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山的路上,潘龍突然想起一件事,疑惑地問:“外公,老祖宗他怎么知道我在行俠仗義的?我們明明沒提過這事啊。”
外公笑了:“你以為昨天一晚上,我們什么都沒做嗎?”
“啊?”
“從決定讓你去拜見老祖宗開始,任家就在調查你踏入江湖之后的消息。”外公說,“你跟長安商會的商隊走了一路,在鬼門山腳下得到了巨寇九山王的嘉許;你離開長安商會之后一路斬殺盜匪,光是可以肯定被你消滅的盜匪就有兩伙;你和朋友行俠仗義卻遇到挫折,朋友不幸被殺,你則在之后潛入敵人家中復仇…這些事情,我們都知道。”
潘龍吃了一驚,沒料到任家的情報網竟然這么厲害。
“甚至于,我們也能猜測出那個什么‘一文錢大俠’多半就是你。”
“啊?!”潘龍失聲驚呼,“連這都能才出來?我覺得自己掩飾得很好啊!”
外公哈哈大笑:“掩飾得再好,也禁不住你跟他同路啊。跟‘一文錢大俠’同路的會武功的人,一共有六個。而你是其中可能性最大的那個。”
“這…那我豈不是一點秘密都沒有了?”
“也未必,比方說雍州那邊的情況,我們就只知道大概,很多都不清楚。”外公解釋說,“益州這邊,各地的世家豪強都有聯系,早就形成了一個錯綜復雜的龐大網絡。我們不僅互通消息,也常常做一些地下的交易。”
“毫不夸張地說,在益州,朝廷查不到的事情,我們不一定查不到;但我們查不到的事情,朝廷一定查不到。朝廷得不到的東西,我們未必得不到;我們得不到的東西,朝廷一定得不到!”
潘龍為之震驚,久久說不出話來。
他知道益州地方豪強們的勢力很強,但怎么也沒想到,竟然會強到這個地步!
這分明已經凌駕于大夏皇朝之上了啊!
外公看出了他的想法,解釋說:“你也不要想得太多。朝廷畢竟是一個整體,必要的時候能夠匯集幾十個郡縣的力量,這是任何一個豪強世家都不能比擬的——要是我們這些豪強世家們真的有這個級別的力量,那我們早就起兵造反,割據益州稱王了,何苦年年交稅,還被朝廷管著?”
潘龍點點頭,明白了他的意思。
益州豪強們如果可以聯起手來,的確是遠遠比大夏皇朝在益州的力量強大得多。
但是,這些世家豪強們并不會真的聯手,他們雖然有合作,可骨子里面終究還是一團散沙。
所以,他們能夠在很多方面擁有超過朝廷的力量,可如果真的刺刀見紅決戰沙場,依然是朝廷會占據優勢。
但是…如果朝廷變得衰弱了,朝廷的力量下降了,無法在戰場上占據優勢了的話…
潘龍突然想到了前世一首很有名的詩詞里面的幾句。
劍閣崢嶸而崔嵬,一夫當關,萬夫莫開。所守或匪親,化為狼與豺。朝避猛虎,夕避長蛇;磨牙吮血,殺人如麻。
(希望益州不會有這么一天吧…)
想到這里,他不由得心情有些沉重。
回到了綏山縣任府,正好是午飯時分。全家人一起吃飯,舅舅們一個個沉默得好像石頭人,倒是小孩子們嘻嘻哈哈,不止一個人向潘龍詢問北地的情況。
“北地冷嗎?風大嗎?”
“我聽說北地有很多的妖怪,你遇到過妖怪嗎?”
“北地有什么好吃的嗎?”
諸如此類的問題,他們問了許多。
潘龍笑著一一回答,飯桌上的氣氛頗為融洽。
外公笑著看他們邊吃邊聊,一點也沒有要強調“食不言睡不語”的意思。
突然,他想到了一件事,對潘龍說:“你現在修煉的是什么內功?家傳心法?”
潘龍點頭:“沒錯。”
外公皺皺眉:“你們潘家的家傳心法實在是不怎么行,若有興趣,我可以傳授你太上忘情篇的心法。”
潘龍愣了一下,問:“這也可以?”
“當然可以,你是我的外孫,是我們家第三代最杰出的晚輩——我又不是那種神經兮兮嚷嚷著‘傳男不傳女、傳子不傳媳’的蠢貨,你這么優秀,我教你太上忘情篇,一點問題都沒有。”
“可是…這難道不是邛崍派的秘傳心法嗎?”
“邛崍派只是一個松散的聯盟,根本沒什么嚴格的門規。”外公笑著說,“何況太上忘情篇是我們任家自己的功夫,關邛崍派什么事?”
潘龍愣住了,他發現自己對于這些名門大派,還真的是一點都不了解。
父親只給他講過益州哪些勢力是惹不起的,孔璋說的多半也在這里。至于這些名門大派、世家豪強的底蘊以及詳細資料,父親自己可能都不清楚。孔璋或許清楚,但僅僅兩瓶酒,真的不夠人家出賣這么重要的情報。
“所謂邛崍派,前身就是一群在邛崍山修煉的人。后來仙人入邛崍,除了能拜入他門下的之外,別人都被趕出了邛崍山的幾座主峰。那些人氣不過,就聯合起來,建立了邛崍派…這些事情,我想你都知道吧?”
見潘龍點了點頭,外公又繼續說道:“既然邛崍派本質上只是一群人的組合,那大家的功夫自然也有很多的不同。比方說我們任家,其實屬于‘道門’。而同屬邛崍派的樂山段家,則是‘佛門’的一支。至于凌云峰的‘刀皇’一脈,又是以武入道的那一支…大家的來歷是完全不同的,無非氣不過仙人霸道,才聯合起來了而已。”
潘龍這才完全明白。
既然學了沒問題,他當然愿意學。名門大派的內功,怎么也比潘家自己琢磨的內功要靠譜多了!
飯后,外公帶他去了祖師堂。
祖師堂不大,供奉著三尊畫像。
第一尊畫像是一個肌肉虬結、極為魁梧的壯漢,他看不清相貌,只見頭頂蒼天,腳踏大地,日月在他耳畔環繞,群山在他腳下逶迤,赫然是一個頂天立地的巨人。
“這是元始大天尊,也叫玉清大天尊。”外公介紹說,“相傳他是開天辟地之初的巨人,后來演化混元一氣,遁入虛空不知所終。而他的混元一氣流傳下來,就是各路道門心法的源泉。”
潘龍跟在他的后面,向元始大天尊行禮,上香。
第二尊畫像是一個白發蒼蒼的枯槁老人,他穿著寬大而破舊的長袍,須發飄飄。一手拄著拐杖,一手牽著頭老牛,面容蒼老、神情苦澀,看起來有幾分落魄。
“這是道祖太上。他博采眾家,將那些由混元一氣演化而來的各路心法整合完善,建立了道門太清一脈。后來他在壽盡將死的時候悟通大道,立地成仙,是我道門歷史上第一位可以考證的‘修煉成仙’之人。從他開始,道門才可以算是成立。”
潘龍又跟著行禮上香,恭恭敬敬地拜了幾拜。
第三尊畫像是一個黑須黑發的中年人,相貌俊朗,劍眉星目,稱得上是個美男子。這人穿著文士長衫,用一根玉簪別住發髻,背著長劍,提著大葫蘆,臉上笑得很輕松,一副很快活的樣子。
“這是仙人純陽子,我們任家的核心功夫來自于一頁‘太清玉書’,而那一頁天書正來自于他的贈予。所以我們尊他為任家的第三位祖師。”
潘龍也跟著拜了祖師。
他并沒有“我是潘家人,不拜任家祖宗”的想法——既然要學藝,自然就要拜師,尊師重道是做人的基本原則。
何況,這三位祖師也沒有哪怕一個是姓任的,拜了他們,就算是爺爺都不會有意見。
拜過了祖師,任安平拿出了一本薄薄的書冊。
“太清玉書神妙無比,哪怕只有一頁也包羅萬象,記載了大量的功法和思路。其中大多數對于普通人并沒多大意義,更有很多只是一個凌亂的記錄——大概只是太上道祖的隨筆。直接對照著太清玉書學習,必然事倍功半。”
“這本書上,則是經過推敲和修改,差不多已經臻于完善的‘太上忘情篇’心法,也是我們任家最重要的核心功法。”
潘龍用雙手恭恭敬敬地接過了這本秘籍。
“等一下我帶你去靜室,你且在靜室里面修煉。”外公說,“這心法入門的時候有一個難關,如果不在專門的靜室里面,還真不容易跨過。”
他并沒有詳細解釋,帶著潘龍走出了祖師堂,繞了兩圈,來到了一間屋子前面。
屋子門口有兩個壯漢守衛,這兩人眼中精光四射,一看就知道修為不凡。而且他們臉色冰冷,就算是任安民來了,也沒有半點親近之色,當真很有幾分鐵面無私的感覺。
外公和他們說了兩句暗語,又拿出了一塊腰牌,他們這才讓開了道路。
進了屋子里面,卻見一條地道,頗為寬廣,不知道延伸向哪里。
潘龍跟著外公沿著地道一路行走,感覺這地道里面有風呼呼吹過,倒也并不氣悶。頭頂上更有一顆顆夜明珠,將地道中照得很明亮,絲毫不黑。
走了一段路,經過了幾個岔道口,他們終于來到了一間石門之前。
外公將石門推到一邊,只見里面是一座靜室,約莫有七八步見方,倒也挺寬敞的。
這靜室被隔成三塊,迎面是一間臥室,地方不大,也就一張床,一套桌椅,剩下的空間估摸著連做個廣播操都不夠;左手邊是一個小浴池,還有看起來像是馬桶的東西,顯然是洗浴衛生之處;右手邊是一間空蕩蕩的房間,只有在中間擺著個蒲團,自然就是修煉之所。
“你且在這里安心修煉,我每天都會帶人來給你送飯菜、收拾東西,為你答疑解惑,所以如果有什么不懂的,就暫且停下,切不可莽撞行事。”
潘龍點頭答應,問:“這靜室有什么奧妙嗎?為什么需要建在地下?”
外公笑著搖頭:“現在告訴你,有害無益。等你修為足夠了,或許不用我說,你自己就能明白。”
“對了,這里是任家子弟平時清修的場所。你有空也別到處走動,免得打擾了別人修煉。”
“外公放心,我不是多事的人。”
“我相信你,但叮囑還是要叮囑一下的。”外公笑著轉身離去,只留下潘龍一個人在靜室門口。
接下來的日子,潘龍就住在了靜室之中,專心學習“太上忘情篇”。
這篇心法十分奇妙,它不像普通心法那樣從修煉內力著手,而是專修精神。按照總綱上的說法,精神是人體最大的奧妙所在,是統御體內一切力量的核心關鍵。一個人如果精神足夠強大,那不僅修煉什么都能事半功倍,更可以打開人體最神秘的寶藏,直指無上大道。
但它的修煉方法的確是非常的困難,尤其是不少理氣運氣的訣竅,都屬于“眼睛看上去很容易,腦子琢磨一下似乎可行,實際上手操作才發現完全做不到”的類型。
潘龍修煉了好一段時間,修煉得頭暈眼花,卻始終連入門的第一步都走不出去。
如何尋覓到自己精神的一縷靈光?這個問題始終困擾著他。
他冥思苦想,可直到外公再來的時候,還是沒有一點頭緒。
于是他就向外公請教。
“靈光這東西嘛,說有就有,說沒有就沒有。”外公想了一會兒,解釋說,“你當它存在,它就存在;你當它不存在,它就不存在。這是存乎一心的東西。”
潘龍聽得莫名其妙,忍不住問:“有就是有,沒有就是沒有,怎么能夠‘存乎一心’呢?”
外公笑了:“你過去修煉的都是武道功法,這些功法踏踏實實,講究一步一個腳印。但太上忘情篇是仙門心法,仙門心法嘛…總是有些特別的。”
“外公,這也太特別了啊!”
外公搖搖頭,表示自己也愛莫能助:“沒辦法,這真的只能靠你自己。”
潘龍無奈,只能繼續卯足了力氣跟那“存乎一心”的靈光死磕。
但他一直想到頭昏眼花,也始終找不到那一縷靈光。
猶豫許久,他還是下定決心,回到臥室關上門作睡覺狀態,其實卻是進入了山海經殘片。
在一片純白的虛無里面,他盤膝打坐,決心跟那該死的“靈光”拼個你死我活!
這地方沒有任何會讓他分心的東西,可以方便地專心致志。他倒要看看,所謂的“靈光”究竟是不是真的存在。
存乎一心那套,潘龍是真的不信。
就算這是個有超凡力量的世界,但世界依然還是物質的。就算是沒有實體的鬼魅之類,至少也是客觀存在,并不會因為人們相信或者不相信,就改變它們的存在狀態。
既然如此,靈光自然也不該例外!
外公說這東西要“存乎一心”,暗示自己可以自己騙自己,勉強當它存在。潘龍覺得,如果“當它存在”真的能夠產生“它存在”的效果,那必定是它本來就存在,只不過唯有你相信它存在之后,才能夠比較容易地感應或者說觀測到它。
他實在沒辦法說服自己去憑空相信某個東西存在,那么就只能拿出別人十倍百倍千倍的精力,一點一點地去找,把這東西找出來!
他在純白的虛無世界世界里面也不知道過了多久,突然間,他的心中微微一動,隱約感覺到了什么。
于是他立刻抓緊時間返回現實,努力抓住那一絲感覺。
這次他終于不再毫無頭緒,花費了不知道多少的時間精力,他終于將那一絲感覺完全抓住了。
那是一種很難形容出來的感覺,介于存在和不存在之間。當你放松的時候,能夠隱約感覺到它,但當你緊張起來,集中精神之后,反而就很難感覺到了。
它不僅在身體里面游走不定,甚至會在周圍的環境之中漂移。比方說潘龍不止一次感覺到它離開了自己的身體,在頭頂上轉著圈子飛來飛去。
“這究竟是什么玩意兒?難道說是什么寵物不成?”
他自言自語,卻始終將精神集中在上面,須臾不敢放松。
想要用精神跟上這一縷感覺,是一種和人類正常感知習慣完全背道而馳的行為。他既要全神貫注,連一絲一毫的松懈都不能,又要讓自己處于放松之中,盡量不要緊張。
這種南轅北轍的做法,大概就像是所謂“五彩斑斕的黑”、“熱鬧的寧靜”之類,屬于甲方語文沒學好或者學得太好,欠乙方不殺之恩的那種。
潘龍前世沒當過乙方,甲方倒是做過不止一次。他是個實在人,提要求的時候都盡可能說得具體一些,但依然還是有很多乙方會說“大佬,您究竟在說啥啊”之類。
他就記得有個光頭畫家,相當的實誠,每當他提要求的時候,都直接說“你要什么樣的東西?先去P站找個類似的概念圖來”。
后來P站被墻了,也不知道這位光頭哥要到哪里去找參考素材,會不會因為非法翻墻而蹲局子…
潘龍牢牢把握著那一絲感覺,努力維持著它。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才被外公叫醒。
“你不能再練下去了,需要休息。”外公嚴肅地說,“找不到感覺,慢慢找就是了。再練要出人命的!”
“不,我已經找到了,只是一直在努力維持著它。”
外公瞪大眼睛看著他,眼中滿是不可置信。
“這才兩天時間,你就已經能夠維持住對‘靈光’的感應了?!”他失聲驚呼,“我當初用了足足三個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