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二十這天,蒼淵終于又有空了。
早朝歸來之后,他找到了正在房間讀書的潘龍。
“潘少俠,蒼某有一事相請。”稍稍寒暄了兩句,他就說,“之前少俠在江湖闖蕩,涉及幾樁案件。如今案件早已辦妥,若是結案文書能夠得到你本人的簽署,此事就算圓滿。不知少俠你意下如何?”
潘龍笑著點頭:“沒問題,那就走吧。”
這件事他倒也聽說過,江湖中人仇怨廝殺,往往打完了就走——不走,難道等著被別人尋仇么?但朝廷可不能一走了之,相反,朝廷要負責各種清理和收尾的工作,用潘龍前世游戲影視里面的說法,叫做“洗地”。
地要洗、尸要收,事情的來龍去脈要弄清楚。每一場江湖仇殺,最后朝廷那邊都要形成一份卷宗備案。
而如果一個江湖人想要投身官場,或者是想要表達自己對朝廷的支持,那么就有一種很直觀的表態的手法——把跟自己有直接關系的那些案卷找出來,以當事者或者證人的身份審閱一下,最后填一份簡單的文書。
這份文書并不是什么“犯罪證明”或者別的用來審判他的東西,而是代表他愿意支持朝廷對案件的整理總結。或者說,代表他認可朝廷這個“秩序”。
類似的事情,當初爺爺潘壽就任定豐鎮鎮尉之前,就做過一次。
當時朝廷官員拿出了大概有一人高的卷宗,全都是他闖蕩江湖期間經歷的一場場廝殺。潘壽一份一份地仔細看,一份一份詳細批注,一份一份寫報告,花了足足兩個月的時間,才把這些卷宗處理完。
處理完這些卷宗,就意味著他是朝廷的“自己人”,算是進了體制內。從此遇到麻煩,可以向當地官府尋求幫助——至于能不能得到?能得到多少?那是另外一回事。
當然,有得就有失,天下沒有兩全其美的事情。既然進了朝廷這個體系,日后再有什么恩怨廝殺,免不了事后補報告。
大多數江湖人不怕揮刀跟人廝殺,卻很怕案牘勞神,尤其是要跟成堆的卷宗打交道,更是讓他們煩不勝煩。
久而久之,除了像是當初潘壽那種想要洗白上岸投身官場的人之外,一般的江湖中人都不愿意去朝廷結算自己的那些案子。
潘龍卻沒這個顧慮。
他才闖蕩江湖沒幾年,在朝廷也沒多少案底。想必結算起來,應該也不會很麻煩。
尤其他喜歡掛個馬甲混江湖,真正以“潘龍”身份經歷的案子就更少了——要是朝廷能夠把他那些馬甲都給拆穿了,那也算朝廷有本事,大不了他跑路就是。
潘龍和蒼淵上了馬車,馬車在路上不急不慢地走著,時不時被后面過去的駿馬或者馬車超過。
潘龍看著那些“超車”的人,忍不住問:“蒼御史,你這輛車…是不是有什么問題?”
蒼淵有些疑惑地反問:“為什么這么問?我的車挺好的啊。”
潘龍指了指一輛剛剛從他們后面超車過去,正大搖大擺行駛在他們的前方,而且迅速拉開距離的馬車。
蒼淵皺了皺眉,說:“按照朝廷的法度,車馬在城中的速度不得超過一個時辰四十里,這速度已經不慢了。尋常士兵急行軍的時候,也不過就這個速度罷了。”
“前面那輛車,一個時辰怕是已經超過六十里了吧?”
蒼淵嘆了口氣:“這是當年太祖時候定下的規矩,這么多年來,除了在神都城內,別的地方已經很少有人遵守這規矩了。”
他有些無奈地說:“尤其這東南西北四衛城,城中高門大戶甚多。當街縱馬屢見不鮮,有司也管不了…”
正說話間,潘龍突然縱身沖出了馬車,如同一只捕捉獵物的游隼,呼嘯著飛了出去,轉眼沖出超過三十丈,沖到一匹不久前超過他們的駿馬前面,將一個差點就要被駿馬撞到的老人抱住,送到了路邊。
那駿馬也被猛地一驚,嘶鳴一聲人立起來,長著鱗片的前腿上陡然生出利爪,卻在馬上騎士的呼和之中被約束住,縱身一躍跳得遠遠的,就這么揚長而去。
潘龍聽到馬背上傳來了一聲不愉快的冷哼,顯然那騎士被潘龍打擾了縱馬狂奔的興致,卻又不敢對一個能御風而行的大高手翻臉,只能就此作罷。
但他作罷了,潘龍卻沒打算作罷。
“差點傷到人,就這么走了?”他冷冷地問。
那匹已經沖出十余丈的駿馬被勒住了韁繩,調轉過來。
馬背上的騎士是一個看起來二十歲上下的青年,大概是平時習慣用鼻子看人的緣故,神情頗為倨傲。可此刻他卻顯得有些慌張,大聲問:“你要怎樣?”
潘龍慢慢站直:“福禍無門,惟人自召。我要怎樣,取決于你自己。”
那青年自然聽得懂他的意思,握緊了拳頭,卻不敢再說什么可能激怒他的話,解下腰間的錢袋,一把扔了過來,被他伸手接住。
“我可以走了吧?”青年帶著怒氣問。
潘龍微微一笑:“請便,下次記得小心一些,不是每個江湖人都像我這么好說話。我知道你出身不凡,但出身再高,性命也只有一條,不值得為這種小事丟了。你說對不對?”
青年的臉白了又紅,悶聲悶氣地應了一聲,調轉馬頭離開。
這次,他的馬速明顯慢了許多。
不僅他的馬速慢了下來,就連附近的諸多車馬,速度也都慢了下來。
剛才潘龍一飛數十丈,有此身手的人物,就算不是真人宗師,也是先天境界里面極為強橫,乃至于可能越級挑戰的人物。
他明顯不喜歡車馬在城中超速,那大家當然不敢觸他的霉頭。
那種明明實力不怎么樣還要飛揚跋扈到跟誰都敢炸毛的貨色,在這個世界是活不久的。
就像潘龍剛才說的,出身再高,也只有一條命。死在江湖人手下的皇子王孫都不乏其人,他們又算得了什么呢?
一刀兩斷的時候,誰管你爹是不是姓趙!
就算事后能報復,能上天入地追殺,可你已經死了啊!
潘龍沒有理會這些明顯是被嚇破了膽的人,將錢袋遞給驚魂未定的老人,笑了一笑,轉身走向正在駛來的馬車,縱身一躍,回到了車上。
“剛剛那是戶部侍郎魯河的兒子魯子文。”蒼淵說,“這南夏城里面喜歡當街縱馬的,他算是比較出名的一個。”
“你們不管管?”潘龍問,“御史臺不就是負責監察百官的嗎?”
蒼淵苦笑:“魯河因為教子無方,已經被罰俸四次了。魯子文本人也六次被判了拘禁或者徒刑。只是魯家有爵位在身,這種程度的罪行,以錢抵罪就可以了…”
“難怪變法里面有削閑職、易民爵的條款,若是這一條能夠推行。魯子文除非襲了爵,否則就只能有民爵。民爵抵罪要減等,不夠減,就要伏法…你們也花了不少心思啊!”
蒼淵嘆了口氣,搖了搖頭,卻什么都沒說。
看得出來,他對于這一條變法能否全面實施,并無多大的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