此言,這等私信,我怎會泄露出去?”
她一開始理直氣壯,說到后面,卻忽而有幾分猶豫,但也只是稍稍猶豫,便依舊搖頭,“依依不是不知禮數之人,傅小姐的私信,我絕對沒有讓外人知道,不過,靜山伯府下人不少,你那封信也并非機密消息,有沒有流傳出去我真是不知。”
梁氏看看這個,又看一眼那個,心道:今天林表妹的話有點多。
楊玉英略一頷首,也沒再多言,轉身出了門。她剛剛和夏志明也不是一直吵架,還說起傅香香的事。
殺死傅香香的那一群賊人號稱十八寨,在當地算是相當有名氣的綠林道勢力。盤踞多年,手段狠厲。乍一看好似尋常的土匪強梁。
但這些人其實和夏志明攥在手里,掌握一部分永吉陵機關圖的賊人,本出自一脈,只是后來發生一些分歧,便自此分裂。
說是分裂了,雙方再無聯系,可傅香香偏偏被這些山匪截殺,其中隱情可想而知。
賊人都到了夏志明的手里,真相總有水落石出的一天。
這一夜,楊玉英睡得有些不踏實。
她睡眠質量一向很好,心里不存事,也唯有當年元帥犧牲,她有兩個晚上做一些光怪陸離的夢,從那以后,夢與她無緣。
這個晚上,她卻夢到了許許多多過去的事。
她想元帥,想不知該走向何方的任務,又想到林官,只因為林官這張臉,楊玉英便希望他平平安安。
第二天起來,楊玉英敲了敲肩膀:“蓮蓮。”
蓮蓮應聲而至,手里拿一藤箱,打開箱子從里面取出一堆零碎的瓶瓶罐罐。
楊玉英看了兩眼,信手在臉上涂抹,仔仔細細,十分勻稱地覆蓋整張臉,脖子,耳后,又拿帕子擦了擦,輕輕吐出口氣:“舒服多了。”
收拾完,她里面穿勁裝,外罩金絲銀線繡成,緞面光滑如鏡的真絲斗篷,從西跨院出來,臨走到大門前,恰好見到戚明和戚正。
兩個人神色緊張,都穿著朝服,顯然是要去工部當差,正交頭接耳。
林依依拿著兩個食盒送他們到門前,也是一臉憂郁。
三人說著話,聽到動靜抬頭,一眼看到楊玉英,都愣住。
這還是傅香香,但是,似乎顯得成熟些,眉眼多了幾分精致,少了幾許稚氣。
兩兄弟暗地里嘖了聲。他們就知道,皇城司里自由出入,看起來地位不低的人物,不可能是個稚氣的小女孩兒。
兄弟倆只當沒看出來,齊齊笑著叮囑:“表妹慢走。”
“表妹要買什么,直接掛府里的賬就好,月底我們去結。”
林依依:“…”
她忽然覺得自己梳的雙丫鬟顯得太稚嫩,頭上的朱釵也未免俗氣,還有,她總不喜歡化妝,不喜歡口脂,嫌棄甜膩,但其實,她也到了該學這些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