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壁畫上的書生們模樣發生了變化,潘龍不由覺得一股寒氣涌上心頭。
壁畫很大,畫上那“王兄”的絕望之色,另外幾個書生的惶恐之情,無不清清楚楚。雖然因為繪畫的緣故,看起來和剛才親身經歷的略有區別,但仔細觀察,依然能夠將眾人的面目分辨出來,一一對照。
“這又是怎么回事?難道說,這畫里面的景物居然不是幻象,而是真的攝入了幾個帝戊子時代的書生不成?”
潘龍自言自語,眉頭緊鎖。
直覺告訴他,這不可能!
別說留下壁畫的那位前輩不一定是長生仙佛,就算當真是仙佛遺留,也斷然沒有將幾個凡人延壽數百年的可能。
仙佛神通廣大,但再怎么什么廣大,也依然要遵循一定的規律,并不能真的心想事成。
就像自己的老師畢靈空,論神通,她甚至勝過了不少仙佛,可她想要教授自己一些本領,也不能像民間傳說里面那樣,一指點在眉心,自己一下子就全懂了。而是要從基礎開始一點點教授,帶著自己慢慢練習,花了若干的時間精力,才讓自己學有所成。
也許這位仙佛一直看顧著的話,真的能讓幾個凡人活個幾百年。但只憑一幅畫就做到這種事…不可能!絕對不可能!
畢靈空都做不到的!
想到這里,他的神情又堅定了起來。
“萬物皆空,一切景象由心而生,自然也會由心而變。這幅畫,乃至于畫中的人,或許都只是幻象罷了。那位前輩最大的本領,應該就是捏造幻象,讓人無法分辨真偽。或許…他留下的根本不是一幅畫,而是一個能定期發動的陣法。”
“這個陣法不是一直發動的,所以大多數參觀者一無所得。但這陣法畢竟會時不時地發動,所以在塔里潛修的人往往會有所得…應該是這樣才對!”
就在他自言自語的時候,突然聽到了輕輕的鼓掌之聲。
轉頭看去,卻是一個中年道人,正從門口走進來。他微笑著看向潘龍,一邊走,一邊輕輕鼓掌。
“真是好眼光!”他說,“貧道在這里看顧傳道塔三百余年,還是第一次遇到一下子就能猜對這慈航渡海升天圖真相的人!”
潘龍頓時松了口氣:“我猜對了?”
“沒錯,這畫像之中其實蘊含著一個法術,能夠隨心造化,創造幻象。”道人說著走到了面前,朝著畫像一揮袖子,“它的真容,是這樣的。”
潘龍再朝著畫像看去,只見畫像上依然還是慈航大圣渡海升天,但除去慈航大圣本人之外,只有無窮無盡的模糊云氣。在云氣之中,隱約能夠看到腳下的滄海和天上的明月,什么山啊、水啊、亭子啊、書生啊…乃至于散花天女之類,根本都沒有。
但他再仔細看,卻又在云氣之中,隱約看到了一些模糊的線條,有的似乎像是山水,有的似乎像是建筑,有的似乎像是人物…大概被法術所迷惑的人,就是從這些模糊的線條里面獲得了靈感,想象出了各種幻象。
那位前輩留下的法術,也不只是無中生有,這些云氣之中模糊的線條,其實就是一個巨大的“資料庫”,所有陷入幻象之中的人,都會在這“資料庫”里面找到適合自己的想象,進而構筑成符合自己想法的幻象。
“果然是神通廣大,構思巧妙!”想通了這一點,他忍不住贊道,“這位前輩的手段,既有堂皇大氣,也有細微巧妙,不愧是道門先賢!”
“南華真人確實是道門前賢。”那道人點頭說,“不過呢,他留下的這些壁畫,總的來說,還是過于刻意了。巧妙有余,大氣不足,其中還隱藏著一些擾亂別人心思的狡獪…相傳這位真人昔年剛剛領悟長生的時候,曾經以生死為戲,弄了一出‘大劈棺’的鬧劇來。大概那時候他的性格的確是有些輕佻,喜歡戲弄人吧。”
潘龍笑了笑,沒搭理這話。
這道人能夠看顧東靈塔幾百年,必然也是長生之輩。他可以對留下東靈塔壁畫的南華真人指手畫腳,但自己這個距離長生還遠得很的晚輩卻沒資格。
“我看你的性格,跟南華真人也不大相合。竟然能夠在這壁畫之中有所領悟,實在是機緣非凡。加上你身具偌大的功德…”那道人又看向潘龍,若有所思地說,“貧道以為,你或許是佛門高僧轉世,也不一定。”
潘龍愣了一下,下意識地問:“為什么是高僧?”
“若是我道門中人,按說應該有更大的領悟才對。而且我道門中人其實也不怎么在乎功德,反正貧道沒見過具備大功德的同道。倒是僧人之中,多年行善,累積了無數功德的歷代都有。以你身上的功德來說,是高僧轉世的可能性最大。”
潘龍笑了笑…這次他是真不知道該怎么接這話。
他知道自己肯定不是什么高僧轉世,他也知道自己的功德究竟是怎么得來的。但他沒辦法解釋這事。
既然解釋不了,那當然就只好一笑了之。
好在,道人并沒追問。
他點點頭,說:“既然你能夠進入畫中幻境,并且有所收獲,那不妨在這東靈塔再修煉一段時間,畢竟也算是一段緣分。”
潘龍搖頭:“我又不打算繼承南華真人的心法,偶然有所際遇也就罷了,刻意想要學習,那就不大好了。這修煉的機會,還是留給那些真心向道的人比較好。若是占了別人的機緣,我未免心中有愧。”
道人微微一笑,點了點頭,身影驟然消失。
自始至終,他沒介紹過自己,也沒詢問過潘龍的身份。
或許對他來說,這些全都是無意義的俗套吧?
潘龍向他消失的地方行了個禮,又向那幅已經現出真容的慈航渡海升天圖行了個禮,轉身走出了東靈塔。
走出高塔,江邊的大風吹到身上,他頓時感覺精神為之一爽,心情也舒暢了許多。
那位南華真人的心法,他未嘗沒有興趣。但這位真人傳法的手段,他卻頗為不喜。
正如那位看顧寶塔的道門前輩所說,這位真人留下壁畫時候的性格著實有些輕佻,傳道之余還不忘戲弄別人。明明能夠用比較友善的方法來傳道,結果非要弄出一些讓人心驚膽戰的幻象來,著實是不夠友好。
或許南華真人自己會覺得很有趣,但被戲弄的人卻只有害怕。
這樣的前輩,這樣的道法,不學也罷!
當然,若是潘龍沒有山海經,沒有遇到畢靈空,沒有遇到文超…沒有這一系列的奇遇,遇到這壁畫的話,就算再怎么被戲弄,他也是要留下學習的。
畢竟被戲弄是小事,學有所成是大事嘛…
想到這里,他忍不住呵呵笑了。
“我也是個俗人啊!”
“不對,我固然是俗人,那位南華真人難道就不是俗人么?”
“這蕓蕓眾生,又有幾個不是俗人呢?”
“俗人也沒什么不好,不食人間煙火之輩,就算見了面,或許也會無話可說吧。”
潘龍自言自語著,漸行漸遠。
東靈塔上,那道人的身影浮現了出來,遠遠看著他。
“俗人…呵呵,他的想法倒也有些意思。”
一道火光在他身邊亮起,火光里面有聲音傳來:“就像他說的,俗人也沒什么不好。倒是你,這一副不食人間煙火的樣子,可一點也不像我當年認識的列御寇。”
“人都是會變的。”道人說,“我當年認識的畢月烏,也沒有玩火的習慣啊。”
“是啊,人都是會變的。”那聲音喟嘆了一番,說,“你看他如何?你覺得,他會變嗎?”
“人都是會變的。”道人說,“但我覺得,有些人就算是變,也不會變得那么厲害,變得讓大家覺得簡直不認識他了。趙勝會變,文超也會變,可趙勝最后變得不像趙勝,文超到最后依然還是文超。以我所見,他應該是文超那樣的人,就算再怎么變,終究還是他。”
“…那就好。那樣的話,我就放心了。”
“你不要說得自己像是快要死了一樣,趙勝都死了那么多年了,就算有什么恩怨,也該放下了。你要是心里還不舒坦,眼看著他趙家的江山也守不住多少年了,等這江山換了主人,你大可以去開棺戮尸,把趙勝的尸體拖出來挫骨揚灰,相信他就算能耐再大,留下的那些手段也攔不住你。”
“老列,別這么看不起人啊!我還沒落魄到要靠把死人拖出來挫骨揚灰來安慰自己的地步。”
“你能夠想得通,那是最好。”
“…其實,我想不通,我始終都想不通。”
“想不通的,何嘗只有你呢?當年文超也想不通,他跟趙勝的交情可不一般,那是真正的生死之交。如果沒有他,趙勝早就死了。結果到最后,連他都要去反對趙勝了…圣天子最后為什么會走到連如此摯友都反對他的地步,大家都很納悶啊。”
“文超曾說過,屠龍者終究會化為惡龍。”
“但他也曾說過,每個人都具有邪惡的獸性和善良的人性,并不存在誰必然邪惡或者必然善良。人的善惡,終究還是要靠際遇決定。”
“那你覺得趙勝后來遇到了什么?”
“天下若說對他研究最深的,必定非你莫屬。連你都不知道,我又怎么會知道?”
“…真煩!”
“煩點好,煩一點,更像是個活人。你要是像我這樣天天不食煙火,怕是很快就真的要像文超說的那個嫦娥一樣,飛到月宮上去了。”
“呸!我當年是被文超那大嘴巴忽悠了,才給自己取了畢月烏的名號,其實我跟月亮沒有任何關系!”
“被那大嘴巴給忽悠了的,豈止你一個。我難道不是嗎?就連南華,當年也是被他一頓忽悠,才痛改前非,從游戲人間的怪客,變成了有道高人…被他忽悠一頓,其實也未必是什么壞事。”
“可惜不能讓我這學生也見一見他,也被他忽悠上一回。”
“天底下,可惜的事情太多了。所以不要總是想著可惜,多向前看看,未來還很遠。”
“…為什么我感覺你好像一副在安慰我,想要我別去自己找死的意思?”
“歲月悠悠,你我的朋友都已經不多了。你交游廣闊倒也還好,我性格冷淡,稱得上朋友的人更少。所以就當我說了多余的話吧。老朋友,你一定要保重啊!”
“…你以為我是誰?你死了我都不會死!”
火光一閃,消失得無影無蹤。
道人搖搖頭,嘆了口氣。
“口是心非,你這家伙,一輩子也改不了這脾氣啊!”
他露出了憂慮之色,但終究什么都沒做,只是深深地嘆息。
潘龍自然不知道東靈塔塔頂的這一番對話,他離開了東靈塔之后,直接又進了山中。等到從山里出來的時候,已經是身上臟兮兮,卻提著一包新鮮藥草的白虎星。
這一包藥草自然不是廣陵附近山上所產,但除非是有極為精通此道的人,將它們連同著上面的泥土一起拿去對照分析,否則誰也別想看出這一點來。
趁著夕陽西下、城門未關,他提著這一包藥草進了廣陵城,直奔鄭雙的家。
鄭雙剛剛完成了一次藥浴,身上熱氣騰騰,連皮膚都在微微泛紅,看起來異常的有精神——當然,也可能是因為他正在努力拉伸筋骨,因為疼痛而漲得滿臉通紅的緣故。
看到師傅到來,他異常欣喜,正想要說什么,卻被白虎星給打斷了。
“快找個石臼過來,我要炮制藥材。”
鄭雙家里當然有石臼,很快,白虎星就將一包藥草配合一些之前已經購置的藥物,在石臼里面研磨起來。
他一邊研磨藥材,一邊愉快地說:“我本以為廣陵城附近人口稠密,山中的藥材可能被采集到所剩無幾。卻不料這里地勢非凡,通天江的靈氣轉折匯集,在山中催生了不少藥材。結果沒費什么力氣,就湊齊了藥物,真是好造化!”
看著老師那有些臟亂的模樣,鄭雙不由得十分感動。
而幾個暗中觀察的探子,則將這消息很快報告了上去。
潘龍掩飾身份的計劃,進行得非常順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