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曉帆被帶回巡捕房,轉瞬間就沉寂下來,再無別的消息傳出,這件案子仿佛悄無聲息地被湮沒在海底深處。
薛家給薛麗舉行了葬禮。
那個自稱薛麗丈夫的日本人,北原勇太,從頭到尾都沒有出現。
乍一看,登州好似變得平靜,孟以非也重新回到他的正常生活中,每天船廠,教室兩點一線,工作和教學生兩不誤,可瞿家的情況卻越來越糟糕。
孟以非看不到糟糕的那一面,只能從他身邊的保鏢數量,還有瞿正眼睛上的黑眼圈揣摩一二。
他已經在做撤離的準備。
但搬遷這種事,其實也并不太容易。
說起來整個登州造船廠唯一最有價值的只是孟以非一個人,他腦子里裝的東西才是造船廠能順利做到,三年發展,超過別的廠子十年二十年的緣由。
所以按理說只要孟以非走就行了。
至于他三年來打造的車間,等他有更多資源可以利用時,這些就都不重要,分分鐘就能組織更多人手,擁有更先進的機械。
但是,他培養起來的熟練高級技工,工程師,甚至船廠的小工,這些人卻是最寶貴的財富。
他花了三年系統培訓,這些人每一個都最能理解他的想法,和他配合默契。
孟以非無論如何也不能放棄這些人。
另外,瞿家決定好了,為了國家讓孟以非另擇明主,可這明主人選也不能不小心。
孟以非這幾日一直在深入了解瞿家選定的地方,選定的人,耗費了半個月的光景,眼看著瞿正都要急了,終于點了頭。
“好吧,你們選的劉將軍,雖然比較窮,雖然地盤還小,勢力也不算特別大,可至少有一點好處,他有能力,深得人心,旗下高手如云。”
“更重要的是,他真正在為了咱們華國考量,為民眾考慮,真正關心最底層的這些農民,工人。”
“我覺得,他能成事。”
瞿家就開始偷偷進行造船廠的打包工作。
因為劉將軍那邊其實挺窮,所以孟以非決定盡可能地把重要物資都帶走。
瞿正:“…”
幸好那邊資源豐富,也有優良港口適合建造造船廠,要不然,萬一孟小爺要求他們連廠子一塊兒給他運走,瞿正就要急得自己找根柱子把自己撞死了事。
這日,孟以非正在倉庫里教書,剛給學生們發了新教材,瞿正就跑了過來,背上背著個大背包,左手還拎著個手提箱,右手牽著瞿小金。
“走吧,給你們買了車票。”
孟以非:“這么急?”
“有人來接你們了。”
瞿正笑道。
“不急,等我上完這堂課。”
孟以非吐出口氣,轉頭看在場的這些學生們,“這是最后一堂課了,認真聽,認真記…以后要是找不到相關書籍也別急,萬變不離其宗,學踏實了我教你們的那些也就足夠用。”
瞿正盯著他看了好幾眼,幾次試圖插話,奈何人家愣是有把他當蒼蠅,視而不見的本事,只好背著包,出了倉庫的門,倚在石墩上安安靜靜地等。
“怎么還不走?干什么呢?”
和瞿正一起來的,還有負責接應孟以非的人,一共五位,都是好手,個個配齊了武器裝備。
為首的這位,還是劉將軍的親信副官,他們顯然很重視孟以非。
“我們還得趕火車,瞿四爺,您趕緊催催孟先生,咱們走吧。”
瞿正嘆氣:“你們當我不想?現在登州是風雨欲來,他早一天走,我們瞿家就能早點輕省,有本事,你們進去叫?”
“叫就叫。”
劉副官一腳踏進去,咳嗽了聲,一張嘴卻不由自主地壓低了聲音,“我說…”
“噓!”
后排一學生轉過頭沖他比了個閉嘴的手勢。
其他學生連動都沒動,孟以非更不用說,看都不曾向他看上一眼。
劉副官本能地感覺到一種奇怪的氛圍,他也說不出什么,就是忍不住老老實實閉上嘴。
如果他上過大學,可能會有一點學渣面對教導主任時的恐懼感,但他沒有讀過大學,只能本能地學小刺猬一般,把渾身上下的刺都豎起來,蜷縮到一塊兒,擦邊溜出門。
瞿正輕笑:“有沒有叫人?”
劉副官腦袋跟搖撥浪鼓似的,吞了口口水:“其實也沒有那么著急,火車時間還早得很,再等等也無妨。”
一等等了一整個下午,孟以非才出來背上行囊,坐上瞿正的車。
劉副官警惕地注視四周,僅僅貼著孟以非,時不時觀察周圍的環境。
后面其他人也開車緊隨其后。
別看他們來的時候暢行無阻,但是根據情報,劉副官有理由相信,他們離開登州之后,這一路上恐怕不會太平。
旁的國家到是沒有太瘋狂,可是據她所知,日本的情報組織上層下達死命令,一定要將孟以非帶回日本。
如果不能帶回去活的,死的他們也要。
劉副官等人領到命令出門之前,心里就已經做好了準備,必要的時候不惜犧牲性命保護華國的人才。
走著走著,劉副官忽然愣了一下。
不知道什么時候,巡捕房的巡捕們居然都出來了,前前后后地簇擁著汽車向外走。
又走了一段,他就看見過不少工人,農民,漁民,小商販,還有人數最多的學生,站在街頭巷尾,目送汽車離開。
“那是什么?”
劉副官被迎風招展的旗子晃了一下眼。
瞿正都愣了愣,打開車窗,就聽到外面還有人喊口號指揮行動。
一看到車窗落下,就有學生過來笑道:“孟先生,你放心走,要是有壞人要傷害您,得先過我們這一關。”
“沒錯,先過我們這一關。”
孟以非:“…”
瞿正:“添哪門子亂,我還在。”
劉副官等人簡直不敢置信。
他們什么時候見過這樣的情況,學生們的行為到好可以理解,都是受過教育的,知道什么叫愛國。
可是劉副官不是天真的人,他太清楚華國普通老百姓是什么樣子。
但顯然,登州市的百姓,和別處的百姓,著實不同。
孟以非沉默,蹙了蹙眉,輕聲問瞿正:“我這幾年,何嘗做過什么事。”
他不是呆在船廠,就是在教學生,要說憂國憂民,他不比旁人多,他造船,為的是自己喜歡,他想做些事,讓他的名字在這世上留存得更久些。
所作所為,著實配不上這樣的待遇。
瞿正笑道:“兩個月一次的平價米糧,是你的船隊從外頭運過來的。這三年,你沒有攢過一分多余的工錢,賺的錢都發給工人,對學生,對船廠的工人,你都傾囊相授,沒有半點藏私。”
“登州市如今靠你吃飯的百姓,加起來有好幾萬,平日里受你恩惠的,更不知凡幾。”
“但凡做了,誰又會看不見?”
孟以非眨了眨眼。
這里面怕是多多少少有些誤會,至少他不拿工錢,那是因為瞿家把他的衣食起居都給包了,他出去買東西,都是瞿家付賬,他懶得管錢而已。
不過…罷了。
孟以非輕笑:“如今這滋味,到也挺好。”
劉副官一行人卻是傻了眼,面面相覷,忽然變得越發緊張,雖然一開始也很緊張,但現在到覺得,也許他們對自己接應對象的重要性,理解得還不足夠。
終于到了車站,瞿正忽然情怯,立在馬路上看看孟以非,再看一眼瞿小金,心里翻了一樣的難受。
小金臉上還帶著迷惘。
她今天早起被祖父,小叔催促著收拾行囊,一直到出了門,祖父也只是告訴她,讓她先和孟以非走,瞿家上下過一陣子也會去找她。
瞿小金一向是個聽話的姑娘,可她這二十余年,從沒有離開過家,此時茫茫然看著瞿正:“小叔?”
瞿正狠了狠心,替瞿小金整理了下衣襟,“去了聽以非的話…孤身在外,別那么乖,要堅強一點。”
孟以非把背包背好,主要是錢分開裝,檢查完,叫上瞿小金就走。
瞿正:“…喂。”
孟以非回過頭看他。
瞿正哭笑不得:“好歹跟我告個別。”
孟以非略微遲疑:“再見?”
瞿正鼻子一酸,簡直…他這幾年的辛苦簡直都喂了狗。
孟以非這小混球根本沒把他當朋友。
這一離別,且不知瞿家能不能抵得住日本人的威壓,他們今生還有無相見之日,他怎就一點也不傷心?
“對了。”
孟以非被劉副官他們簇擁著向前走了幾步,輕輕回頭道,“別的幾個車間都簡單,第三車間我打包好的機器零件有些不可受潮,你押運的時候注意。”
他頓了頓,對板著臉看不出想什么的瞿正道,“我一個月前就同瞿老爺說好,瞿家遷往井州的造船廠由你和你二哥負責。”
說完,孟以非就上了火車。
瞿正還沒離開火車站,后頭瞿海就帶著老爺發的電報過來了。
老爺人在首府同自己那些狐朋狗友們聯絡感情,電報里只說,瞿家大半重要產業都已經成功遷走,瞿正的任務完成,讓他撤。
瞿老爺縱橫江湖數十年,一手建起瞿家那么大的產業,自然知道怎么給自家留下條后路。
瞿正頓時明白過來:“感情我這些日子苦心周旋,左支右絀,眼看著家里產業倒閉的倒閉,關門歇業的關門歇業,那都是義父演戲呢?”
“也不叫演戲吧,大爺說了,咱瞿家是真產業縮水,好些廠子賣出去價格都不高,半賣半送給了旁人,最多是斷尾求生。”
瞿海笑道。
瞿正:“…哎,不知那邊生活如何,小金能不能適應?孟以非可不會照顧人。”
瞿小金很是不能適應。
這回劉副官他們走得急,而且劉將軍確實不富裕,經費大部分都用在劉家地盤老百姓們的生產生活還有教育,軍事等方面,平時能動用的資金就比較少。
也幸虧這回來接的是技術人才,多批了些錢,劉副官他們才買到二等車廂的車票。
和三等車廂比,二等車廂已經算不錯,可對瞿小金就十分不友好。
和幾個大男人擠在同一室內,她挨著孟以非坐,穿過車窗看著外面擁擠的人群,只覺一顆心跳得她頭暈。
出來得匆忙,她連水杯都沒有帶,列車上的茶缸子里隱帶著黃色的茶漬,她端了半晌,愣是沒有下狠心去喝一口。
瞿小金悄悄地看了眼孟以非。
孟以非眨了眨眼,小聲道:“你可以告訴自己,你手里拿的是王母娘娘的琉璃盞,里面裝著玉液瓊漿。”
瞿小金:嚶。
劉副官死死守著包廂的大門,吃的喝的全部都由劉副官去取,什么簡單吃什么,瞿小金想出去方便一下,都要被人盯著。
她著實忍不住…委屈。
到了晚上,這樣的環境更是讓人絕望。
瞿小金從來沒有嘗試過和好幾個大男人在一個房間里睡覺,怎么可能能忍受?
一忍再忍,忍到瞿小金實在受不住,偷偷蒙著臉小聲抽泣。
楊玉英:如果到最后任務失敗,浪費掉孟以非的角色卡,她也不會覺得奇怪。
孟以非的愿望其中最重要的一點就是,希望瞿小金能好好的,不要再受到傷害。
現在如果傷害值能顯示出來,瞿小金的血槽恐怕都要變空了。
“查票。”
夜里外面風聲呼嘯,劉副官猛地驚醒,出了一頭冷汗,打開車廂就見列車員正挨個查票,他這才松了口氣,抬頭就見孟以非正把一疊資料往背包里面裝。
孟以非裝好東西,把瞿小金叫醒,抓住她的手臂低聲道:“走。”
劉副官一驚:“怎么?”
“那幾個列車員是沖我們來的。”
孟以非十分冷靜,“他們只查二十歲到三十歲的年輕男子的車票,后面那個手里拿著畫像,翻包的時候對各種文字資料尤其在意,還有,看到沒有,問話的列車員旁邊,那小胖子的袖扣,上面有日本明星桑原美奈子的簽名。”
劉副官心下一沉,面上卻極冷靜:“我就是拼死…”
孟以非一拍他肩膀:“分開走,我帶小金,你們自己,前面深諸縣城下車,在城隍廟匯合。”
劉副官‘不行’兩個字都沒說,就看孟以非頭發一扒拉,從包里拿出和服當面換上。
瞿小金猛地轉身閉眼捂臉,還沒害羞完,就讓孟以非拉著她的手直接朝著列車員和那個日本人小胖子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