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噗!”
周圍幾個小少年都笑起來。
鄒宴冷冷地瞥了一眼。
滿座的人都開始擠眉弄眼,互相使眼色,卻是低頭掩去面上的笑意。
鄒宴搖搖頭,繼續一一評點皇城司新人們種種不靠譜之處。
說實話,連他自己都覺得驚訝。
以往沒有這般便利,從不曾嘗試過這等方法來考驗新人,所以也沒有暴露出這五花八門的問題。
像是這種追只兔子都能追到敵人巢穴的,算不上大毛病,甚至可以說就是逗人一笑的小樂子。
雖然他們做得是一件極嚴肅的事,可皇城司的氣氛,總是嚴肅嚴謹中透著一點輕松,就連鄒宴自己,有時候也會在將自家的使臣們訓練成如士兵,甚至如兵器一般,和如今這般保留相當的人性之間遲疑不決。
鄒宴有點走神。
桌前一干人等就開始竊竊私語。
大家其實有很多很多話要說,有很多事情要想,這一場幻境的冒險,可不是休息幾個小時就能體味完的。
有人因為過于高傲吃盡了苦頭。
有人因為太過冷漠失去了很多東西。
漫長的時光總能暴露一個人身上的諸多缺陷。
在這一段路途中,能毫無后悔之意的人極少,極少。
鄒宴回過神,慢慢轉頭看向楊玉英,略帶一點贊嘆:“小姑娘,你做得很好。”
楊玉英難得不怎么尊重這位皇城司的掌事大人,朝他飛了個小小的白眼。
做得好?
哪里好?最后那一場架,打得是身心俱疲。
楊玉英嘆了口氣,還想起那么多舊事,心情起起落落。
鄒宴輕笑,完全不介意楊玉英這一點小小的別扭,他是真心歡喜,為這幫孩子們面對危險時一往無前的勇氣。
現在的局面,皇城司的人必須要有這樣的勇氣。
“我點幾個人名,喬露,黃海,洛城,高文遠,張曉宇…”
所有被點到名字的心下不禁有些緊張。
這些人中以皇城司的最多,山河祭的也有兩個,至于通天鑒,則一個也沒有。
鄒宴點完了,對下面一眾外表冷靜,實則緊張的孩子們笑了笑:“你們這些人,面對那些怪物時犯下錯誤的情形,全部都被監考的先生們做了留影,所有的留影送到藏書樓,你們抽時間和曾副掌事一同去看。”
所有被點名的人都不敢置信地抬頭。
鄒宴一本正經地道:“這幾位都挺了不起的,我得向他們道謝,為我皇城司搜集到足夠的錯誤經驗,別看他們只有區區幾個人,但是各類經典的錯誤犯了不下百條,我們想得到,還是想不到的錯誤,他們都犯下了,大家一定要認真研究,只要能做到不犯他們犯下的錯,你可能有八成希望與低級錯誤絕緣。”
眾人:“…”
鄒掌事斯斯文文,明明是君子模樣,沒想到居然有這么毒的一張嘴。
但凡被點了名的,一時都是欲哭無淚。
“難道這世上還真有能留下過去影像的功法?”
大家在心底深處都存著一點小小的念想,或許是鄒掌事在開玩笑。
或許這世上不會有這么無聊的能力。
奈何鄒宴從來不開玩笑。
不過一天以后,這些人的心態也就恢復平和了。
反正已經是這個樣子,除了躺平任嘲還有什么法子?
再說,犯錯的又不是自己一個。
自己只是第一次面對背生雙翼的怪物,被嚇得蹭一下竄上了樹,那邊那位,第一次面對毒蜂一般的怪物,第一反應是閉上眼睛,堵住耳朵,怎么?閉上眼睛那東西就不來蟄你?
和這些相比,怪物放了一把大火,自己拼命鼓風去吹的那類,似乎也好不到哪里去。
鄒宴也陪著新人們看了好幾日,回頭給皇城司的老人們開會,就開始叮囑:“文化課程不能放下,以后真正開始執行任務,三天五天的,至少也要讀一會兒書。”
這沒知識可萬萬不行。
像那面對大火用風去吹的,肯定沒做過飯,要是燒過火,做過飯,一準做不出這般蠢事。
半個月以后,關于幻境的諸多總結才算結束,楊玉英恢復正常的生活和工作,忽然發現皇城司內徘徊的新人還是無法避免地又減少了一次。
“淘汰了好些人,堅持到現在才淘汰,真是挺可惜的。”
夏曉雪嘆氣。
有不少被淘汰的年輕人,在皇城司都已經很有資歷,經驗豐富,能力也強。
他們這一類,無論在哪里都是一等一的精英。
但是沒法子,養靈司畢竟與別處不同,看這些前輩們的架勢,楊玉英就猜到養靈司的人以后怕是會和這世上不為人知的那一面打交道。
將來遇見的,碰上的都是‘妖魔鬼怪’。
做這種活,光有身手可不足夠。
他們這些人畢竟開始修行的日子還短,世界發生變化,對所有人來說都是極新鮮的事。
面對這些改變,大順朝皇室,皇城司上下,免不了要憂心過度,大家總要提前做最壞,最糟糕的打算。
說不定皇城司的養靈司,會成為護佑人類安全的最后一道堡壘,不重視哪里行?
再怎么重視都不為過,只要對某個人心存疑慮,那就不能讓他進入養靈司。
有時候一個豬隊友,比一百個敵人更可怕。
他們根本付不起代價。
時間悠悠而過。
直到一年期正式結束的時候,楊玉英等人皇城司的新人考核期,才真正過去。
鄒宴和曾副掌事笑盈盈宣布:“孩子們,恭喜你們,從今天開始,你們就要擔負我們皇城司養靈司的使臣和顧問真正的職責了。”
臺下,無數年輕人低頭做自己的事,看書的看書,聊天的聊天,擺弄陣法的擺弄陣法,復習筆記的復習筆記。
大家頭也不抬,就漫不經心地應了聲。
“知道了。”
“好的。”
“沒問題。”
鄒宴:“…”
曾副掌事咳嗽了聲,忽然有點心虛。
好像這些話他已經說過來著,結果說完不久,就給孩子們來了一場拷問身心的大考核。
也難怪大家再也不肯當回事。
曾副掌事目光閃爍,連忙肅穆道:“那么,大家回去以后可以想想都想選擇何處作為你們的駐地。”
“我們養靈司新建立,在各地都沒有據點,你們都可以選擇自己的去處,作為我們皇城司的觸手,在我大順朝每一寸土地上扎根發芽。”
“玉英姐,我也要跟你一起去登州。”
天氣漸漸熱了,楊玉英領了個巡視的任務,從皇城司出來便沿著幾個街市慢慢轉。
說起來他們以前不愛做這種差事,如今到也習慣成自然。
大順京城同登州那些偏遠地方比,市井繁華,各類新鮮玩意數不勝數,哪怕每日只悠悠閑閑地在街邊轉一轉,也能獲得不少的樂趣。
夏曉雪跟在楊玉英身后亦步亦趨。
“登州好啊,民風淳樸,風景秀麗,等我過去了可以給咱們造一輛爬山如履平地的寶車,每天乘車登山去看日出日落,閑來打點野味加餐,多舒服,你就讓我去好不好!”
楊玉英笑得不行:“你要是能申請下來,我便答應。”
夏曉雪愣了下,稍稍泄了氣。
如今養靈司人手不足,很難第一時間全面覆蓋大順朝的各個州縣,玉英姐肯定要回登州的,曾副掌事會答應她也一起去的可能性真是微乎其微了。
楊玉英莞爾。
“我研究傳送陣已經研究得差不多,京城這邊各種資料還是滿齊全,等研究好了,咱們各地駐地都勾連在一起,到時候你想串門,和進鄰居家的大門也相差無幾,現在何必在乎去哪里?”
夏曉雪點點頭,還是有些不放心。
他們大順朝現在的交通狀況的確是比早些年好了很多,可依舊是多少友人一分別,便一生無從見面,夏曉雪一想到從此和同伴們天南海北,分隔兩地,就…好傷心!
別的不說,玉英姐的飯要是長年累月吃不到,多痛苦啊!
“這可是我們家的傳家寶,少了兩千絕對不賣,你要是想要,就拿兩千給我。”
街邊隱隱傳來說話聲,夏曉雪漫不經意地轉頭一看,便伸手拉了拉楊玉英。
楊玉英目不斜視,只從牙縫里擠出兩個字:“快走。”
兩個人齊齊加快了腳步。
“玉英,曉雪!”
身后頓時響起呼喊聲。
楊玉英腳步更快了一點。
“美人,救命!”
那聲音一下子變得高昂起來,一波三折,回回旋旋,比唱歌還動聽。
楊玉英腳步一頓,嘆了口氣。
夏曉雪笑得腰都直不起來:“林官,你干什么呢?”
楊玉英:“仔細你的荷包。”
林官遠遠就喊:“救命!”
楊玉英認命地拖著夏曉雪走過去。
林官正同一個油頭粉面的年輕人站在一起,那年輕人目露精光,眼底深處露出些許貪婪,他手里緊緊攥著一把劍,劍鞘顯得有些陳舊,上面本來也許鑲嵌有寶石,現在也不見蹤影。
這人一看楊玉英看他手里的東西,登時提高了聲音:“我們林家祖上傳下來的,傳家寶,我是看你們誠心想買,才忍痛割愛,兩千塊已經很少了。”
林官眨了眨眼,可憐兮兮地看向楊玉英,一手捂住心口:“好痛,玉英,得不到它我心口好痛。”
楊玉英:“…我給李真人,還有我們家徐忠明徐山長買了不少禮物,錢花得差不多,兩千真沒有,最多能給擠出五百多,你要,就是這些,要不然你另外想辦法。”
林官又去看夏曉雪。
夏曉雪是財主,實在受不了他可憐巴巴的眼神,掏干凈腰包給他補上了。
看著那人興高采烈地抱著錢走人,甩垃圾一般把手里的劍扔給林官,夏曉雪嘆氣:“現在換成了我心口疼,這么一大筆錢,我買材料都能給我們家玉英再造兩件順手的兵器了。”
林官笑得不行:“等發了俸祿就還。”
皇城司的俸祿是很高的,林官琢磨著,差不多一年就能還得上。
楊玉英和夏曉雪不禁都有些好奇,探頭去看他的劍,劍一出鞘,楊玉英神色便肅穆,許久點頭:“確實值得。”
夏曉雪也不再多言。
不是說這把劍有多么鋒利,它也并非吹毛斷發的寶劍,年代算不上古老,至少不像賣它的那年輕人說的一般,是什么祖傳寶劍,但是,如楊玉英,夏曉雪這般靈覺敏銳的,都能從劍身上感覺到一股浩然正氣。
那些殺伐之氣隱于浩然氣之下,整把劍都帶著一種獨特的氣質,握住他,便會覺得胸中勇氣倍增。
“隨身帶著吧,我覺得應能辟邪。”
楊玉英猜,這應該是一位沙場將帥的佩劍,哪怕是普通百戰兵卒的兵器,也不一定會養出這般氣韻。
“剛才那位是鎮國將軍府的,現在沒了鎮國將軍,陛下也是感念幾代鎮國將軍為我大順做出的貢獻,就沒把將軍府收回,如今小輩們不爭氣,整日變賣祖業,我看這把劍說不得是昔年哪位林將軍的佩劍,別管是哪一位的,總不好讓它淪落到當鋪里蒙塵。”
楊玉英眨眨眼,看了看自家還未激活的角色林見竹,一雙手蠢蠢欲動。
林官登時心生警惕,袖子一甩,那劍就躲在他的袖子里不見了蹤影。
楊玉英想了想,到沒去搶奪。
三個人又巡視了幾圈,然后坐在一起吃了頓飯,吃完飯回到皇城司,趙彥,常青等人居然又約一起吃飯。
大家分別之日將至,雖然不至于再見無期,皇城司每年都要回京述職,至少一年見一次面沒什么問題,可是離得遠了,再想和現在這般時常聚在一處說說笑笑,就變得不那么容易。
一連數日,京城里大局,小聚無數,熱熱鬧鬧地到沖散了些許離別的傷感。
一應雜事處理妥當,楊玉英穿好皇城司的制服,腰懸御賜寶刀,一應行禮,從皇城司翻出來的那些靈器和秘籍,通通放在手腕上一雙玉鐲內,便同諸位前輩告辭。
話說,她這一對鐲子可讓曾副掌事肉疼的要命,最后一次考核結束,曾副掌事數次試圖以回收任務道具為名,把鐲子收回去,只是楊玉英不肯接話茬,曾副掌事到底也是前輩,面對年紀小,又漂亮,還是自己人的姑娘,他心虛氣短的,思來想去,也就罷了。
到走的這日,鄒宴親自送行。
立在皇城司門前許久,鄒宴心中空落落的,忽然有一點難過。
到明年,這些孩子們還能平平安安地出現在他面前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