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高云淡,望斷南飛雁…”
騎著駿馬走在浩浩蕩蕩的商隊里,仰望著寥廓長天,潘龍忍不住念了一句詩詞。引得旁邊的同伴們好奇地看向他,眼神之中頗有“想不到你居然還會作詩”的驚訝。
他有心再念上幾句,可惜后面的內容不應景。
搖搖頭,將“詩興”扔到九霄云外,他笑著轉身,向背后的送行隊伍揮手道別。
“別送了!放心吧,我會照顧好自己的!”
商隊南歸的這天,正好是個大晴天。
在北地的秋冬兩季,晴天是挺稀罕的。正常情況下,天總是陰沉沉的,要么是在刮風,要么是在下雪,要么是既刮風又下雪,要么就是在準備刮風和下雪。如同今天這樣晴空萬里的情況,一個月頂多也就三五天。
這難得的好天氣,讓長安商會的盧管事改變了在定豐鎮再停留一兩天的打算,早已收拾好行李的商隊一大早就啟程出發,沿著雍州大道向東南方行去。
在這支商隊里面既有長安商會的成員,也有很多混進來湊個份子的散客,還有一些只是蹭個車搭個伙的行路人——當今世道實在算不上很太平,北地尤其如此。孤身外出并不是什么好主意,掏點錢,跟著商隊一起走,是理智的選擇。
商隊里面有三個潘家的人,潘龍自然是一個,另外兩個一個是爺爺潘壽的得力門生,名叫趙霖,另一個是位遠房叔叔,叫作潘英。這兩人的武功都不差,趙霖已經接近先天境界,潘英也已經溫養十二正經好幾年。他們之前是跟潘壽一起過來支援定豐鎮嫡支的,現在則負責跟商隊一起回去報個平安。
除了兩位自家人之外,潘龍還有一位同行的伙伴,是他的發小韓風。
韓風是定豐鎮北門尉韓庭的次子,上面還有一個哥哥叫韓山。韓家在定豐鎮也算是有些身份地位的家族,一個鎮子的門尉,論職官只有最低的從九品,可好歹也算是正式官員,有身份、拿俸祿。既然當了官,那就是士族,高于平民之上,自己和父子嫡親可以取表字。韓庭字立木,韓山字子厚,至于韓風…他還沒滿二十歲,未曾行過冠禮,尚未取字。
潘家也是士族,潘雷是定豐鎮總教習,并且在北安郡有障尉的虛銜。官居正八品,和定豐鎮的鎮丞鎮尉平級。而潘壽同樣有官職,他是雍州九十九位“四方巡查”之一,從八品。二人自然也有表字,潘雷字壯武,潘壽字綿康,倒是潘龍自己,同樣因為沒有及冠,尚未取表字。
韓風比潘龍小一歲,從小就一起玩。潘龍兩世為人,智慧和沉穩都遠遠超過一般的小孩子,天賦和刻苦更是能把尋常孩童甩開幾條街。表現出來的,就是超乎一般的天才。韓風從小就很崇拜他,差不多算是他的跟屁蟲。直到年歲漸長,智慧武功都漸漸提升,才不像小時候那樣整天跟著他跑來跑去。
但當他聽說“龍哥”要出門闖蕩江湖,還要去益州那么遠,就嚷嚷著自己也要跟去開開眼界。
對于兒子的請求,韓庭原本不想答應——不管怎么說,十五歲的人就出門去闖蕩江湖,實在是太早了一點。但作為一個有些溺愛孩子的父親,他實在禁不住兒子三番五次的請求,最終只好答應了下來。
于是韓風就興高采烈地換上了一套精良的盔甲,扛著長槍,佩著彎刀,背著硬弓,騎著駿馬,跟在了潘龍的身邊。
他把盔甲擦得雪亮,兵器也整理得十分妥當,隨時可以投入戰斗,努力作出“我是大老虎”的模樣。奈何年紀實在小了點,還顯得很稚氣的臉上怎么也沒有真正戰士該有的沉穩和殺氣,用潘龍穿越之前那個社會的說法,這叫“小腦斧”。
相比之下,只是隨便穿著一身皮甲,背著一把長刀的潘龍,卻顯得氣勢十足,一看就明白是個靠得住的。
更靠得住的是旁邊同樣騎著馬的趙霖和潘英。那兩位才是真的老江湖,臉上有傷、身上有殺氣,行走間隨時注意著周圍的風吹草動,一看就知道,他們是真的隨時能夠上陣殺敵的。
像這樣的老江湖,在商隊里面還有不少。他們游弋于商隊的周圍,充當著斥候和哨兵的工作。作為回報,每天晚上宿營的時候,他們不需要參加守夜,而且可以住在位于宿營地中心部位的帳篷里面,既舒服又安全。
當然,這好處不是隨便拿的。要是有土匪或者馬賊來襲擊,這些老江湖們自然就要拔刀上陣,和來犯之敵爭一個你死我活。
面子也好,利益也罷,都是要靠自己爭取的。北地人爭取的方式,就是戰斗。
這道理,就連才十五歲的韓風都明白。
伴隨著馬蹄聲、駝鈴聲和車輪聲,商隊離開定豐鎮漸漸遠了。送行的人群早已見不到,漸漸地連定豐鎮的城樓也消失在地平線的盡頭,蒼茫大地上只有他們這支隊伍,仿佛天地間就剩下了他們一般。
陽光雖好,北風依然呼呼吹個不停。這風冷得鉆心,衣服但凡有一點不嚴實,它就會鉆進去,讓你好不容易攢下的熱量很快散光。
所以,遠行的人們都會把自己裹得靜靜的,努力保留每一點熱量。
當然,也有例外。
韓風騎著駿馬,來回走個不停,不時竄到隊伍前面去張望一會兒,然后又回來,和潘龍他們聊天。
就像是…一只歡快的哈士奇,把“我很興奮”這四個字都寫在了臉上。
“龍哥,你說我們會不會遇到攔路打劫的強盜啊?”又一次回來之后,他很興奮地說,“你說是不是會像別人說的那樣,一聲響箭,然后山崖上草叢里…到處都是人竄出來,一下子就漫山遍野?”
“我覺得不會,強盜沒那么多。”潘龍說。
“我覺得也沒那么多。他們每次都說‘然后我就殺了他們一個血流成河尸橫遍野’,可要是每次都殺那么多,加起來總要被殺掉成千上萬的強盜了吧。這還是我們一個定豐鎮,北地那么多的城鎮,別的城鎮里面也都有江湖高手,那加起來豈不是有幾萬幾十萬的強盜被殺掉?你想啊,強盜又不是野地里的雜草,沒那么多的。”
潘龍點點頭,表示贊同。
韓風的猜測得到了“大哥”的支持,頓時興奮起來,接著說道:“而且,強盜也來不及生下那么多的孩子吧。狼一窩能生三五只小狼,可我們定豐鎮每年秋獵的時候,也不過只能獵到百多條狼。你想啊,人比狼生得慢多了,就算每個強盜窩里面都有一大群專門負責生孩子的女人,也生不出那么多的小強盜來。”
潘龍笑了笑,不知道該怎么接這話。
他想象了一下“每個強盜窩里面都有一大群專門負責生孩子的女人”的場面,頓時覺得陰森可怖,令人不寒而栗。但看韓風那興致勃勃的樣子…他敢打賭,這小子想象的場面,跟他想象的必定截然不同。
沒準韓風所想象的,是一個巨大的鳥窩,鳥窩里面一群女人就跟母雞一樣趴著,然后每過幾秒鐘,就有一兩個小強盜裝備整齊地從鳥窩里面走出來…
(這特么是土得掉渣版“英雄無敵”嗎?)
他忍不住笑了。
看到龍哥笑了,韓風越發來勁,繼續說道:“所以我猜啊,強盜們一定都很擅長裝死。每次他們遇到強盜,刀一揮,沖在最前面的幾個被砍死了,剩下的強盜就集體裝死。他們當然沒時間去一個個檢查,只能一眼看去遍地都是尸體,就當是真的了。你說對不對?”
“嗯,嗯,有道理。”
“所以呢,等他們離開之后,那些沒死的強盜們就爬起來,繼續去打劫別人——也許就連被砍死的,可能都是裝死。反正裝死多簡單啊,只要順著刀勢往地上一趟,敵人看到你躺下了,身上有血,自然就以為你被砍死了。龍哥你說對不對?”
潘龍干笑著點頭,他居然覺得這小子說得,還真特么有幾分道理。
做強盜這一行,功夫或許可以不用很好,但裝死的本事,沒準還真的要練一練。
北地并沒有什么首級懸賞的制度,遇到強盜,殺了,那也只是你有本事。斷沒有砍上幾顆人頭帶到城鎮里面,就能得到朝廷獎賞的道理。
在這種情況下,北地的高手們還真的不會在砍倒了強盜之后再細細檢查,更不要說補一刀確保對方死定了。
如果那個強盜真的很擅長裝死的話,沒準真的能夠被“殺死”好幾次。
他這么支持,韓風反而有些臉紅了。于是強調說:“但是,我說的這些都是假設。龍哥你說過,我們要大膽假設,小心求證。只有經過實踐證明的假設,才能成為真理。啊,我真希望現在就出來幾個強盜,讓我看看他們究竟是生得特別快呢?還是每一個人都很擅長裝死?”
“啊!強盜啊強盜!你們為什么還不出來?”
大呼小叫著,韓風又一次策馬跑向隊伍的最前方,他滿臉興奮,興致勃勃地東張西望,很顯然是真的想要趕快遇到強盜。
趁著他策馬向前,沖到隊伍前面去尋找強盜蹤跡的機會,潘龍深深地嘆了口氣。
“我總算知道,韓門尉為什么愿意讓他兒子跟著我出來闖江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