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十一,潘龍來向武極星等人道別。
他在廣陵城里面住了幾個月,以“白虎星”這身份其實結交了不少人——基本都是鄭雙一家的街坊鄰居,但以“潘龍”這個身份結交的,卻只有瓊花閣這些人。
倒不是“潘龍”有什么高冷的人設,實在是他一個人沒辦法分成兩個,平時都在以白虎星的身份行動,潘龍這個身份只能玩神出鬼沒那套。
既然神出鬼沒了,那當然就沒機會交朋友。
畢竟,別人就算想要跟他交朋友,起碼也要能見得到他。可“潘龍”從來不會被任何人發現,每次他出現的時候,不是在飯館酒樓,就是在瓊花閣倚天別院,江湖朋友們根本就找不到機會與他結交。
潘龍對此倒也沒什么遺憾,廣陵城作為一州首府,高手如云,深不可測。在這里認識太多人,結交太多的勢力,不是什么好事。
相比之下,還不如以白虎星的身份認識的那些街坊鄰居們,更加的淳樸實在。
之前他說要走的時候,街坊鄰居就送了他不少土特產,讓他帶給云州老鄉們嘗個鮮。這些土特產都安安穩穩儲存在仿制山海經改造的護腕里面,等著去北地發光發熱呢。
而武極星為他準備的回鄉禮物,則跟這些街坊鄰居們準備的東西截然不同。
街坊鄰居們準備的,是醬菜、茶干、牛皮糖之類;武極星準備的,則是漆器、木雕、茶葉之類。
這兩類東西自然都是廣陵城乃至揚州地區的特產,只是后者太貴,一般的小老百姓買不到而已。
在這些特產里面,最昂貴的是一個水晶盒子,盒子本身就價值不菲了,而里面的東西更是讓人瞪大了眼睛——若干切得薄如蟬翼的魚肉,被一層一層擺放在冰格子里面,要拿的時候可以將冰格子直接一層層取出來,每一層就是一份,絲毫不會粘連。
“這是…”
“你之前提到過的,深海魚膾。”武極星說,“只是這東西要現撈現切才好吃。你總是神龍見首不見尾的,我始終找不到機會請客。好在這次運氣不錯,從龜山會的庫藏里面,發現了當年馮大匠制作的玄冰水晶盒,可以用來儲存魚膾。所以我就給你準備了這一份,可惜分量有點少,只有五斤不到。”
潘龍笑了:“這已經很多了。”
“我們揚州人吃得精細,對我們來說大概是不少了。但你們北地人習慣的是大碗喝酒大塊吃肉,五斤魚膾恐怕連一個人吃都不夠吧。”
武極星笑著說:“不過呢,這次我們干翻了龜山會,也算是一只腳伸進了水里。等你再來廣陵,我弄一艘海船,咱們坐船出海,現撈現吃,吃個飽!翠姑切魚膾的刀法,可是苦練過的。她能夠把一條魚上適合做魚膾的部分都切下來之后,那魚還沒意識到自己已經死了,扔進水里甚至能再游一會兒呢。”
潘龍吃了一驚:“竟然有這樣的刀法?”
“其中自然是有訣竅的,但當初教她‘活造’刀法的那位師傅不肯告訴我,她也發過誓要保守秘密,所以我也不知道。”武極星隨手在空中一揮,指尖如同刀刃一般,閃爍過幾道刀芒,“我自己也試過,但一刀切過去,不等刀鋒落在魚的身上,刀意就先把它給弄死了…”
潘龍忍不住哈哈大笑。
“別笑了,你的刀意比我還霸道,要換成你,只怕刀剛出鞘,活魚就變成死魚了!”
武極星不屑地撇了撇嘴,諷刺了一句。
他們結交這段時間,自然也切磋過。武極星也會用刀,刀法狂野猛烈,更有一股燃燒一般的刀意,令人難以抵擋。
而潘龍自然不肯落在下風,所以他施展出來的刀意比武極星更加猛烈,刀剛出鞘,周圍觀戰的人就感覺到宛如置身于蒼涼的北地,一片冰冷肅殺之意,仿佛北風席卷萬里。
二人當時是在廣陵城外切磋的,交手只一招,一小片竹林就遭了殃。被武極星刀意波及的那些還好一些,只是枝殘葉落,但被潘龍刀意波及的,頃刻間全都枯萎,連地上的雜草都死得一點也不剩。
武極星等人大為佩服,贊嘆不已。卻不知道這刀意其實根本不是潘龍自己的,而是他臨時模擬出來的。
潘龍所學的功法,九轉玄功走的是堅韌自守的道路,從心所欲則不預設自身的道路,講究君子隨時而化,這兩門絕學自然也是有各自“刀意”的,可論場面卻都不大。
就像是畢靈空,她曾經說過,自己最得意的本領,其實并不是“煌煌烈日照金烏”的火焰功法,而是“冷月清寒萬里遙”,可要說戰斗時候更有威懾力,更能殺得敵人心驚膽戰,自然是前者比較好。
“那不是很可惜嗎?”當時潘龍問。
“只要能把敵人殺到以后看見你就尿褲子,用什么功法都無所謂。”畢靈空滿不在乎地說,“夫子說過,君子隨時而化,不能拘泥于自己固有的習慣和想法,否則就沒辦法進步了。”
學會“從心所欲”之后,潘龍對于自身氣息的掌控能力大大提升,然后就在畢靈空的指導下練成了模擬各種刀意的能力。只要有必要,他能夠出手幾十刀,每一刀的刀意都各不相同,讓敵人顧此失彼。也能一口氣斬殺數十個敵人,每個敵人傷口上的痕跡都截然不同,讓驗尸官以為是一群高手所為。
他私下揣測,這本事大概不是儒門的嫡傳,更像是畢靈空自創的。
畢竟,儒門弟子用不著這種手段。但當年刺殺帝甲子之后的畢靈空,卻不得不努力隱藏自己的身份,以免被人找上門來…
在武極星準備的那些禮物里面,最讓潘龍感覺沉重的,不是那些本身的確沉重的大型木雕,也不是價格昂貴的深海魚膾,而是若干盒軟糖。
那些軟糖由無數細細的糖須折疊而成,中間夾雜著一層層凍干水果磨制的霜粉。最后做成指節長短的一段段,整整齊齊疊放在木匣之中。
“別的東西也就罷了,這些龍須糖可一定要給你的親戚朋友們都分一分!”武極星強調,“翠姑知道你要回家,連夜做了這些。從選料到制作再到裝盒,全都是她親手完成,甚至不讓我們幫一點忙。”
潘龍頓時就覺得那些巴掌大小木匣子變得沉重起來。
“你把它們帶回去,一定要給那些關系好的人——尤其你家父母長輩——嘗嘗,讓他們見識見識揚州女兒的心靈手巧。”
武極星說著,自嘲地笑了:“當然,也不是每個揚州女兒都這么心靈手巧,比方說我…要是讓我下廚,你等著吃夾生飯和帶血烤肉吧。”
潘龍也笑了:“你肯下廚,那男人必定已經樂得不知道東南西北,夾生飯或者帶血烤肉,他吃起來大約也跟山珍海味差不多。”
“戚!哪有那么好的事!那要我長得比翠姑還漂亮才成,男人啊,終究還是看臉的。”
這話就不好接了,潘龍只能裝聾作啞。
他將這些禮物一一收好,然后向武極星等人告辭,騎上馬,出了廣陵城,向著北方走去。
由廣陵到北地,沒什么水路可走,最方便的走法就是先向北到青州,再由青州一路向西,穿過冀州,一直走到雍州玉門,然后穿過茫茫大漠。
這一路頗為遙遠,騎馬也要走好一段時間。路上大概免不了要下馬步行。
畢竟…對于潘龍這樣的高手來說,步行雖然累一點,卻比騎馬要快得多。
看著他漸漸走遠,武極星伸手在翠姑面前晃了晃,說:“回神了,人家都走遠了!”
翠姑的臉頓時就紅了。
“看來,等他下次來廣陵,就該幫你們張羅婚事了。”武極星卻沒有就此放過她,“嗯…嫁妝該準備什么比較好呢?對了,嫁女兒是要收彩禮的,你覺得該收他什么彩禮比較合適?”
翠姑雙手捂臉,轉身就跑,武極星還在后面絮絮叨叨:“咱們也是正經人家,三媒六證是不可少的,六禮的過程也是不能省略的,就是不知道他會找哪家長輩來做婚儀,納采、問名、納吉、納征、請期…啊呀呀,似乎只有等到迎親的時候,才比較簡單一些呢。”
“幫主,你就少說兩句吧,翠姑都走遠了。”
“怎么?翠姑走遠了,我就不能說嗎?咱們難得能找到個機會調侃調侃這小辣椒,不現在抓緊機會,等她成了潘夫人,彼此就要客客氣氣的,不能再這么沒大沒小了。”
看著武極星這么理直氣壯的模樣,諸位心腹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是一臉的無奈。
潘龍自然不知道自己走后發生的這些個事情,他騎著馬一路遠去,只用了一天時間,就從廣陵城走出了差不多三百里。
但那匹駿馬也累得夠嗆,于是等抵達了又一座大城的時候,他就找了個馬商,將這匹馬給賣了。
馬商看著駿馬累成那樣,十分心疼,忍不住說了好幾句“要愛惜馬匹”之類的話。潘龍倒也懶得爭辯,收了錢,徑直離開,甚至沒有在城里多待。
他一路向北,用三天的時間穿過了青州和幽州。青州的情況還好一些,幽州就有不少的盜匪和餓殍,他甚至不止一次看到有瘦骨伶仃的人走著走著,一下子倒在路上,就再也站不起來。
潘龍對此也無法可想,天下這么大,他縱然有心挽救,也沒能力救得過來。
“據說帝洛南巡查天下,已經返回了神都。只是不知道他這一番巡查,究竟得出了什么結論?又能夠為天下百姓做些什么?”
他忍不住想起了在廣陵城聽說的一些傳聞——坊間有人傳言說,帝洛南回京之后,上了一個很長的奏折,天子卻沒有對奏折作出批示,而是留中不發。
留中不發,意思就是既不反對也不贊成,此事另外再議。
帝洛南對此自然是很不滿意的,接連又上了好幾份奏折,也不知道他們究竟商量了些什么,反正據說朝廷之中現在吵得有些厲害。
坊間傳言五花八門,其中一大半都是謠言。潘龍聽了許久,各種說法都有,自己也不知道究竟該相信什么。
但他可以肯定,帝洛南絕對不會只是在九州轉了一圈,看了一遍。這位“七殺星”不會讓他的努力白費,也不會允許有人擋他的路。
幾年之前,帝洛南就跟益州豪強商談過,想要改變國家政策。益州那么安穩,他尚且如此不滿。幾年過去了,他見過的遠不如益州的地方,肯定比比皆是。
“也不知道最后會是什么樣的結果啊…”
潘龍感嘆著,心中有些期待,更多的卻是不安。
對他這個反賊來說,自然是大夏朝廷越倒行逆施,對他越有利。可他卻又覺得,要是能夠國泰民安,其實不造反…也沒什么關系。
反正他能活很久,總能等到不造反不行的時候。
只是,從幽州的情況看來,怕是這天下距離“不造反不行”,已經不算很遠了。
潘龍一路走到幽州北方的高山地區,登上高山,借著凜冽的北風,向著西邊飛去。
從心所欲修煉有成之后,他就能夠御風飛行。只是御風飛行畢竟不同于仙人乘風駕云,無法逆著風向,最多只能如同水上的船只一般,借助風勢稍稍偏斜一些。
九州的冬天盛行北風,無非東北風、西北風兩種。
從幽州北部開始飛的話,就算是西北風也能借助一二,比靠雙腳走路要快得多了。
潘龍借助大風,在天上一路疾馳。他的運氣倒也不錯,這一路飛來,竟然都是東北風。
僅僅兩天之后,他已經看到了茫茫大漠。
他花了半天時間,在大漠上空搜尋可以作為路標的東西,最終確定了自己的方位,然后落下地來,一路向北。
不等除夕,他就來到了定豐鎮。
說來也巧,這次他回家的時候,恰恰又是一場大雪,紛紛揚揚覆蓋大地。
就像他上次回來時候那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