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兒媳一提明遠是寶,大兒是草,楊母心虛的同時還很扎心。
她也想供兩個兒子都讀書的。
孩兒他們爹活著時,大兒是認字的。
她家可不止是明遠被私塾先生經常夸獎是讀書的好苗子,大兒子小時候也常常被夸獎。
可是,家里這頂梁柱突然沒了,她一個女人家拉拔倆小子,沒有什么她能拋頭露面干的活計。別說她本來就沒什么本事,就是有,人家也不要女的,又沒一把子力氣。
要啥沒啥,讓她拿什么一氣兒供倆?
要依著她心里的真實想法,最苦那陣,熬不下去了,她有動過一個都不想供的心思。
就該家里啥條件干啥樣的事兒。
咱窮苦人,認命了。
但大兒說,娘,你忘記爹臨死前囑咐的,唯有讀書才能有出息?要不然即便將來子孫滿堂,也都各個還是種地的,楊家子孫一代代仍是過這苦日子。
大兒就說,娘,我和你一起供弟弟。
大兒為他爹那遺言,玩了命的干活,種地時節忙種地,累的小小年紀駝背,農閑時還要長工短工扛大包出苦力,為掙幾個銅板,讓人打過罵過,啥活都干過。
是虧了老大。
年頭一長,甚至連她做娘的,都習慣性的處處委屈大兒和大孫子,凡是好的先可明遠。
這不是想著,已然為明遠吃那么多苦,啥事兒要可一頭,哪有兩全其美的,總是要將一頭供出名堂。
按理心虛,被大兒媳說話噎住,此時,楊母氣勢應該不足。
可是當娘的,不想承認拿大兒當草,拿小兒當寶的事實,不完全是為面子,或許還有做母親一碗水沒端平的痛。
都是她生的,她又沒生多,哪個不想疼,用你做兒媳婦揭短?
真想來揭開這傷疤和短處,也該是她生的兒子。
“你自己都知曉你嘴碎叨,還嘚不嘚,沒完沒了,給我滾屋去!最上火的是明遠,用你說這些添堵?”
楊大嫂不但沒進屋,而且一手叉腰,一手指著楊明遠和楊母方向大聲道:
“我是為添堵?我這是為他好。
一說小叔些什么,這個攔著,那個護著。
我這個做嫂子再任由你們這樣下去,咱全家人被人當傻子。
小叔,你不用不吱聲,這點事兒看明白沒?
別看你讀書多,你真不如嫂子看的明白。
你拿那姓宋的一樸心,恨不得當親叔,不是,是爹,又先生又師父的叫著,咱家啥條件,你那陣就幾十兩幾十兩給人家隨禮。
人家差你那點兒銀錢?我告訴你,人家壓根兒沒瞧得起你那點兒。
還有那個特產店,從在這京城開門,你就忙東忙西,為了那店鋪,還和人家考校,考校什么來著?”
楊大嫂被氣懵了,想不起那詞,不過,那些不重要。
“為個破店,你那些同僚笑話你。
你別以為瞞的好,家里人就不知道,娘都問過你那書童了。
你正經為那姓宋的淪為過笑話,到頭來,那里興旺得不了,那好處全被人家得了。全是人家的功勞。
你得啥啦?
你得的是,讓咱娘和你這個傻嫂子我,沒享幾日狀元老爺家人的福,就去給那些出大力的人降低身份做大飯,累的我倆手脖子腫,白忙。
你得個破硯臺,還口口聲聲太貴,不想要。你個眼皮子淺的,那姓宋的,人家可名和銀錢全收。
說你宋叔不容易,你容易啊?
那姓宋的但得尋思尋思你也不容易,就該沖你這份孝子賢孫的心,他家有點兒事,你先沖上去,比對待自家的事還上心。他是最不該嫌棄你的人。
反過頭,人家攀高枝,讓你滾犢子,將娘臉面不要寫的信當個屁看,回頭人家備不住當擦腚紙用。
我現在說這些話是為啥?
小叔啊,你醒醒吧,都到這個時候了,我就怕你還和人家實心實意呢。
做嫂子的太知道你,咱別傻透嗆,別一條道走到黑認死理行不行,到節骨眼,什么師父先生叔的,那都是狗屁。
就你哥你娘你嫂子我行。
俺們能坑你嗎?
所以說,你聽嫂子話,快著些忘了那一家子忘恩負義的,以后拿他們當臭狗屎,快著些去…”
楊大嫂話沒說完,正要勸小叔子快著些給貴妃妹妹整回來,咱家不也有大靠山啦,咱還瞧不起他們姓宋的呢,楊大哥突然從大門躥了進來。
外面那騾子車都沒拴,車上還放著兩筐從鄉下拉回的果子,打算趁新鮮,讓家里這幾口人嘗嘗。
楊大哥進院就脫鞋,舉著布鞋,他就開始滿院子追攆楊大嫂。
今兒,非得揍這婆娘。
才到家就聽見這娘們像訓三孫子似的在訓他弟弟。
明遠做小叔子的,甭管嫂子說的對錯,讀書人,不能頂嘴。
弟弟懂事兒,那他做大哥的更不能慣著這婆娘。反了天啦。
“啊!你敢打我?!”楊大嫂扯脖子喊,“我哪句說錯啦?那姓宋的就不是東西。”
楊大哥給楊大嫂按倒屋里用鞋底抽:
“放屁,人家咋就不是個東西了,我看是你沒良心。
明遠從舉子到進士的考籃就是人家給的,里面裝的,吃的是吃的,筆墨是筆墨,那一看就是給準備好幾場,比咱自家人準備的都齊全。
當初是誰咧嘴笑,不用買啦?
明遠還啥也不是時,人家宋大人那時候就文人聚會領著,給引薦這個那個。
趕考就更不用說了,宋大人一路照應,到了這京城,那時候誰知道明遠是狀元?破廟住滿趕考人,人家宋大人給領去安排吃住。”
楊大嫂說,“給錢啦,趕考吃住不欠他姓宋的。”
給楊大哥更氣壞了:
“你給幾個錢?沒聽明遠說,要換他自己吃住會多花出去好幾番。
人家一路領著你,沒到地方,中間歇腳地就安排好。
回頭又給咱送信,讓鏢局幫咱搬家特意囑咐不收錢,那是人家的營生,出門一趟騾子馬吃住全是費用,宋家就靠那個吃飯都沒收錢。
更何況,明遠那硯臺最貴的時候多少銀錢,人家哪做的差事兒,讓你今日能罵出不是個東西?”
就這,楊大哥還不知曉宋福生對楊明遠一路教導,當然了,他即便知道,也不會理解太透徹。
但在大哥心里,吃住能給安排,他弟弟借光沒走丟沒生病,官場上無依無靠,宋大人年長,能提點他弟弟幾句,這就挺大的人情了。
楊母沖進屋抹著眼淚阻攔:“不準打了,老大呀,娃快要下學了,你給他嚇著。咱家也不是那深宅大院,敞門敞窗戶的,你聽娘話,附近鄰居都知曉你弟弟可是個大官,你這叮咣惹的她嗷嗷哭喊,明日這條街就會傳遍了。”
楊大哥用鞋底扇媳婦后背的動作一頓,左手按住媳婦后背的力氣也一松。
但奈何此時楊明遠的大嫂一點兒不領情。
今日,有些話說開,往事涌上大嫂心頭。
又許多年不挨揍,這被打了,那委屈勁兒別提了。
不知怎的,她沖婆婆來上了勁兒:
“我為誰啊?我不是為你委屈。
你像傻子似的,你還打我。
你聽聽你娘說的,讓你別打我,還是怕給你弟丟臉,這就是你娘,她那心偏的沒邊。
你托生到這家,就是生來給你弟弟你娘做奴仆的命!”
楊大哥立馬左手使勁重新按住媳婦,右手大鞋底子抄起來揍,這回真是暴揍,只兩下,鞋就被抽飛,又變成蒲扇大掌捶。
楊大嫂抱著頭哭嚎:“我不活啦!”
書童才接楊明遠的侄子下學回來。
書童還納悶呢,家里騾子都快要拉著車跑了,咋不給拴上。先放小公子進院,他在外面扯。
明遠的侄子率先跑進來,也沒人注意到這孩子,站在院落里,哇的一聲就哭了,“爹,你別打娘。”
在孩子心里,娘是最好的。
吃不飽的年月,爹帶回家吃的,不是給他,而是先給叔。只有娘,偷偷的摟著他喂吃的,囑咐:“別告訴你奶你爹還有你叔。”
大哥打大嫂。大嫂的哭聲、罵聲充斥耳邊。
娘上手去攔,娘哭著說,“你們一個兩個的,這是要我命嗎?就沒有一個聽話的。”
侄兒在院子里哭的聲嘶力竭,喊著:“爹,別打娘。”
楊明遠在他大哥臥房門口,嘭的一聲,突然直挺挺的倒下。
“明遠?”
“叔叔?”
“兒?”
楊大嫂滿眼全是淚,都看不清人,也趴在床上慌了,忍著疼起來。
楊大哥急忙背著弟弟,給放在床上。
個頭也挺高的大哥,急到眼圈發紅:“明遠,你別嚇哥。”
楊明遠覺得自己做了一個很長的夢。
夢里很多事清晰無比,也似找到了原因。
夢里,他邂逅茯苓,寫了一本書。
某天早上,他家那條狹窄的路口,突兀的出現一臺貴氣無比的車。
他一身洗掉色的布衣,低頭向對方行禮。
里面的人,只微挑車簾,露出朝服袖子。
他在夢里似看到陸畔目下無塵的臉龐。
考棚前,陸畔盯著他的眼睛,微挑下眉,用手指勾著他的考籃,任由考籃從手指中滑落,掉在地上,轉身護著茯苓離開。
大雨磅礴中,茯苓和宋家人都坐在四匹馬拉的車里離開。
茯苓對他揮手,宋叔對他喊話,讓他上車。
和茯苓、宋叔同車的陸畔,連嘲諷的笑容也沒有,對他只有不屑一顧。
楊明遠的夢里,場景忽然一換。
換成他跪在宋福生面前求親。
宋叔說,我不同意,成親不是兩個人的事兒,而是兩家。
在夢里,楊明遠笑著笑著無奈地哭了,是啊,成親是兩家。
今日,他才有所體會。
他欠這個家太多,到任何時候,母親哥嫂侄兒指著鼻子說他欠他們的,他都要承認。
可茯苓不欠。
宋叔只是提前猜到今日這亂哄哄的一幕。
夢里,楊明遠也心堵,宋叔回絕他,之后在接見那些高麗使者時,和其他官員一樣和他該說話說話,該笑就笑。
如果私下里對他吹胡子瞪眼,他倒覺得好受,這說明沒拿他當外人。
如常,才代表著,客氣了,關系遠了…
在楊明遠陷入夢里時,郎中告訴楊母和楊大哥,楊明遠這是急火攻心導致的,也有可能是長期的郁氣造成的恍神失智,需好好休養,。
郎中給楊明遠外傷包扎。
這外傷是楊明遠倒下時磕破頭頂留下的。
又給放下藥,留下方子后,才離開。
楊母領著孫兒去熬藥。
楊大哥守著楊明遠。
只剩哥倆一個屋了,楊大哥攥著弟弟的手,“明遠,啥事兒有哥在,別上火。”
才說出一句,做哥哥就默默地落了淚。
“哥做的不好。
其實現在的日子比以前強太多。
是哥貪心,哥私心不想和你分家,本來咱倆坐在一起就沒啥話,怕分家,咱兄弟就更遠了。
所以說,都怨哥。
你去黃龍前,我要是不貪心,你是不是還能對宋大人求親加上一條,只要同意,過門就過獨門獨院的日子,哥嫂不摻和,不拖累。
再加上娘的保證,宋大人不是嫌貧愛富之人,他或許就同意了。”
他弟弟很好,宋大人怎么可能嫌棄,有顧慮應是嫌棄他和媳婦是糙人,怕他們不講道理。
楊大哥鉆進牛角尖里,認為就是這樣。
如若,他早先要是能知曉對弟弟打擊這么大,他都跟著去黃龍下保證。
楊母一碗藥灑在門口,燙了手。聽到大兒子和小兒子偷偷說的那些話,扎心扎她堵得慌,一分神,藥撒了。
天已經快黑透時,楊大哥帶著楊明遠的書童找到丁堅府上,想拜托丁堅向皇上請假。
在找弟弟同僚的一路上,明遠的大哥也很心酸。
連他都有幾位種地的莊主朋友。
弟弟在京城,卻沒什么知己。
問書童,書童說,小廝們可以在下職處等待主子,聽其他各大人身邊的小廝說,其他官員們下職后能玩的去處多了。
可楊明遠一日十二個時辰,恨不得十個時辰當職、做學問,日復一日。
去郊邊鏢局,去會寧特產店,去書肆,這就算是放松了?沒見與誰有過什么接觸。連和那些一起留京的進士老爺們,也很少見面。
楊大哥知道,他弟不是不合群,他弟是沒空。
人才濟濟的京城,沒有人幫,全靠自己努力,別人玩樂的時候,他弟在拼命充實自己。
丁府。
丁堅的媳婦聽前院傳話有人找夫君,安排身邊嬤嬤和大丫鬟去婆母院落喚夫君。
丁堅每日可以不見媳婦,但回來時,無論當職累不累,是一定要去看看母親的。
這是寡母門庭的常態,總是要過去說幾句話,問候吃的好不好,今日心情如何。
當丁堅從前院回來,他妻子還問吶:“前院傳話,是你那個同僚的兄長找來的?怎么不是管家?”
丁堅說:“那楊明遠崇拜煜親王的岳父,我表弟他岳父就不耐煩有管家有一堆仆從,那楊兄就什么都向宋知府看齊。”
也不想想,能一樣嗎?什么都學,就有些盲目崇拜了。
丁堅的妻子被夫君這機會逗笑了。
她對宋知府也是熟悉的,噢,這話并不準確,準確地說,宋知府目前是京城各家討論的名人。
話說回來,從宋知府闖入各府視線那一刻,就沒再是個普通人名,一直以來,人家就是名人。
只是近期,王爺岳父,和國公家做親家,更炙手可熱了而已。
丁堅在睡前,又囑咐妻子,等過兩日的吧,先讓楊明遠再好好歇歇,生病見客也很是費神,給他準備一些探病的禮品,他要去看看楊同僚。
“照什么關系準備,夫君和他走得近嗎?沒聽夫君怎么提過。”感覺沒什么存在感。
丁堅答:近。
心想,那楊明遠可不是沒什么存在感,是悶頭心眼多。凈干大事。
不軟不硬幾次推拒各方官員邀約。
尤其是他們那屆座師孟大學士的邀約。
回絕貴妃娘家遞過的橄欖枝,骨頭硬,不要那份富貴。
還有使者出訪,他還沒什么準備,楊明遠就已經學會那面的話。后一打聽,真是挖門盜洞,聽說楊同僚是和廟里的和尚學的。
前一陣,耳聞楊同僚又猛學騎馬射箭,丁堅認為:那小子是為秋冬陪皇上狩獵做準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