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安和厘嘎并不知道,他們來的地方,叫做鬼谷。
與南山仙門的五峰六洞不同,鬼谷只有一個山洞,山洞旁有一條清溪,清溪穿過一條極深的山澗,奔向大地。
山澗即為鬼谷。
鬼谷很簡單,簡單到連天氣僅有一種:陰郁。
沒有湛藍的天空,只有云團霧簇,即使是夏天,也體會不到什么叫“熱”。
被厘嘎下了追蹤符的那位卜算者,不知從哪倒騰來一身棉衣,在炎炎夏日之下疾走,很快就要消失在云霧之中。
仲夏的日光,強烈而刺眼,但那人卻沒有絲毫的炎熱之感,走著路,哼著曲兒。
兩位追蹤者遠遠看著。
厘嘎臉上淌著豆粒大小的汗珠,就差吐出舌頭;馮安當著厘嘎的面,不好意思再甩掉一些衣物——因為只剩一層。
日光更盛,卻穿不透那層云霧;山風清冷,卻比不得云霧之中那種寒涼。
卜算者終于走入云霧中,失去了蹤跡。
厘嘎急急伺弄著追蹤符,卻再也無法感知到那人的位置。
馮安甩了一把汗,喘著氣問道:“我說巨人,你還行不行?”
厘嘎覺得這句話帶著侮辱的味道,看了看四周,沒有什么注意過來,于是顯出了巨人真身,試圖站得高、看得遠。
事與愿違,他看到的仍然還是一團云霧。
巨人泄氣,高大的身軀如同泄氣的氣鼓魚,漸漸恢復了正常的壯漢模樣。
“管它,進去找!”女人有時比男人莽撞,男人又會覺得女人的莽撞一定有她的道理。
于是,厘嘎打頭,馮安斷后,兩人一前一后闖入了陰郁的云霧之中。
南山,圣德峰,黅天圣洞。
伯陽坐在一張寬大的檀木椅上,聽著通玄洞歸來的一名“塵諜”說話。
“門主,在我護山大陣外圍百里范圍內,均都發現了刺魂精的蹤跡,經過‘螢石探鬼器’的確認,這刺魂精雖然不是成隊成建,但也是以合圍之勢襲來,一直在找尋我南山護山大陣的漏洞。”那名塵諜一臉嚴肅,很正經地報告道。
“什么叫,‘螢石探鬼器’?”伯陽沒聽過。
“這…”塵諜黑巾蒙面,只露出兩只眼睛,一對眼珠齊齊轉向旁邊站立的通玄洞洞主辛文子。
“哦,師父,是通玄洞又發明的一種探察精微暗能的一種工具,還是用螢石驅動。”辛文子趕忙解釋,然后從袖子中取出一個物件,遞給伯陽。
伯陽接過來看了看,但他看得不是外形,而是其中機理。
看完后,他點點頭,贊道:“通玄洞不錯,這個物件很有意思。”
辛文子與那暗諜對視一眼,各自都有些喜悅涌上心頭。
不論是凡人還是大修,贊揚永遠讓人愉悅。
既然探察的物件好,意味著塵諜的話可信度很高,伯陽也就不再詢問,從木椅上直接拔身而起,化為一縷青煙,消失在天地之間。
塵諜呆呆看著青煙散去,覺得自己是不是離開南山太久了?
辛文子則不以為然,早就見慣,招呼了兩個嘟嘟怪,給這位回來報告的塵諜,取來了很多肉食以及山果,讓這位辛苦的塵諜吃個飽。
半個時辰之后,那塵諜含笑,死在肉果之中。
旁邊的嘟嘟怪相互看了看,然后鎮靜地走出黅天圣洞,好似沒有任何意外發生。
死人已死,活者未必需要知道活著的意義,或者是死亡中隱藏的秘密。
辛文子輕咳了一聲,拋出一張化物符咒,那死去的塵諜化為塵埃,飄散不見。
鬼谷的主人并不善保養,幾絲白發爬上鬢梢。
他睜開“預示之眼”,看著谷底走入的那個穿棉襖的弟子,以及一個渾身要結冰的壯漢,還有一個凍得瑟瑟發抖的女子。
很清楚,不穿棉襖的一定不是本門中人,穿棉襖的也是修行境界低微的小修。
他忽然覺得,這一前一中一后三個人,似乎形成了某種極為協律的一個陣型。
王九山是個愛陣型愛到如癡如醉的人,如今也是一個陽真境界的一個真人。
他從不落后,因為驕傲于九天圣女親臨灌頂,尤其是不落后于自己曾經尊敬的那位師父。
南山仙門門主,陽真境界大修,此時正站于鬼谷洞之上的巔峰。
伯陽默默看著王九山,王九山專心看著谷底那極有協律的三個人。
山上山下,云里霧里,巔峰與谷底。
一切都是生命形體的錯覺。
谷底如果在上,山巔如果在中,山下如果在上,會發生什么?
這一切就在鬼谷發生了。
天地錯亂,山水倒置,地在天上,山在水中。
王九山化為一個橫置的金身,金身周邊泛著一層幽綠光芒,一腳踏天,另足觸地,然后發出一聲“嚕…”
伯陽卻沒有現出金身,而是踏著幾絲霧氣,直直走向王九山那個駭人的金身。
伯陽是頭朝下走著的,腳步平穩,如履平地,踩著有節奏的樂章。
朝下的身影走向了橫置的金身,形成一幅極為美妙的畫卷。
人倒立在金色之中,金色橫亙在天地之外。
“你投了暗域?”倒立者問。
“用而已,非投。”橫亙者答。
沉默。
還是沉默。
天光來了,擾動了一些本來的沉寂,光色居然侵入了鬼谷側峰之巔。
一輪紅日,屁顛屁顛地關照著鬼谷上空那一個極為和諧的圖形。
橫,以及豎,如同盧一半經常吹噓的木藝直角。
“九山,你重新活過吧!”伯陽嘆息了一聲。
“師父,易經都已現世,您還在堅持?”王九山問話的同時,準備了一些東西。
“易經是正陽之能,你想錯了。”伯陽道。
“師父,此時此刻,我還是堅持,暗域才是生命的去處,以及永恒!”話聲未落,王九山瞬間甩出了致命的取魂符咒,總計一萬張有余,直直撲向伯陽瘦弱的形體。
顯域中刮過一陣狂風,顯然要把世間所有的瘦弱凋零。
伯陽此時的形體,恰恰如同一張薄薄的紙片,漂浮在風中。
“非要這樣?”伯陽的聲音有些顫抖。
王九山不語,繼續狂風大作,如同想要毀滅世間一切。
伯陽出手了。
仍然沒有金身,也沒有什么氣息,更沒有駭人的法寶,只是一個手指。
一根鋒利的手指,輕輕戳在王九山那金身之心窩之處。
冰晶,碎裂。
金身變成一塊冰雪,“嘩啦”一聲從天地間掉落。
浮冰墜于清溪之上,被溪水載向遠方;
冷氣散于云霧之中,雨霧凍結成冰雹,降落地面,天空卻一片晴朗;
肢體化土,葬于山石之下、厚土之中。
伯陽殺死了自己最為鐘意的徒弟,然后眼淚流下了很多滴。
山,水,雨霧,以及人,甚或眼淚,形成一幅畫卷,蕩然在山川之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