蒼淵的確是很重視相貌的問題,馬車離開了刑部之后,并沒有離開神都或者前往御史臺,而是直接就前往工部。
不多時,馬車就來到了工部。工部對這位侍御史的來訪十分友好,甚至由一位將作大監親自接待。
將作大監乃是大夏工匠能夠得到的最高級別官職,一位工匠,如果他只專心研究技術,完全不去琢磨怎么當官,那么正常情況下,他積累資歷而能提升的極限,就是“將作大監”。
這個官職是正四品,“中品”的極限。再往上就是所謂的“上三品”高官,是整個大夏都屈指可數的人物。
有趣的是,御史臺的主官“御史中丞”也是正四品——只就品階而說,這位白發蒼蒼的老工匠,和御史臺主官也就是帝洛南本人的品級是一樣的。
整個大夏朝廷,將作大監加起來也不過兩三人。這幾位都是國寶級的工匠大師,便是天子對他們都存著幾分客氣。
能得這么一位大師親自接待,蒼淵如此有面子,讓潘龍不由得吃了一驚。
那位江大師聽聞蒼淵想要給自己做一個鬼面具,并沒有半點驚訝之色,而是笑著點頭,讓下屬去拿來了一疊圖樣,供他挑選。
結果反而是蒼淵驚訝了,他忍不住問:“想要做鬼面具的人很多嗎?為什么您直接就能拿出這么多圖樣來?”
江大師笑道:“百官之中,有資格在我們這里定制鎧甲的人,數量并不少。而這些人當中,不少人都喜歡在鎧甲上添加一些裝飾。”
“鬼臉、獸頭,這都是很普通的裝飾類型。除此之外,各種花紋、文字,也都頗為常見——花紋里面,以象征福壽的鳥獸花草居多;文字里面,以佛經道藏、太祖文相的名言居多…這些都是現成的。”
說到這里,他想起一件事,笑得胡須都在顫抖:“蒼御史你這個要求,實在是有些普通。前些年,我曾經遇到一位將軍,在鎧甲上鐫刻了十個大字‘保證不太監’、‘保證不爛尾’。我一位同僚,也曾經遇到過將自己十二位紅顏知己的相貌都鐫刻在鎧甲上的人。”
潘龍忍不住問:“那位有十二位紅顏知己的將軍…他后來怎么樣?”
“大約是那身鎧甲太引人注目,他上了戰場之后就被人集火,幾次戰斗之后傷勢嚴重,最后只得將那身鎧甲束之高閣,換了一身普通的。”
潘龍也忍不住好笑,頓時感覺“個性化”似乎也并不全是好事。
蒼淵辦事效率頗高,或者說,他原本就只需要一個鬼面具,并不在乎這鬼面具究竟是什么樣子,對照著那一疊圖樣,他直接選擇了最上面一樣,甚至懶得一個個翻看。
“這個就不錯。”他說,“有現成的嗎?”
江大師問了一下,部下隨即回答:“沒有。”
蒼淵皺了皺眉,說:“我要急用,不管是什么鬼面具都可以,只要是現成的就行。”
江大師吩咐了一句,片刻工夫,便拿來了三四個鬼面具。
這些面具看起來并不十分的猙獰,充其量也就是有點兇惡,可以嚇唬嚇唬膽小的小孩子——但若是放在定豐鎮,估計連三歲小孩都嚇不住。
潘龍看得暗暗皺眉,但蒼淵卻頗為喜歡。選了一個大小差不多的遮住臉,問:“我看起來是不是比剛才威武多了?”
潘龍想了想,點頭。
雖然這面具也不算是多么兇惡,但起碼比他原本那個人畜無害的小白臉要兇多了。
蒼淵大喜,便請諸位工匠幫自己稍稍修改一下,讓這面具能夠方便攜帶和佩戴。
這當然難不倒那些專業的大師傅,僅僅半刻鐘不到,那面具已經改制完成。大師傅們給它加了兩條彈性的皮帶,可以直接套在頭上。
蒼淵拿到面具之后,就喜滋滋地將它戴在臉上,對著旁邊的鏡子照了幾下,笑得十分開心。
他向江大師等人連聲道謝,反而讓性格忠厚的將作大監微微臉紅——在這位老人看來,這事情簡直比吃飯喝水還容易,著實沒什么可謝的。
回到馬車上,蒼淵正要帶潘龍離開神都,轉念一想,卻說:“走,我們去一趟御史臺,把這個面具登記一下。免得有人不知道。”
他說得似乎也有道理,但是潘龍聽他的意思,卻分明聽出了小孩子得到了心儀的玩具,要向小伙伴們炫耀的意味。
不多時,馬車來到了御史臺。諸位官員見到戴著鬼面具的蒼淵,無不嚇了一跳,不止一個人直接拔出了兵器嚴陣以待——他們大概是覺得有人來蒙面襲擊御史臺了。
好在蒼淵可以摘下面具,并沒有形成誤會。
片刻之后,他們就見到了御史臺的主官,御史中丞帝洛南。
帝洛南正在看一份卷宗,對蒼淵的到來,他顯得既驚又喜,問:“你今天不是輪休嗎?怎么又來了?難道說是知道我在工作,良心不安,想要主動加班不成?”
“不,我只是讓你看看我的面具。”蒼淵快活地說,“至于工作…不是我看不起你,就你那點工作,我平時不用半個時辰就能都做完,哪里需要什么加班!”
被友人諷刺了一下,帝洛南也不生氣,他讓蒼淵戴上面具,仔細看了看,點頭說:“這面具雖然其實也不算多兇惡,但戴在臉上,你整個人的氣質的確是煥然一新,看起來有男人味多了。嗯,潘少俠不愧是武林天驕,果然有眼光!這個很適合你啊!”
蒼淵哈哈大笑,就像是一只吃飽了撒歡的狗,得意洋洋。
帝洛南則看向潘龍,問:“潘少俠,不知道你有沒有興趣在朝中擔任一個官職?”
潘龍對這個詢問早有心理準備,微微一笑,問:“我可以問一下,是什么官職嗎?”
“五品以下,應該都沒問題。”帝洛南說,“不過如果你真的愿意接受官職的話,我倒是建議你當個巡察御史或者巡風使。這兩個官職雖然不高,可勝在自由,只要不定期地上交一份巡察報告,就算是履職完畢,想來最適合江湖中人。”
潘龍微微點頭,他倒也并不介意身上有個官職。
但是…他卻想到了另外一件事。
帝洛南的變法,如今算是轟轟烈烈十分熱鬧,但按照潘龍自己的看法,如此變法大多不會有什么好結果。就算帝洛南身為皇子,算是有護身符,怎么都不會有事,但那些追隨他變法的官員,日后怕是免不了要被清算一番。
自己要是接受他的推薦而擔任官職,必定會被視為他的同黨。日后等到變法失敗,恐怕會有一些麻煩。
想到這里,他就表示“茲事體大,我要仔細考慮一番”,將這件事暫且搪塞了過去。
帝洛南倒也不強求——看得出來,他對潘龍并不如何在乎。
二十四歲的真人高手,的確稱得上是武林之中的一代天驕。可對帝洛南來說,也就那樣了。
他乃是長生有望的人物,又怎么會在意一位區區真人呢?
若是潘龍過幾年修成天人合一,成為長生以下最強大那個層次的高手,他大概才會多重視一些。
當然,如果潘龍能夠修成長生的話,那就輪不到他來重視了——長生者愿意為官,必定是天子親自接待,帝洛南的身份,卻又稍稍低了一些。
小小的插曲之后,潘龍跟著蒼淵、帝洛南一起離開了御史臺。
蒼淵大約是覺得“來都來了”,展示過自己的面具之后,就動手處理公務。他果然是個政務高手,不過一刻鐘,帝洛南身邊那一疊足有半尺高的公文已經全都處理完畢,速度之快,讓潘龍嘖嘖稱奇。
“每當看子海(蒼淵字子海)處理公文的速度,我就忍不住懷疑自己的智力。”在一旁和潘龍一起喝茶的帝洛南低聲說,“大家都是兩只眼睛兩只手,為什么他只要掃一眼,就知道事情是怎么回事,然后就知道該怎么處理,我卻需要花上好一些時間呢?”
“人各有長。”潘龍說,“論武功,他比你差遠了。”
“那是他整天忙著各種公務,耽誤了練功。”帝洛南嘆道,“他十四歲就修成先天,也一樣是天才人物。如果不是要忙著公務的話,他應該也已經是真人境界了。”
說到這里,他搖了搖頭,有些傷感地說:“子海是被我給拖累了,要不是為了幫我的忙,他或許能夠向武成王、武英王那樣修成長生吧…”
“等變法成功之后,他再潛心修煉,應該也來得及。”潘龍說。
帝洛南卻搖頭嘆氣:“案牘勞形,形銷氣竭。就算變法成功,他恐怕也要修養好些年,才能完全恢復。尤其是銳氣消磨在卷宗書案之間,怕是再沒希望踏入長生境界了…”
聽這話,潘龍心中就有些不大舒服——你知道別人很辛苦,就不能為蒼淵找幾個幫手來嗎?
但他卻沒將這個想法說出來。
他能想到的,帝洛南又怎么會想不到?就算帝洛南自己想不到,他身邊那么多人,怎么會大家都想不到?
只怕這個“想不到”的背后,另有含義吧!
潘龍對于帝家并無好感,對帝洛南更是非常的不喜歡——血洗白溪郡那件事,足以證明這位帝家的“七殺星”骨子里面是個什么樣的人物。
能夠下令搞大屠殺的人,不管他表面上看起來是多么溫文有禮或者親切友好,都應該對他存著十二分的提防。
這樣的貨色,內心還不知道會有多么陰暗呢!
相比之下,潘龍對蒼淵倒是頗有好感。
蒼淵的智慧顯然在帝洛南之上,可這人雖然智慧過人,但性格卻頗為單純,是個能夠被人一眼看穿的人物。
如果分別用一句話來形容這兩個人,帝洛南是“深不可測、需要小心提防”,蒼淵則是“忠誠能干,熱心友善,值得深交”。
只可惜蒼淵是帝洛南的摯友,更是帝洛南變法的骨干大將,便是潘龍想要拉攏他,也絕無可能。
畢竟…潘龍是個反賊。而蒼淵大概就算是死,也絕對不會去當反賊的。
只一會兒,蒼淵就把公務給處理完了。他最后檢查了一遍,又把帝洛南弄錯的一些東西糾正,然后將這些文件交給侍從官,三人便一起乘車,離開了御史臺。
“今天公務結束得比較早,有興趣去吃個點心嗎?”帝洛南興致勃勃地說,“現在正是吃水果冰沙的季節。”
蒼淵搖頭:“我還有一些事情要辦。”
“還有事?什么事?”
“有十幾個郡縣的巡查報告,還有二十幾份地方官員和巡查官員之間發生糾紛的文書…都需要一一批復。”蒼淵說,“當然,如果你愿意幫忙的話。等這些事情辦完了,我們應該來得及去夜市吃冰沙。”
帝洛南的笑容頓時就消失得無影無蹤,他猶豫了一下,說:“啊,我想起來了,等一下還要入宮拜見父皇…不好意思,我先走一步。”
說著,他一個閃身沖出馬車,轉眼就消失得無影無蹤。
潘龍看得咋舌,忍不住問:“他一直就這樣?”
“也不是一直。”蒼淵說,“除非是遇到一堆公務要處理,否則他一般不會逃跑。”
“那可不就是‘一直這樣’嘛!”潘龍吐槽。
蒼淵微微一笑,說:“他本來就是個武人,讓他去刻苦練功也好,去跟人廝殺也好,他都不會退縮。但是讓他跟一大堆文書卷宗打交道,那真的是比殺了他還要讓他難受。”
他此刻沒有佩戴面具,俊美的臉上滿是溫暖的笑容,甚至帶著幾分猶如兄長對幼弟的寵溺:“既然我能夠做得好,那就我多忙一些,把事情都給做完了。這樣他就可以放心地去做自己想要做的事情——我武功不高,能幫他的,也就是這些事情了。”
潘龍看著蒼淵的笑容,也不由得笑了起來。
但是他的心中,卻閃過了一絲預兆。
一個莫名的感覺突然浮上心頭——蒼淵這人,只怕不會有什么好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