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巡撫府衙,后房。
看著面色蒼白一聲不吭的李子稻,胡宗憲輕輕的嘆了一口氣:“侍農,你不要怪我,我這么做,也只是想讓你知難而退!”
李子稻的眼睛動了動,臉色由蒼白猛然間轉成了血紅,眼睛也猶如地獄里的餓鬼,血紅血紅的。
“知難而退?我李子稻,就算死,也不會退一步!”
胡宗憲早就不生氣了,他輕聲道:“我知道,我知道,唉,侍農,有時候,我真的很羨慕你!”
“羨慕我?”李子稻微微一愣,隨即明白了胡宗憲話里的意思,他冷笑著嘲諷道:“早知如此,何必當初!”
胡宗憲淺淺的笑了笑:“是啊,早知如此,何必當初,但…”
說到這里,胡宗憲話鋒一轉:“但我并不后悔,我只是羨慕而已,我并不后悔!”
李子稻冷冷的哼了一聲:“不知悔改,早晚有你遭天譴的那一天!”
胡宗憲忽然臉色一肅:“遭天譴又怎樣?知要能讓江南沿海的百姓免遭倭患,我胡宗憲就是永墜十八層地獄,受盡折磨,我都愿意!”
李子稻不屑的道:“說的好聽!”
胡宗憲搖了搖頭:“我并非只是說說,侍農,我胡宗憲是什么樣的人,是否是貪財之人,是否是阿諛權貴之人,別人不知道,但你,是絕對知道的!”
李子稻冷冷的道:“人是會變的,以前的你確如你所說,但現在的你,卻只是個無恥的小人罷了!”
“呵!”胡宗憲輕笑了一聲道:“原本我是不想解釋的,我是不是小人,根本用不著別人來評論,哪怕是你,我也不想解釋,因為千百年后自有公論!”
“但你我畢竟朋友一場,我不想看著你糊里糊涂的送了命,所以有些話,有些事兒,我還是要跟你說清楚!”
李子稻沒吭聲,只默默的把頭撇到了一邊。
胡宗憲看的出李子稻的不屑,但他沒生氣,只自顧自的道:“張忠動不得,不僅僅是因為我白天跟你說的那些,還有黃錦已經來了南京,他為何來南京,我不說,你也清楚!”
李子稻冷聲道:“我沒你想的那么笨,我不會現在就動張忠的!”
胡宗憲搖了搖頭:“過后,你也不能動張忠!”
李子稻瞇著眼睛道:“你以為憑你們就能保住張忠?癡心妄想!”
胡宗憲沒有反駁李子稻的話,而是自顧自的道:“你知道我這些年,為什么能剿滅倭寇嗎?”
李子稻微微楞了一下,他對胡宗憲很了解,同窗多年吃住在一起,徹夜長談的次數不知道有多少,胡宗憲說這樣的話,必然是有內情在,但他沒接話,他知道這是胡宗憲的自問自答。
果然,胡宗憲緊跟著就道:“我這些年,能屢屢戰勝倭寇,靠的是兩個人,一個叫俞大猷,一個叫戚繼光,這兩個人,如今都是我手下的參將!”
說到這里,胡宗憲的嘴角勾勒出了一抹苦澀的笑意,他扭頭看向了窗外漆黑的夜色:“但這兩個人,都不是我的人,他們都是張忠推薦給我的,去歲歲末,徐海領數千倭寇來犯,我與張經一南一北,分兵抵御,張經怎么勝的,我不知道,但我怎么勝的,我卻看的清清楚楚!”
“戚繼光和俞大猷手下的戚家軍、俞家軍,手中之兵刃,對上倭寇的兵刃,輕易就能擊毀,砍在人身上,往往都是一刀兩斷!”
“他們還有一種三角刺,碰之則傷,傷之則死!”
“倭寇被殺的破了膽,如喪家之犬一般逃了回去!”
“這批兵刃不是朝廷給的,也不是我給的,而是張忠給的!”
“不僅是戚家軍、俞家軍手中的兵刃是張忠給的,就連糧餉,也都是張忠給的!”
“張忠哪里弄來的兵刃,我不知道,張忠為什么要自掏腰包供給戚家軍、俞家軍,我也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
“我只知道我的兵打了勝仗,他們讓杭州的百姓免遭倭患,免受骨肉分離之苦、免受白發人送黑發人之苦,免受妻女造人凌辱之苦!”
說到這里,胡宗憲轉頭看向了李子稻:“我手下最能打的兵,最能打的將,都是張忠的人,你說我敢對張忠下手嗎?”
李子稻憤怒的道:“他張忠要干什么,他不過一商賈,居然敢插手軍務,他這是要造反嗎?”
胡宗憲苦笑著道:“若他要造反就好了,我可以直接殺了他,可他根本就不是要造反,他也不會造反!”
李子稻有些懵:“你怎么知道?”
胡宗憲道:“今春里我打了大勝仗,這才成了杭州巡撫、閩浙總督,四年前,我來到杭州的時候,不過是浙江巡按監查御史兼總督浙江軍務!”
“那時候,張忠就找到了我!”
“他跟我說,大明之疾,首在土地兼并;其次邊患。”
“土地兼并之疾,已入骨髓,非破而后立不可治愈之;邊患之疾,首在北,其次在南,南之疾,則在倭患,倭患之疾,在之禁海,數百年來,浙江士紳下海經商者,猶如過江之鯽,禁海,便是斷了這些人的財路,斷人財路猶如殺人父母!”
“這些被斷了財路的人,他們就是所謂的倭患!”
“想要徹底的治愈倭患之疾,要么開海,要么強軍,開海難,強軍易!”
“所以,他建議我強軍,并給了我巨大的支持!”
說到這里,胡宗憲略微頓了一下才繼續道:“你知道這四年,我從張忠那里拿了多少銀子嗎?”
李子稻沒接茬,他知道絕對是一比天大的數字,而且他也明白了,他小看了張忠這個人,張忠所言之大明之疾,句句肺腑,土地兼并之害,最大,也最難解,倭患之疾,開海可解,卻也甚難,最易者,便是強軍,因為強軍,只需要銀子即可,而張忠,最多的恰恰就是銀子。
他對張忠不怎么了解,卻也知道,此人乃浙江首輔,江南首富,甚至大明首富。
就在這個時候,胡宗憲的聲音傳入了李子稻的耳朵里:“這四年,我一共從張忠那里,拿了三百萬兩銀子!”
李子稻的腦子里再次響起了一道炸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