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好端端一個人在自己面前化為了宛若繪畫的東西,潘龍大吃一驚。
他并非沒有猜想過這些人可能會死,但他所猜想的,是這些人一旦被揭穿了“古人”身份之后,會化為尸體甚至風化成堆的枯骨就像是一具經歷了漫長歲月的尸骸一樣,卻怎么也沒想過,結果竟然會是這樣。
相對于他的震驚,另外幾個書生更是嚇得魂飛魄散。
他們茫然四顧,惶恐得宛如要被抓起來開膛剝皮的鵪鶉一般,不知如何是好。
一個書生失聲喊道:“王兄!王兄!你這是怎么了?”
他大概和那個變成繪畫的書生交情挺好,直到這個時候,還關心對方的情況。但無論他怎么喊,那書生都一動不動,就像是凝固了一般。
這個喊話的書生猶豫了一下,看那姓王的書生似乎沒有更多的變化,左右看看,在地上撿了根樹枝,壯著膽子,朝對方身上戳了一下。
樹枝戳在身上,并沒有任何用處。潘龍清楚地看到,被樹枝戳中的地方甚至沒有半點凹陷,已經完全不像是血肉之軀,倒像是雕塑之類堅硬的東西。
那書生還不死心,又戳了兩下,確定這位“王兄”的確是變成了絕非活人的東西,才露出頹然之色,扔掉了樹枝。
“怎么會怎么會這樣?我們只是來觀瞻天下第一道塔而已,莫名其妙就被卷入了這里,然后又莫名其妙的,王兄就變成了這般模樣”他茫然地看著周圍,“見到王兄家中老小,我該怎么跟他們解釋?怎么跟他們解釋啊!”
另一個書生猛地一激靈,突然看向了潘龍。
他喃喃自語:“我們在這里好端端的,但他一來,說了幾句話,王兄就變成了如此模樣”
眾書生被他提醒,看向潘龍的眼神頓時充滿了恐懼。
歲月蹉跎時代更替什么的,他們當然也是明白的。但相比那些未必肯定的事情,潘龍只說了幾句話,一個同伴就變成了畫像或者雕塑般的怪異模樣,卻是不爭的事實。
也不知道是誰先帶的頭,這些書生們突然就一聲大喊,轉身逃跑。
潘龍并沒有追趕,他就站在原地,一動不動地看著這些書生們跌跌撞撞地逃走,跑得越來越遠。
他到現在都還沒明白這世界究竟是怎么回事,自然不會貿然有所動作。
猶豫了一下,他拔出一把備用的長刀,試著刺向那“王兄”的手臂。
鋒利的刀鋒觸碰在本該柔軟的長衫袖子上,卻沒有刺穿,甚至連一點凹陷都無。刀尖傳來的感覺,仿佛刺到的是極為堅固的石鐵之類,一點也不像是棉布或者人體。
他皺了皺眉,手上加了幾分力道。
沒有任何變化。
潘龍再皺了皺眉,思考了一會兒,收刀,然后猛地揮起長刀,對著“王兄”的手臂砍了下去。
淡淡的刀芒從刀鋒上延伸出來,轉眼就落在了手臂上。
以他的本事,這一刀足以將頑石斬斷。所以他發力的時候十分注意,準備好了落刀之后立刻收力,最多就是劃破皮膚,絕對不至于砍斷胳膊。
但砍中了手臂的感覺,卻讓他越發驚訝。
刀鋒觸碰到手臂,卻沒有半點力量反彈,凝聚在刀上的真氣就像是泥牛入海,頃刻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咦?”
他忍不住驚呼了一聲這跟剛才用刀尖試探著觸碰時候,可不一樣啊!
同樣一條手臂,剛才給他的感覺是真的就像鐵石一般堅硬,現在的感覺卻像是說不清,世界上并無這種能夠將力量完全吸收的怪異東西。倒像是遇到了武林高手,用極為巧妙的發力,將他的力量完全化解一般。
眼看如此情況,潘龍第一個猜想,就是莫非這人還會什么絕頂武功,在跟我開玩笑?
他并非沒有見過妖魔鬼怪之類,在北地生活多年,他也跟著父親參加過秋獵,見識過一些魑魅魍魎。而跟著畢靈空學藝的那段時間,畢靈空更是帶著他見識了不少妖魔鬼怪,甚至還都交過手。
若論對這些非人之物的了解,他遠勝一般的老江湖。
可他聽說都沒聽說過,大活人會在自己眼前變成宛如繪畫或者雕塑一樣的東西!
但如果這“王兄”是一位絕頂高手,在跟他開玩笑,拿他尋開心,那就好解釋多了。
“王前輩,不要開玩笑了。”他說,“這玩笑可一點也不好笑!”
凝固一般的書生毫無反應。
潘龍搖搖頭,轉身就走。
倘若這位王前輩真的在跟他開玩笑,那不理睬就是。
而如果對方真的是變成了怪異的模樣,遠遠避開,也沒什么不好。
能夠把大活人變成如此怪異的東西,潘龍覺得自己大概惹不起。
惹不起,自然就只有看看能不能躲得起了。
他的輕功很好,腳步如飛,一會兒就跑出去至少五六里,一口氣跑到了附近的海邊這幅畫里面的景色,是慈航大圣在海邊看日出,然后突然感悟了佛法之中生死無常的道理,吟詠著詩歌走進海水之中,所到之處一步一朵蓮花,托著他越走越高,最終走到九霄之上,成就長生不朽。
至于什么天女散花之類,那都是純粹的點綴,沒多大實際意義。
潘龍當然不會沖到慈航大圣那邊去,這“王兄”只是個普通書生,就已經如此古怪,慈航大圣可是傳說中兼修佛道兩門,最終得證長生的上古仙佛,也不知道究竟有多厲害,能不靠近,自然不靠近最好。
他又不是缺少機緣,看到高人就要去拜師的那種人。
何況,他覺得就算是慈航大圣,也未必比自己的老師強到哪里去。
一口氣跑到海邊,潘龍猶豫了一下,試著向海水里面揮出了一刀。
刀氣入水,濺起波浪,看起來似乎跟普通的水沒什么區別。
他想了想,拿出一個竹筒這是野外宿營時候用來裝水的工具,打了一筒海水,然后用內力加熱,只見竹筒里面的海水很快就沸騰起來,白色的水汽不斷地冒出來,咕嚕嚕響個不停。
伴隨著這一筒海水沸騰,空氣中原本就有的潮濕咸味變得更加明顯。
“看起來真的只是普通的海水啊”
潘龍自言自語,用內力將一筒海水完全蒸干,最后竹筒里面只剩下少許灰白色的粉末,那應該是粗制的海鹽。
他沒有貿貿然觸碰這些可能是海鹽的東西,又回過頭朝著山里走去。
不一會兒,他找到了一處山泉。
用竹筒汲取山泉,清澈的泉水流入竹筒,很快就將那些海鹽融解。
但是竹筒里面的水,卻沒有半點海水應該有的咸腥味。
潘龍微微一笑,再次運轉內力,竹筒里面的水很快沸騰起來。
這次,沸騰產生的水汽里面,同樣沒有半點咸味。
等一竹筒的水蒸干了,竹筒底部空蕩蕩的,沒有留下半點東西。
“哈哈!原來如此!”看到這一幕,潘龍已經完全明白了,“果然只是幻象而已!這海不是真的海,這泉也不是真的泉。乃至于這山山水水,這天女大圣,這一方天地,全都只是幻象!”
“或許連那幾個書生,也都只是幻象罷了!”
剎那間,一股奇妙的感覺突然出現,流入他的心中。
世間萬物,皆為虛幻。
潘龍閉上眼睛,再睜開的時候,卻見自己已經回到了東靈塔里,面前便是那幅慈航踏海成圣圖。
“這壁畫里面,竟然真的藏著一位前輩高人的心法!”
他不由有些驚喜,雖然他并不缺少高深心法,但能夠得到前輩高人的心法傳承,畢竟還是一件可喜可賀的事情。
他急忙轉身離開,只一會兒就來到了江邊一個人跡罕至的河灘上,找了個空地坐下,閉上眼睛,再細細揣摩那心法。
這心法十分奇妙,開宗明義第一句就是闡述萬物皆空并非佛家所謂“有無轉化、色空一體”的“空”,而是正如紙面上的意義,空空如也、虛無、什么都沒有。
這位前輩認為,世界上的一切萬物,本質上都是虛空。而人們的所見所得,一切感悟,其實并非來自于外物,而是來自于自己的內心。
心中如果覺得美,那就一切都美如果覺得丑,那就一切都丑乃至于各種歡喜和幸運,各種悲苦和厄運,世間一切的悲歡離合,其實根本都不存在,都是虛空。
甚至于,連這世界,其實都是不存在的。
所有的一切,都只是“我”的心中動念而已。
潘龍自然不贊成這樣的看法,他本質上還是個唯物論者。無非在唯物論的基礎上,承認了怪力亂神之類的存在罷了唯物論本也不排斥這些東西,無非另外一個世界真的沒這些東西存在,所以是否承認它們,才成為了唯物論和唯心論的主要標志而已。
無論是多么荒謬的東西,只要可以證明其客觀存在,那唯物論就沒什么不承認的。
相對而言,唯物論也只承認那些可以證明自己客觀存在的東西。或者退一步,就算不能證實,至少可以設法來證偽證偽失敗,自然也就是證實了。
一切既不能證實也不能證偽的東西,一切“信則有不信則無”的東西,唯物論都不承認。
潘龍也是如此。
所以這位前輩的心法,從根本上,他就不承認。
所有的一切都是“我”的心中動念?那“我”究竟是什么?
是那位前輩?還是他潘龍?
那位前輩頂天了也不過是仙佛之流而已,他的心中動念,再怎么強大,也強不過他自身,又怎么能夠衍生天地萬物、造化仙佛妖神?
更不要說,那位前輩留下的壁畫分明只是這個世界的故事,潘龍所知道的另外一個世界的傳說典故,卻又是哪里來的?
而若是所有的一切都只是潘龍自己的動念,那就更加荒謬了他好端端一個生活在富足平和世界的糟老頭,就算臨死的時候產生幻覺,想要重新年輕一回,也不會年輕成一個截然不同世界的人,經歷那些他并不喜歡的人生。
如果可以選擇的話,他寧可回到從前那個世界,以一個普通人的身份去生老病死,安安穩穩再過上一輩子。
武功?法術?飛天遁地?
全潛入游戲蜀山里面又不是沒有這些 只可惜,他大概是回不去了!
想到這里,潘龍深深地嘆了口氣,得到奇遇的興奮和喜悅,也散去了大半。
他將雜亂的思緒拋開,再細細揣摩這門心法,又有了一些收獲。
雖然這心法跟他的世界觀不合,修煉不成,但以這心法為基礎,倒是可以衍生出一門對抗幻惑之術的有效手段。
幻惑之術的本質,無非就是擾亂人的感官,讓人產生錯誤的判斷。如果能夠以“萬物皆虛幻”作為基礎,那么一切的幻惑之術自然也都是虛幻,那些擾亂就變得毫無意義,猶如清風拂面,不會有半點效果。
只是想要完成這個手段,卻并非一蹴而就的事情。或許等下次天罡淬體的時候,可以用這個課題作為消遣,修煉的閑暇之中,好好揣摩一番。
潘龍點點頭,正要離開,突然又皺起了眉頭。
據他所知,東靈塔是在大夏皇朝建立之前就已經建成的古建筑,塔內的壁畫,想來也是一樣。
那么,留下壁畫的那位前輩,怎么會知道大夏皇朝時代書生們的打扮,而且還知道大夏皇朝天子的年號呢?
他瞪大了眼睛。
不對勁!
難道說那幾個書生,真的是被吸進了壁畫里面的古人?
想到這里,他急忙朝著東靈塔匆匆趕去。
不一會兒,他再次踏入了東靈塔,來到了那幅慈航大圣踏海升天的壁畫面前。
沒費什么力氣,他就找到了壁畫上的幾個書生。
只是和剛才不同,壁畫上的書生們不再聚集在一起,看著遠處的海景贊嘆,而是一個人茫然地站在那個可以看到海邊的亭子旁,其余的跑到了遠處的山崖下,神情惶恐。
潘龍分明看到,那個茫然站立的書生腳下,還有一截斷掉的樹枝。
就像是他剛才經歷的情景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