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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六章 臨邛道士

  悠悠鐘鼓,拉下夜的帷幕。

  西邊的天空還剩些余燼,東方的星辰已亮了起來。

  同時亮起的還有萬家燈火。

  李殘站在都護府衙門的高處望下去,心中不僅沒有感到一絲慰藉,反而是無盡苦澀。

  童鐵膽陰山大破匈奴的消息很快傳到京都,致使朝野震驚。天子龍顏大悅,將童鐵膽升任北庭都護,總轄對匈奴諸軍事。

  童鐵膽知道自己的斤兩,更懂得吃水不忘挖井人的道理,奏報李殘作戰英勇,在戰役中發揮了關鍵作用。皇帝一高興,封賞都是小事。李殘出任北庭副都護,官居五品,也是個“朝中大員”了。

  平安城的弟兄們也都各受封賞,眾人從難民熬到吃皇糧的正牌兒軍,直到今天才算有了出路。

  可李殘卻毫無欣喜之意,因為美雪消失了。她就像一陣風般從李殘眼前消失,再無痕跡。

  李殘派人找了很久,幾乎翻遍每寸草場,可帶回來的卻總是令他失望的消息。后來大軍開動,李殘只得先隨軍來到都護府駐地,空留下滿心惆悵。

  此刻他憑欄遠眺,望的仍是草原的方向。

  “報!”傳令兵拖著長長的尾音飛奔而來,聲音停止,人正到面前,竟是分毫不差。

  李殘眼睛一亮:“有消息了?”

  傳令兵一拱手:“正是。有臨邛道士的回信在此。”

  李殘微感失望,但仍接過信箋。

  雖沒有美雪的消息,這位“臨邛道士”的也可以。因為世上如果還有人可以找到美雪,便只能是此人了。

  “臨邛道士鴻都客,能以精誠致魂魄。”

  相傳當年安史之亂,玄宗皇帝西蜀避難,行至馬嵬坡前三軍不發,皇帝無奈之下賜死楊貴妃。后來叛亂平定,玄宗堅信美人靈魂不滅,便派出一人上天入地的尋找。

  那人便是“臨邛道士”。

  此人來自臨邛城白鶴山,會一門精微奇絕的法術,可以在元神出竅后上窮碧落,下尋九幽。在茫茫六道中找到特定的某個人。

  最后他竟真的找到了楊貴妃的魂魄,甚至促成了皇帝與美人再次相會。

  一個人有這樣的法力,按理說應當炙手可熱,名利雙收才是。但這位“臨邛道士”既沒有留下姓名,也沒留下蹤跡。孑然一身,翩翩離去。

  不少好事者去臨邛尋找,無不失望而歸。

  因為白鶴山上連座道觀都沒有。

  “臨邛道士”慢慢的成了人們茶余飯后的談資。當李殘收到第一封來信時,他也不怎么相信,畢竟自己升官以后,各類“人才”絡繹不絕的推銷自己,讓人不勝其煩。

  但這封署名“臨邛道士”的書信畢竟不同,在末尾寫道:櫻樹美雪的失蹤并非意外,而是有人刻意安排,若想知道其中原委,還需當面詳談。

  李殘大吃一驚,“櫻樹美雪”這個名字不是尋常人能知道的。他急忙翻看信封,可整張信函上連時間、地址都沒有,要怎么面談?

  但好在沒過幾天,第二封便到了。信中終于寫明時間:七月十五中元節,卻仍然沒有地址。

  這個人明顯是在釣李殘的胃口。

  李殘已經察覺到一絲陰謀的味道。但為了美雪,哪怕是陰謀,哪怕只有萬分之一的機會,他也愿意一試。

  現在,第三封信已在手中了。

  李殘深吸一口氣,拆開火漆。上面只有一行字:“白鶴山逍遙樓,盼與君一見。”

  李殘心中思緒翻涌,不知不覺將信紙攥成一團。

  “李大人?”傳令兵用疑惑的口吻詢問道。

  “哦,沒事了,你去吧。”李殘不動聲色的說道。

  傳令兵走后,他脫去官服,換上一身粗布袍子,將單刀斜斜挎在腰間。既然知道了美雪的下落,他便更不該耽擱下去了。

  但在最后一刻,他卻拿著自己的那一方官印,猶豫良久。

  有人在官印中見富貴,有人在官印中見名利,但有極少數人在其中看見了責任。

  李殘當然不是舍不得官位,富貴于他如同浮云一般。

  但他卻知道現在乃多事之秋。

  匈奴退卻了,并不代表不會卷土重來。當他們再次出現在陰山時,必將更加強大。大梁需要李殘。

  但李殘若是留下,便意味著再也無法見到美雪了。

  直到此時此刻,他才終于明白一句話:自古忠義難兩全。

  但就在這時,門開了,進來的是嚴信。他看見李殘的裝束,不由得愣了。

  “李殘,你這是要干什么?”

  李殘不答,只是緩緩問道:“嚴先生,我一向也把你當做老師。你能不能教教我到底該怎么做?”

  嚴信絕頂聰明,豈能不知道李殘日思夜想之事?他略一思忖道:“如果是我的話,我只當沒遇見過那女孩兒。”

  李殘低下頭:“我就知道,人人都會這么說的…”

  但嚴信又道:“但我不是你,不知道美雪姑娘在你心中有多重要。所以你也沒必要做出和我一樣的選擇。”

  李殘沒想到古板的嚴信會說這種話,一時驚訝得合不攏嘴。

  嚴信道:“小義不行,大義何存?我嚴信若是以什么家國天下的屁話綁架你,那便是不折不扣的偽君子。須知無論是誰都沒有權力強迫別人這么做。況且拯救一群人便比拯救一個人更高尚嗎?

  我不這樣認為。

  去吧,李殘,為了愛而奮斗,炎漢則自有皇天佑之!”

  雖然只是短短數語,但確實打破了李殘心中的枷鎖。李殘再無猶豫,他感激的一抱拳,飛身躍出窗外,很快消失在夜色中。

  嚴信望著他的背影喃喃道:“李殘啊李殘…你要多保重啊…”

  一路無話,李殘星夜疾馳,果然于七月十五黃昏抵達臨邛白鶴山。

  暮色漸沉,昏鴉歸巢,時值中元節,不少人在道路兩側祭奠逝去的親人。

  有人的地方就有生意,這一路上賣香燭紙馬的小販倒不少。

  李殘隨便走到一個攤子旁,那小販立刻搭訕道:“這位爺,挑些什么?”

  李殘搖搖頭:“抱歉了,我只想問問路。”

  小販兒倒也熱情,說道:“那您算找對人。小的我便是臨邛本地人氏,對附近熟得不能再熟,您想去哪兒?”

  李殘道:“逍遙樓。您知道嗎?”

  小販兒聽了一皺眉:“逍遙樓?我怎么沒聽過…您確定是在臨邛?”

  李殘忙補充道:“沒錯,我忘記說了,是在白鶴山上。”

  沒想到此言一出,那小販大吃一驚,戰戰兢兢的道:“你…你說白鶴山?”

  李殘兀自不解:“對呀,白鶴山怎么了?”

  小販兒并不答,只是不停重復著:“白鶴山…逍遙樓…”臉上的恐懼逐漸加重。

  李殘意識到其中必有什么外人不知的門道,于是摸出二錢散碎銀子塞進小販手里,說道:“小哥,我是外地人,不了解咱這兒的事情。煩勞您給我說說可好?”

  小販兒一驚,猛地縮手,銀子啪嗒掉在地上。

  他揩了揩額上的汗水,上一眼下一眼打量了李殘半晌,終于說道:“這位客人,那白鶴山我勸您還是別去為妙。至于什么逍遙樓嘛…更是提也休提。”

  李殘奇道:“這地方怎么了?”

  小販兒撿起銀子,恭恭敬敬抵還給李殘,道:“您一上來便出言直詢,定是有人和您提過那地方。但無論是誰說的,您只當他是放屁便好了。”

  李殘更奇怪了:“哦?為什么這么說?”

  “因為白鶴山是處大墳場,山上亂葬崗子比比皆是。至于逍遙樓嘛…那自然是沒有。不過逍遙坑我倒是聽說過。”

  “逍遙坑?”

  “嗯!”小販兒神色凝重的點點頭:“白虎番入蜀后咱們臨邛的老少爺們兒曾組織義軍抵抗,但終究寡不敵眾,被盡數處斬于白鶴山。

  其中有一勁旅,素來被番兵所忌,那次也不幸被擒了。為首的將軍對番兵道:我們這群人一生光明磊落,死亦無懼。但唯有一點遺憾便是黃泉路上沒有酒喝,稍顯寂寞。你們能不能打點酒來讓爺們兒安心上路?

  那真可謂是忠臣孝子人人敬,番兵也知道敬佩義士,便把事情報與他們的千夫長。千夫長一聽:這有何難?我讓他們痛飲而死!

  說罷令人挖了一口深坑,灌酒為池,將那些義軍盡數溺死在里面。只因為他們是醉死的,此坑便得了個‘逍遙坑’的諢號。

  但這哪里是逍遙坑啊?分明是群鬼坑!

  您是不知道,有時晚上那白鶴山中鬼火點點,單數那逍遙坑處磷光最盛!傳言偶爾有樵夫誤闖到坑旁,便有鬼魂朝他要酒喝。若拿得出還則罷了,若拿不出的便成了有一堆尸骨了!

  那地方本就邪性得很,更兼之今天是七月十五鬼節,乃一年中陰氣最重的當口,便更不能前往!我見您年紀輕輕的,可千萬別枉自送了性命啊!”

  李殘心中暗想竟有這等奇事?看來那“臨邛道人”也不是什么善類。但為了美雪的下落,此行即便是刀山火海他也要闖。

  于是他向小販兒道了謝,買上幾大捆紙錢,仍趕奔白鶴山方向。

  到白鶴山時,天已全黑了。

  李殘先在山下將紙錢燒了,祝告道:“各位英靈,我李殘途徑寶地只為尋人,若有打擾處萬望海涵。李某回去后定然開辦水陸道場,超度諸位早登極樂!”

  說罷恭恭敬敬的鞠了三躬,便邁步往山上走去。一路上,忽的烏云蔽月,驟然寒氣逼人,只聽得周圍窸窣作響,似有人聲啾啾低語。

  李殘卻也不怕,只輕輕把寶刀亮出半寸。

  只見一道清光射出,上透烏云,仿佛閃電般在山路上打了個旋。那些竊竊私語煙消云散,山路上重新鋪滿月光,風兒也柔和起來。

  這時李殘忽見對面行來一支奇怪的隊伍。

  頭里是兩個家丁模樣的人打著燈籠,后邊四個苦力抬著頂轎子。他們身量甚矮,比十來歲的孩童尚且不如。轎子旁是個美貌的婢女,媚眼如絲,極是勾魂。

  她用甜膩的嗓音問道:“來的可是李殘李爺嗎?”

  李殘一抱拳:“不敢當,正是李某。”

  女子抿嘴一笑:“李爺怎么如此客套?我叫小紅玉,奉我家主人之命特來接您的。”

  李殘問道:“貴上可是‘臨邛道士’?”

  小紅玉道:“主人時不時的便換名字,咱們這做婢子的也不懂得許多,您還是親自問他吧。”

  李殘心想既然到此也沒什么好顧慮的,便不客氣的登上轎子。但見那四名苦力齊齊運勁,脖子上都暴出青筋,小轎慢才吞吞的起來。

  那幾人身量小,力氣自然也大不到哪兒去。李殘看著頗為于心不忍,便道:“紅玉姑娘,不如我下來步行吧。現在夜色正好,我也吹吹風。”

  婢女笑道:“李爺,第一奴家不叫紅玉,叫小紅玉嘛,您怎么片刻就給忘了?還有,這幾個蠢材能給您抬轎子,是他們上輩子修來的福分,給您磕頭還來不及,怎能不樂意呢?要我說呀,您就穩穩當當的坐著,咱們一會兒也就到了。”

  李殘“唔”了一聲,便不講話了。因為他發覺事情有些不對。

  首先是這幾個轎夫和下人,目光呆滯,看上去蠢蠢笨笨的,也不知聽不聽得懂旁人講話。

  其次就是這個自稱“小紅玉”的婢女,萬般嬌媚中透著一股狠辣,眉眼里常閃過寒芒。

  更重要的是,自己的寶刀正在匣中嗚嗚低吟,似乎在發出警告。

  這些“人”絕不正常。

  果不其然,行了片刻,忽然一名轎夫高呼道:“回去也是死,我不干了!”說罷甩下轎子便跑。

  四個杠頭兒缺了一個,轎子自然無法前進,咚一聲落了地。

  但見那轎夫四腳著地,飛也似的朝樹林子中奔去。令人驚訝的是他雖然身軀肥矮,但速度著實不慢,幾下便躥的老遠。

  小紅玉一皺眉,罵道:“天殺的奴才,看我怎么收拾你!”說罷俯身便追。

  李殘只覺得紅光掠過,似乎有什么毛茸茸的東西一晃便消失不見。

  但見那小紅玉速度更快,幾步便趕上轎夫,縱身將其撲倒在地。轎夫連哭帶嚎道:“別,別!饒了我吧,我愿意干活兒!”

  但小紅玉的手指直插其咽喉,只聽咕咕幾聲便沒了動靜。小紅玉似乎獸性大發,瘋狂的撕扯著轎夫的身軀。

  李殘分明看見從他身上分離下來的并非人類肢體,而是一片片的毛皮。

  過了許久,小紅玉發泄完了憤怒,從樹林里走出來。月光照耀下,只見她渾身染血,一條大尾巴在背后擺來擺去。

  李殘恍然大悟,原來這婢女是個狐貍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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