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讓游云,永生難忘的一個午后。
天熱得要命,知了在樹上叫個不停,村里的大人們都歇了晌。
便是村尾住著的夫子,也抗不過困頓,草草的用了飯,拿著一柄又黃又舊的折扇,扇著風躺在竹床上睡了過去。
這是村中唯一的夫子,雖然他不過是個一輩子都難以寸進的老秀才,但光憑著他能讀書識字,便是這村中除了族長同里正外,最讓人尊敬的人。
更讓人肅然起敬的是,他給自己的女兒取了兩個十分有學問的名字,春華與游云,比起村中那十個囡囡,八個梅花杏花桃花,這簡直是一騎絕乘的,仙子一般的存在。
其中那春華生得一副好相貌,是十里八鄉最美的小娘子,十個兒郎中,有九個,都是想要娶春華的。
游云容姿凡凡,遠遜色于姐姐,但彼時她年紀尚小,比起美貌,還是小河邊的桑葚更加吸引人。
村中桑樹多,桑樹原本不是什么稀罕玩意兒,可架不住游云嘴饞,嘴中不嚼吧點什么,那就不得勁兒。
趁著村中人歇了,她拽了長姐春華,又拉了打小兒穿著開襠褲一起玩耍的杜二娘,一道兒偷偷的出去耍。
村里安靜得很,屠夫家的大黃狗見有人來了,迅速的站了起身,見是熟悉的人,又瞇了瞇眼,繼續躺下睡了。
游云拍了拍胸脯,松了一口氣,歡快的往桑樹上躥,她身形矯健,爬山上樹,都是不在話下的,這一摘便是許多。
“我拿著去上游洗洗,頭回你吃多了拉肚子,叫人罵了好一頓。二娘,你與我同去罷,這貪心鬼摘了這么些,扔在地上都弄臟了。”
游云對著春華同杜二娘的背影做了個鬼臉。
許多年后,午夜夢回,她經常在想,身為村里人,她阿爹就不應該教她們窮講究,若是她們不窮講究,若是她的肚子能夠堅強一些,春華便不會去洗桑葚。
她不會,便不會救了遇刺落水的官家,更不會在莫名其妙的情況下,被封了公主了。
村里處處洋溢著歡歌笑語,若非天氣炎熱,游云幾乎要以為,又到了一年年節的時候了。
所有的人,都十分的高興。
他們這個平凡的村子里,因為出現了一個不平凡的人,變得不平凡起來。
那可是公主啊,他們祖祖輩輩都喝的水里,可是泡過落水的官家啊…這簡直是天大的恩賜。
游云到現在都記得,她同春華還有杜二娘等上了官船之時,那憧憬又忐忑的心情。
有官家撐腰,她們去了京城,還不橫著走么?所有人都想攀上高枝兒,跟著春華去京城,可春華正正經經帶上的,只有她同杜二娘。
只可惜,關于京城的一切,不過是存在幻想之中的夏秋限定吧了。
夢醒了,便什么都沒有了。
“一進京城,官家很快便把我阿姐指給了永平侯。在成親之前,我們并不知道,家中是有這個病的。村里女子生產死的,早夭的比比皆是,雖然我們家格外的多,但并沒有誰放在心上,只覺得是倒霉罷了。”
“我阿姐小時候,也不像壽光這么孱弱,可能因為我們經常要下地干活,給練出來了。”
游云一路回憶過來,滿臉唏噓,“對不起,許久沒有人聽我說這些了,不知不覺的,就說多了些。”
謝景衣搖了搖頭,“您慢慢說,不著急。那么,進府之后呢?”
游云一想,又深深的陷入了回憶之中,“那段時間,我們都過得很痛苦。我陪著阿姐去宴會,經常會聽到人偷偷的嘲笑我們,說我們一股子窮酸氣,手粗糙得摸一摸裙子,都能掛起紗來。說起話來,像是小雀兒叫一般,只有青樓里來的吳地花娘,才會這樣說話。”
“我心大,并沒有放在心上,可是阿姐卻十分的在意。那一段時日,都郁郁寡歡的。官家時常召她進宮去說話,每每聽她訴苦,并會訓斥永平侯。越是訓斥,阿姐同永平侯的關系,便也就越差起來。”
“尤其是,永平侯抬了杜二娘進府之后,阿姐同她便疏遠了起來。我那時候年少不懂事,看著十分的著急。這事兒也怪不得杜二娘,早在官家指婚之前,永平侯便同杜二娘有了夫妻之實,承諾了要納她為妾的。”
游云說著,嘲諷的笑了笑,“我那時候以為他待杜二娘是真心的,可那個人,只不過是逢場作戲罷了。達官貴人的心思,我們這些人,是一輩子都弄不明白了。”
“我當時瞧著她抬了二娘進門,又置若罔聞,任人作踐,心中不忿,便同阿姐爭吵了幾句。那會兒侯府弄了小張氏來,放在我阿姐身邊,天天在她跟前吹歪風…”
“我們初來乍到,什么都不懂,處處丟臉,小張氏于我阿姐而言,簡直是神仙下凡,像是一根救命稻草。過了幾個月,我發現小張氏有些不對勁兒,便告訴了我阿姐。”
“可我特別傻,玩不過小張氏,被她翻了盤,反倒變成了我想爬床永平侯,別有居心…我百口莫辯,同阿姐大吵了一架,便去與杜二娘同住了。”
謝景衣皺了皺眉頭,游云顯然是一個說話不會抓重點的人,說了許多舊事,都還沒有說到關鍵之處。
“你發現了小張氏什么不對勁的地方?她同永平侯早就有私?”
游云一愣,神色復雜的看了謝景衣一眼,“若是我阿姐,有你這么通透就好了。沒有錯,我發現小張氏沒有來月事。”
謝景衣一驚,“你是說,小張氏在沒有進門之前,已經懷了永平侯的孩子?”
游云點了點頭,“正是如此,小張氏在污蔑我之后,轉身就借口手自己個病已經大好,在這府中又被人猜忌,惹得我阿姐哭了好一場,甩手就離開了,一連數月都沒有出現過。”
“我猜想她是怕肚子大了,掩蓋不住,這才匆匆的走了。可我在京城人生地不熟的,也沒有辦法查證。她走了之后,我阿姐被確診了喜脈,可也一下子病得厲害起來。”
“官家十分的憂心,把阿姐接進宮中去住了兩個月,太醫也都束手無策。后來才又請了一位姓李的郎中來看。沒有那張氏挑撥,阿姐同我還有杜二娘的關系又好了起來。”
“我以為,等阿姐的病好了,生了長子…她有公主身份傍身,那小張氏再怎么厲害,也不過是個外室,永平侯也會權衡利弊,這個秘密便過去了。”
“可我沒有想到,人心比我想象中的,可黑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