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主要是賞花,距離晚上的詩酒會還很早。
徐寧對這些沒興趣,自己走開去“停車場”,研究各種各樣的名馬去了。
張子文便自己走走停停,其中有些花草的確有些意思,可惜細看后總會有些或大或小的瑕疵,其實也就像人一樣。
毛病都有,就看是什么了。有些缺點無傷大雅甚至算一種風格,但有些缺點就能讓人很討嫌。
心有所思,張子文對著一株牡丹花皺起了眉頭。
旁邊忽然走來一個丫鬟道,“你這小子好大的膽,這顆花惹你了還是怎么的,敢對它皺眉?”
張子文側頭看著他,眨了眨眼睛,“對花皺眉需要膽子?”
丫鬟道:“這乃是蔡小姐親自培養的新品種,你在別處見都見不到。有得看就乖乖看吧。”
“哦,難怪。”
張子文翻翻白眼走開了…
繼續閑逛了一下,聽說許多花都是蔡文姬培育的,也得承認她算這時代的能手了。有她自己的一套心得,可總是感覺太刻意,差少了一些比較關鍵的東西。
動著這個心思的時候,難免又想到了吳清璇…
“你還真是膽子大,不怕因得罪蔡家小姐被人打斷腿嗎?”
想什么來什么,想到吳清璇的時候就聽到了她的聲音。
此番吳清璇仍舊著男裝,負手而立有些寧靜感,看著面前的這顆花。
張子文對她拱了一下手。
吳清璇想想道:“譬如這顆花,你欲作何評價?”
“要不還是不說了,你都說我膽子大了。”張子文道。
吳清璇微微一笑,“沒事,我想聽。對我可以說,我會保護你。”
張子文便道,“由這花看得出,主人育種方面有些能耐。但花講究自然,其實特點已經很顯然是‘新種’,別處沒有,已經讓它獨特。花主人卻想同時營造它的病態美,壓縮日照時間,控制了花肥用量,枝葉毫無蟲子痕跡近乎完美,一切都太過刻意了。這些綜合起來決定了它的病態美氣質是裝出來,像是人前強壯笑容,實則心中有怨氣。”
吳清璇眼里閃過一抹亮色,多看了他一眼,驚詫于此番再次“雅人所見略同”了。
只是在吳清璇的角度上,哪怕是一派宗師,也不方便對已經在圈子里名聲很大的蔡文姬指點,那有容不得人、說三道四的嫌疑。
遲疑少頃吳清璇道:“又說說看,何以見得它陽光不足?”
張子文道:“盡管花主人通過許多方式來掩蓋陽光不足,讓花顯得色澤翻白,但就是差少些神韻,恰好又是白色最能映射出‘暗’的感覺。”
吳清璇道:“為何說它肥料不足?”
張子文道:“花主人以育種手段,彌補了花架子小,讓它看起來像是肥料充足。雖然從花之飽滿程度看差不多,不過注意一些邊緣細節,能在最容易露底的白色上體現一些黃韻。肥料不足一定是會翻黃的,結合陽光不足的暗,就叫暗沉。人臉是能看出這些細節,花也一樣有臉。”
“為何毫無蟲子痕跡,在你這里卻成為了減分?”
吳清璇進行了第三問。
張子文道:“這只證明了花匠的投入程度,像是十二時辰有人觀察,用鑷子除蟲而不用藥水,花主人當心藥水除蟲加重這顆花的暗沉。但這恰好顯得太刻意。有一種美叫做對稱。也就是說毛病一定會有的,但毛病不是越少越好。有些毛病結合后,會出現負負得正的結果,這就叫對稱。”
吳清璇有些動容,遲疑少頃道,“請再展開講講負負得正概念?”
張子文道:“紈绔是毛病。紈绔子弟大多養尊處優、細皮嫩肉又懶懶散散的氣質深入了骨髓。非主流的儀態也是病,但若穿在紈绔子弟身上,在其他負面條件變量出現前是看得下去的,甚至會覺得一種病態的帥,因為對稱了。反之,一本正經的莊稼漢子,既沒那種慵懶氣質也沒那種細節素養,忽然有錢了后把自己洗干凈,換上一身非主流的儀態,這就是不對稱,一負一正結合得到的結果是全負,不倫不類。”
吳清璇覺得這家伙的負負得正論非常有意思,語法上何嘗不是,兩個“不”連用就正了過來。譬如“不可謂不好”就是好的意思。
“所以你的最終結論是?”吳清璇好奇的眨了眨眼。
張子文道,“真正的好匠人,在器械組合上不可能不誤差,但玩的是累積誤差。開頭出現誤差時,就要把誤差計算在內,累計起來一路誤差下去,組合起來后就是好器械。這還表現在書法上,你可以失誤把第一橫寫歪了,但往后的所有筆路,便需要配合第一筆一起歪,那就對稱成了王羲之。這叫一致性。”
“若第一筆歪,后面強行全部扭正,對書法家而言就是丑字,對工匠而言就是不及格學徒。花匠也是匠人,這顆花已經出現了肥料不足,陽光不足征兆,那么我認為,再讓它落下一些蛀蟲痕跡就是對稱。更能體現它的病態美感和滄桑痕跡。”
吳清璇楞楞的看著他。
張子文再道:“譬如一個蹲在樹莊子上抽著煙桿、看著遠方的老農,他一定需要黝黑略粗糙的皮膚,鞋邊需要帶些泥沙,這才是質樸滄桑的對稱美感。倘若是姑娘此種造型蹲樹莊子上又拿著煙桿,怕是…”
吳清璇總體是很冷靜的人,但也難免覺得他這比喻雖然直白精辟,卻是個混蛋。
已在旁邊站了一會、聽了這些負面評論的蔡文姬不禁臉黑了下來,冷聲道:“你這小子好生沒禮貌,姑娘我大氣,容許你在這里看花,你卻這抹黑我精心培育的花草!”
這的確也算是令人尷尬的事,張子文也神色古怪了起來,不想回嘴。卻也不想溜走,那會顯得膽子太小了,而老媽分明交代要找她們多練練膽子的。
蔡文姬打算再斥他時,隨意往旁邊掃一眼,又看著張子文:“你這小…”
蔡文姬又急忙看著吳清璇,這才認了出來,這真是那個大名鼎鼎見首不見尾的吳清璇。
“原來真是清璇姑娘著男裝于此…小妹失禮,一時沒認出來。”
蔡文姬有些尷尬,又有些崇拜的見禮。
“無妨,是我失禮才對。”
吳清璇的怪異在于對著除了張子文之外的人都有笑容。
蔡文姬不知道該如何應對了。看到是吳清璇的那一刻起,內心里總是有些慌亂的,受驚的小鹿談不上,但是又有些尷尬。真的很害怕…吳清璇這樣的一派宗師說張子文的評價正確,那對任何人來說都會有挫敗感,相當于心血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