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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六十五章 風雨欲來

  “我看見你,我就想到高國峰流的血。”

  楊玉英神色鄭重地抬頭看著樓頂,目光在文珍懷中包裹上轉了轉。

  “我看得出來,你眼中有恨,心中有恨,你有自己的故事,你的故事大概很復雜。”

  教學樓前一片安靜。

  就是那個滿心戒備的女學生,也一時無語,閉緊了自己的嘴。

  “我不知道你的恨,和高國峰同學的恨比,誰更重些,但我知道,高同學的血流得很冤,他流血犧牲并不能帶來什么,除了他的同學朋友老師親人們心疼他,心有觸動,恨之欲狂外,其它的還有什么?”

  “他死了,北省就能回來?”

  “北省正在流浪中的師生軍民就能回家了?”

  楊玉英搖了搖頭,“不能。”

  文珍愣了下,茫然無措。

  楊玉英頓了頓,又問道:“你懷里的,是你的孩子?你還想要他嗎?”

  包袱上都是血,但孩子顯然還活著,胸腔在起伏,手和腳也在動。

  離得太遠,旁人看不見,楊玉英看得清楚,這嬰兒大約還不足月。

  文珍先是抱緊了一下孩子,渾身開始顫抖。

  楊玉英此時其實也無法判斷,不知道這孩子是在期待中出生,還是別有緣故。

  不過這種時候,還是趕緊岔開話題,說別的吸引眼前的姑娘,努力讓她別去想死,只要過了這個坎,總歸活下來的希望更大。

  楊玉英輕聲道:“這世上最珍貴的就是生命,你應該知道,五年前燕平大學火災,救火英雄陳平搶救不治,不幸死亡,他當時新婚半年,妻子已有身孕,臨死之前給他未來的兒女,妻子和父母留下遺書,只道多想再多活一些日子,哪怕是能看到孩子睜開稚嫩的雙眼也好。”

  “現在這樣的世道,如今的燕平城,風雨飄搖,死亡時常會突然降臨,讓我們防不勝防…無論你遇到了什么事,可是能活著就很好了。”

  文珍雙手一顫,眼淚滾滾而落。

  “…沒錯,文珍你要好好的,王弼那小子對不住你,回頭我宰了他給你出氣,咱可不能拿自己的命開玩笑!”

  一聽這姑娘提起王弼的名字,楊玉英略一蹙眉,轉頭看了她一眼,登時意外。

  這學生就是在食堂試圖拿托盤砸她的那個。

  剛才她注意力都在樓上,雖覺得樓下學生聲音耳熟,到一時沒想起來,此時卻是心下一咯噔。

  早知道要跳樓的姑娘可能對自己有誤會,她就不該出面,唔,不對,也不一定…

  楊玉英瞇了瞇眼,對于王弼,她知道這個名字,燕平大學的高才生,沒畢業,去年就退學走了,學問不錯,但也僅此而已。

  王弼可同她沒多少交集,連話都沒說過幾句,最多偶爾她到燕平大學代課時交流交流,私底下絕沒有見過面。

  不過現在也不是說這些的時候,楊玉英目光流轉,忽然道:“原來你的男朋友就是王弼。”

  樓下那女學生嚇了一跳,回頭惡狠狠地瞪楊玉英,心里緊張的要命。

  楊玉英其實也有點緊張。

  提起王弼的名字,樓頂上的文珍神色越發木然,目如死灰。

  “王同學很優秀,聽說各科成績都特別好,而且為人樂觀積極,在我們琴島大學很有威望,上得學校看重,下得同學欽佩,去年他忽然退學,大家都深感惋惜。”

  “沒想到,他女朋友居然是個會尋死的懦夫,哎!”

  “你胡說什么!”

  樓下女學生氣得跳腳。

  楊玉英一臉無辜,看著好些學生已經把各種棉被,衣服,還有不知哪里找的破舊沙發墊,反正一切可以找到的東西都往樓下堆積,朗聲道:“我說錯了什么?”

  文珍愣愣地想:她說錯了什么?

  “你現在要跳樓,還跑到人家學校的教學樓頂上去,怎么,燕平大學哪里對不起你?”

  楊玉英使了個眼色。

  王寧賢心領神會,早把剛才聽到的各種消息在心里盤算了一回,高聲道:“文珍,學校知道你家困難,當初你妹妹生病,你想攢錢給她治病,猶豫著要退學,是不是學校里的老師們幫你想辦法,送你妹妹去求醫,不光減免學費,還給你發獎學金,才讓你熬了下來,這些你都不記得了?”

  文珍哽咽道:“我當然記得!”

  楊玉英冷笑:“你既然記得,現在到跑到人家學校來跳樓自殺,你跳下來,真死了人家還要給你收尸,這些學生們被嚇到,嚇病了幾個,耽誤學習,你賠得起?你要是沒死,摔成殘廢,你要怎么辦?把這些負擔留給你妹妹?還是留給學校?”

  文珍啞口無言,神色震動。

  教學樓下一干師生都屏息凝神,一時間整個校園都安靜下來。

  好些老師趕過來,此時也看得出,文珍求死的意志已經動搖。

  天色越發黑了。

  四周點了燈火。

  校園里恢復寧靜后,到多了幾分蕭條。

  文珍猶豫了下,向后退了一步。

  眾人頓時松了口氣,早有埋伏在樓上的學生齊齊撲過去抱她。

  轟隆!

  遠處忽一聲悶響。

  文珍嚇得一趔趄,身體晃了晃,手一松,孩子瞬間掉了下去。

  “啊!”

  文珍臉色大變。

  撲過去救人的幾個學生也變了臉色。

  楊玉英額頭上的汗水也涔涔冒出,一個縱步,踹在石碑上起跳,半空中便伸手一撈,撈住包袱轉身,側摔在被子堆里。

  王寧賢臉上冒汗,連忙撲過去看人,楊帆也趕緊過去:“婉娘,你怎么樣?”

  “沒事。”

  萬幸沒扭到腰。

  楊玉英默默念了聲佛。低頭去看包袱里的孩子,孩子醒了,睜著眼睛也不哭,頭發稀疏,眉毛很淡,皺皺巴巴的。

  “好丑。”

  楊玉英嘆了口氣,把孩子遞給王寧賢,打了打身上的灰塵,略做了下檢查,除了胳膊有點酸痛,到沒別的問題。

  雖然在這里習武修行,速度比烏龜爬得還慢幾十倍,讓人心煩,可下過的苦功夫到底沒有白費。

  此時文珍從樓上下來,接過孩子,被她那些同學圍攏在一處,一群人抱頭痛哭,嘈雜聲四起。

  轟隆!

  又一陣悶響,轟隆隆震動不停。

  周圍所有人嚇得驚呼,誰也不知發生了什么。

  就是文珍也心中驚恐,抱緊了孩子,四顧茫然。

  楊玉英聞聲看去,外面一片混亂,不多時才有人過來說,好像是附近一軍械庫出了點意外,沒什么大事。

  眾人這才松了口氣。

  “嚇死我了,我還以為…”

  楊帆抓住楊玉英的胳膊不松手,心有余悸。

  楊玉英舉目遠眺,心神動蕩,一路回到燕平大學給準備的宿舍,她心里還是有些不安,翻來覆去睡不著,干脆就坐起來亮了燈,信手翻開無名卷。

  二十分鐘后。

  楊玉英額頭上冷汗涔涔,起身就出門一路狂奔,跑到傳達室借了電話。

  張老此時正秉燭讀書,接到楊玉英的電話有些意外:“是教材出了問題?”

  “日軍可能很快要行動,攻打…宛平!”

  楊玉英迅速道。

  張老嘆了口氣,竟一點也不驚訝。

  “是,看出來了,最近日軍一直在挑釁,現在還在舉行軍事演習,天天放槍,衛戍區的長官們好幾個晚上徹夜不眠…趙軍長心里有數。婉娘,你是不是做了噩夢?好孩子,別太緊張。”

  張老想到林婉娘那么年輕,在他眼里,那姑娘就是個孩子,偏偏又知道得更多些,自然難免憂慮,不禁嘆息,聲音越發柔軟起來。

  楊玉英一時怔住,顫抖片刻才一字一句地讀起密電密文:“…急,令清水亮隊長相機行動…特急,務必截斷燕平與南方交通往來…”

  她語速很快,一口氣讀了好幾條密電。

  張老渾身一抖,聽得瞠目:“你這些…怎么得到的?”

  很顯然這些東西都是些絕密,輕易不可能讓人知道。

  張老腦子里回想他得到的情報,日軍的確要在六月底發動一次重大的軍事行動,頓時對楊玉英的情報能力更為看重,卻是嘆道:“好孩子,你這幾日留在燕平大學,不要來訓練營了,反正萬一要是出事,訓練營的學生兵肯定要撤出去的,到時候再匯合也不遲。”

  楊玉英:“…”

  窗外月明星稀。

  風不冷不熱的,還帶著淡淡的植物清香。

  楊玉英從傳達室出來,沐浴著月光,慢吞吞向回走,總覺得心神不定,還沒走到宿舍,居然看到今天差點跳樓的姑娘,還有差點把托盤糊她一臉的姑娘,正坐在湖邊說話。

  “喂!”

  文珍的同學先看到她,猶豫了下還是站起身,走過來低聲道,“你和王弼…”

  “沒關系,都不算認得。”

  楊玉英嘆道。

  那同學猶豫了下,伸手拿出一張照片遞過來。

  楊玉英看了一眼,不禁揚眉。

  這應該是在燕平大學門口被照上的,王弼蹲跪在她前面,看樣子好像是在給她系鞋帶。

  楊玉英想了半天也沒想起來有這么一回事,當然,也不可能有。

  想了想,楊玉英把腳一抬,擱在湖邊的石階上,輕輕一拉鞋帶,里面調出來兩片薄薄的刀片。

  刀片閃著寒光,光在湖泊的返照下熠熠生輝。

  文珍二人:“…”

  楊玉英輕聲道:“我的鞋子,別人想來不敢亂碰,王弼同學大約也不敢。”

  這學生愣愣地點了點頭。

  楊玉英此時卻沒有管她們,忽然抬頭看向不遠處的教學樓,整座樓有一半亮起燈來,她一沉吟,便快步走過去,一進教學樓,樓里都是煙味。

  好些老師學生都沒有休息,坐在一起說話,看見她進來連忙給她讓座。

  王寧賢也在,找了個水杯洗刷干凈,給她倒了杯熱水。

  楊玉英也沒坐:“出事了?”

  一位老先生嘆了口氣:“好像是說,日本演習的時候有個士兵失蹤。鬧得很大。”

  他還沒說完,楊玉英長身而起,連衣服也沒披上,出門就直接騎上自行車準備趕回訓練營。

  王寧賢嚇了一跳,連忙追過去:“林先生,這么晚了你去哪兒?張老剛來了電話,說讓你在燕平大學留一陣子,給代幾堂課,英文日文都好,看你方便…”

  他說話間,已經只能看到楊玉英的一片衣角。

  訓練營燈火通明。

  楊玉英趕回來的時候,張老還睡著,天剛蒙蒙亮,學員們已經在訓練了。

  門口崗哨一看有人騎車子過來,握緊了槍,走進一看是楊玉英,這才打了個激靈,連忙開門迎她進來。

  楊玉英跳下車,見崗哨上是兩個瘦瘦小小的孩子,瞧著像是十五六,面色黝黑,頭發上,眉毛上帶著潮氣,眼睛赤紅,人到是精神。

  “九一八,血痕尚未干!東三省,山河尚未還!海可枯,石可爛,國恥一日未雪,國民責任未完…”

  學員兵們一邊唱歌一邊跑操。

  楊玉英走進去,乍一眼,竟覺得滿面青春氣息,好年輕!

  林婉娘年紀也不大,當初訓練營招生要求的是十八歲,可是大概這是虛歲,有些學生中學都沒畢業就來了,也就十五六的模樣。

  兩個教官大概在休息,坐在一邊抽煙,煙頭撒了一地,兩個人的氣色都極不好,眼睛紅腫,嘴唇干裂,口舌生瘡。

  也是,看到這些孩子們在訓練營里訓練,天天說的都是上戰場的事,身為軍人,怎能不急?

  楊玉英嘆了口氣,忽然想起元帥曾給她唱過的歌——“君不見,漢終軍,弱冠系虜請長纓;君不見,班定遠,絕域輕騎催戰云!”

  “男兒應是重危行,豈讓儒冠誤此生況乃國危若累卵,羽檄爭馳無少停!棄我昔時筆,著我戰時衿,一呼同志逾十萬,高唱戰歌齊從軍.齊從軍,凈胡塵,誓掃倭奴不顧身!”

  難道世道當真壞到…要讓這些孩子們不顧身的時候?

  “應該打不起來。”

  一個教官輕聲道,“王縣長正在同日軍交涉談判,他老人家是國府的老人,為人精明,一定能平息爭端。”

  另一個卻是冷笑:“說這話,你還在夢中吧?”

  話音未落,電訊處的人就疾步過來,高聲道:“打起來,司令部電令宛平守軍,與橋共存亡,不得后退!”

  楊玉英迅速道:“你這些孩子們還不會用槍,抓緊時間教。”

  說完便直接出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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