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二章 都是可憐人
[人人]
“她已經死了。”
裘雍語調緩慢的說出這五個字來，聽在寧少陽耳中，卻如五道驚雷。
“她已經死了？”寧少陽失聲道，“她怎么死的？她為什么要死？”
“自殺，”裘雍道，“臨死之前她給我飛劍傳書，跟我說了原委，表示她已經無顏見你，愿意以死謝罪。我趕到的時候，她已經死了。”
寧少陽一下子就呆在了那里。
裘雍說這話的時候，臉上的哀痛之色很重，做不了假。
而且一個返虛后期的修士，太浩門未來的掌門人，也沒有必要在他面前作假。
寧少陽確實已經非常的討厭諸葛明珠，甚至這輩子都不想見到此人，可是，聽到說她已經自殺，還是覺得有一些難過。
不管怎么說，此人是帶他入修真之門的人，也給了他門派最好的修煉資源。
沒有諸葛明珠，他早已經成為了冢中枯骨。
這么一個他感激了千年的人，哪怕這一天對她有了很重的仇恨之心，也做不到讓她去死。
現在，這個人自殺了。
以后他不要面對這個厭恨的人，不用共存在一個世界上，可是他的心中沒有欣喜，只有一片空蕩蕩的失落。
——那么驕傲的一個人，為什么要自殺呢？
裘雍嘆息著說道：“你一直是師妹的驕傲，她多次跟我說過，發現你并且培養你，是她這輩子最大的成就，也是她這輩子唯一能夠算得上是成就的事情。雖然你進入到門派之后的那一段時間，她對你是訓斥比較多，但是從那個時候開始，她都是以你為榮的。”
寧少陽沒有回應，只是站在那里呆呆的想著：“她為什么要自殺呢？我也沒有說過要殺她啊？”
有的人，活著的時候，固然因為某些事情感覺到非常的憎惡，想到的只是她種種的壞處，但是知道她死了之后，仇恨一筆勾銷，心中涌現的卻是生前之好。
裘雍繼續道：“她對你做的有些事情我知道，有些事情我并不知道，你母親和你未婚妻的事情，如果我知道的話，肯定不會讓她那樣做。只不過她自己比較執拗，她眼中的世界和別人不同，她決定的事情，別人也很難改變得了。不管怎么說，她是我太浩門的弟子，她犯下的錯，那就是我太浩門犯下的錯，我還是要向你說一聲對不起。”
寧少陽沒有說什么。
其實他也知道，沒有諸葛明珠的出手，他母親固然不會當天就死，但是纏綿病榻之上，最多也就只能再活幾年的時間，那活著也是受苦。
當年他母親就自殺過，不想拖累他是一個原因，另外一個原因，也是因為活著太痛苦了。
如果諸葛明珠真的治好了他的母親，然后離去，他們母子倆也未必能夠活得了多久。
因為他們有城主那么一個仇人，人家不可能讓他們健健康康的活下去。
真的要莫名其妙就健健康康了，可能離他們死期不遠了。
只不過，道理是那么一個道理，可是，情感上真的是沒有辦法接受的。
這個世界不能什么都靠著冷冰冰的道理來維持。
明白諸葛明珠做出另外的選擇，會有什么樣的后果，但是這也不會減損寧少陽對她的憤恨。
只不過現在諸葛明珠都已經死了…
裘雍說道：“師妹這輩子沒有向人認過錯，但是她臨死之前寫給我的書信里面，向我表示她對不起你，我想她當時應該也是有著糾結的，對你也一直有著愧疚的。我能夠理解那些事情對你帶來的傷害，你不原諒她無可厚非。當然，我還是希望你能夠原諒她。師妹她一生孤獨，強行扛著一些不屬于她個人的責任，將自己都變成了一個沒有人情味的存在，其實她也是一個可憐人。”
寧少陽心中一痛。
他當然知道裘雍為什么說諸葛明珠是一個可憐人。
雖然是霸占著神劍宮這么一座太浩門頂級的修煉福地，可是那么多年都是孤獨一個人，因為血洗家族的事情一直受到非議與指責。
雖然臉上很多時候都帶著微笑，但真的很難看到歡暢之意。
千載時光，就守著一座高樓如斯渡過，想想都覺得孤獨。
以前寧少陽就有那樣的感覺，覺得諸葛明珠的世界太過孤獨，竟然感受不到人間的歡愉。
有時候甚至會想，那樣的一輩子是不是值得。
只是他也沒有什么法子讓這個師父生活變得更加的快樂一點。
實際上他自己也承擔了太多的東西，生活中很難有歡暢之時。
不過比起諸葛明珠來，至少沒有那么的孤獨。
都是可憐人。
現在已經選擇了自殺的諸葛明珠，顯然比他還要可憐。
“也許她對這樣的生活也早已經厭倦了，所以選擇了逃避吧。”
寧少陽心中閃過這樣一個想法。
“你要的東西她拿了出來，你跟著我過去拿去吧。”裘雍又說道。
寧少陽點了點頭。
他對諸葛明珠的心情還是很復雜。
即感其往日之恩，又恨其殺母之仇，一度有不共戴天之想。
可是現在人都已經沒有了。
那么驕傲的一個人，向他說對不起，然后又選擇了自殺。
他還能怎么樣呢？
現在內心深處，又有了一些哀痛。
他不想對殺母仇人有那樣的感覺，可是，千年的恩情，又豈是那么容易忘卻的？
跟著裘雍到了藏劍樓頂樓，他看到了一身素白衣裳坐在那里的諸葛明珠。
諸葛明珠死了。
雖然坐在那里，面色如常，但是已經感應不到一絲生機。
一個化神巔峰的修士，要選擇一種體面的死法還是挺容易的。
寧少陽知道諸葛明珠是真的死了。
他現在已經是返虛修士，一個人是死是活，這個真的沒有辦法瞞過他。
在諸葛明珠身前的茶幾之上，放著一枚珠子，還放著一本書。
書下面還壓著一封信。
裘雍指了指茶幾，對寧少陽說道：“少陽，你要的那些東西就放在那里。”
寧少陽看到了那一枚珠子，知道那就是收攝了陳纖纖魂魄的養魂珠。
這件事情上諸葛明珠沒有騙他，確實是給他拿養魂珠去了。
那一本書上面記載著的想來就是怎樣讓陳纖纖復活的方法。
只是寧少陽沒有想到，諸葛明珠找到那些東西之后就選擇了自殺。
他沒有馬上去拿那些東西，看著坐在茶幾之后，已經沒有了任何生機的諸葛明珠，看著那一張艷絕人寰的臉，心中生出一個想法：
“如果她是當著我的面自殺，我會不會阻止她？”
他不知道怎樣回答自己這個問題。
也許會阻止，也許不會阻止。
但是不管怎么說，現在這樣的情況，他心中也很難受。
裘雍深深的嘆息了一聲，道：“塵歸塵，土歸土，現在師妹她人都已經沒有了，那一切恩怨，也就讓它過去吧。”
寧少陽看著諸葛明珠，沒有說話。
“少陽，師妹她選擇自殺，除了對你的愧疚之外，還有一個擔憂，那就是害怕你因為怨恨她而放棄和門派一起對抗妖族。她希望你對她的怨恨，能夠因為她的自殺而終結，以后還是可以繼續和門派一起共同抗擊妖族。”
說完這段話，裘雍又是一聲深深的嘆息，道：“我也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這個時候還要關心那種事情。所以我覺得，她選擇自殺，對她也未必不是一件好事——至少不用再承擔那么多不該她承擔的東西，可以好好的休息了。”
說到“可以好好的休息了”這一句話的時候，他聲音都有一些哽咽了。
寧少陽看著一臉恬靜坐在那里，卻已經沒有了任何生機的諸葛明珠，眼眶慢慢的濕潤了。
他知道不該如此。
那怎么說也是殺了他母親的人，是坐看著他至愛之人死去的人。
可是，那也是對他有著很大恩情的人。
何況人都已經死去了…
他聽到了裘雍的話，心中其實有著那么一股怨恨之氣，對諸葛明珠的——人妖之爭，對你就那么的重要嗎？臨死之前都不忘記那件事情！千載為人，你就不能夠有一點自己的感情嗎？
但是他什么也都沒說，默默的上前，將那一本書和那一封書信都收入到儲物戒，將那一枚養魂珠拿在了手中。
——諸葛明珠說那養魂珠不能放在儲物戒里面，那就只能拿在手中。
收了這些東西，猶豫了一會兒，又跪在諸葛明珠面前，磕了三個頭。
這個人是他殺母的仇人。
但是這個人也是將他引入到修真之門的恩人。
該恨的恨，該感激的也感激。
做這些的時候，他還是什么話都沒有說。
裘雍嘆息一聲，也沒有說什么。
他知道寧少陽和諸葛明珠的恩怨糾結，他也確實不能認同諸葛明珠處理事情的方法。
現在寧少陽能夠向諸葛明珠跪拜，已經讓他感覺有一些欣慰了。
平心而論，換了他自己，未必能夠做到這一點。
他也想知道寧少陽對未來的選擇，會不會繼續和道門合作，繼續抗擊妖族。
那是諸葛明珠最為關心的事情，他也不可能說不關心。
但是他并沒有問寧少陽。
他覺得在這個時候問寧少陽，有一些逼他表態的意思，不是那么的近人情。
諸葛明珠沒有什么人情味，但是不表示所有道門的高層都沒有人情味。
至少裘雍不是如此。
寧少陽對著諸葛明珠的遺體跪拜之后，站起身來，轉身離開。
走了幾步，才低聲說道：“我始終記得我是一個人，我也始終記得我出身在人族。”
始終記得自己是一個人，這還是對諸葛明珠有著一些怨氣。
因為他覺得諸葛明珠實在是太不近人情了，就只是為了讓他努力的修煉，為了人妖之間的戰斗，竟然讓他失去至親至愛之人。
始終記得自己出身在人族，那也是對裘雍擔心的回答。
不管怎么說，他都是一個人族，他會為了人族而戰斗。
和道門的合作，會繼續下去。
裘雍臉上露出欣慰之色。
然后又是更深的一聲嘆息。
他不是那種無情之人，當然知道寧少陽現在的心情有多糟糕。
在這樣的情況下，還能夠選擇繼續和道門合作，已經非常的難能可貴了。
這種難能可貴，又讓他感覺到難過。
有時候，有的人就是懂事得讓人心疼。
暗嘆：“這么好的一個人，師妹你又為何那么殘酷的對待他呢？”
他對寧少陽說道：“我替人族謝謝你。”
寧少陽道：“我也是人族。”
他也是人族。
這個是沒有辦法更改的事情。
也許放棄人族的身份，他能夠活的更加輕松。
龍族的少主，和彩鳳族又有著極深的淵源，經營得好，未來甚至不是不可以成為這個世界之主。
但是他不想以妖族的身份成為這個世界之主。
那會讓人族走向滅絕。
就算他在這個世界的時候，能夠庇護著汾國的人族繼續生存下去，但他不在這個世界之后，族群之爭會再掀起，那時候就沒有人能夠庇護得了人族。
他不能讓自己出身的族群成為他走到巔峰的犧牲品。
還是那一句話，他始終記得自己是一個人。
是一個人，就不能做那樣的事情。
先前拒絕和諸葛明珠再有聯系，那也只是一時激憤的話，也只是針對諸葛明珠而已。
哪怕只是為了飛仙盟，為了汾國那幾億人口，他也只能夠站在人族的立場上。
裘雍說道：“以后，我會坐鎮神劍宮，你要聯系門派，可以直接跟我聯系。”
寧少陽微微的點了點頭，表示了認可這樣的安排，然后就離開了。
沒有再回頭。
裘雍在寧少陽離開之后，看著坐在那里已經沒有了一絲生機的諸葛明珠，突然眼眶就濕潤了，喃喃道：
“你這是何苦呢？”
“師妹，你這又是何苦呢？”
“有些東西，難道真的有那么重要嗎？”
走近了諸葛明珠，一根手指放在了她的額頭。
諸葛明珠雖然已死，但是遺體就像還活著一樣，好像只是在休息。
雖然閉著眼睛，卻也有著一種驚人的美麗。
裘雍將手指放在了她的額頭之上，臉上露出巨大的哀痛之色，緩緩的閉上的眼睛。
在他眼睛閉上之時，他的手指之下，諸葛明珠的遺體轟然解散，變做了一片飛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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