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壺黃酒,一碟茴香豆。
黃酒是紹興府的普通酒,茴香豆更是尋常人家四季常配的“過酒坯”,在魯迅先生的作品中,這兩樣東西常有出現,最為讓人記憶深刻的大概就是咸亨酒店的孔乙己了。
不過現在坐在桌前的可不是臉色青白身子文弱的孔乙己,而是兩個滿面橫肉的粗壯漢子,一個年齡稍長些,看起來三十多的樣子,另一個則要年輕許多,也就十七八剛出頭。他們所在的地方當然不會是紹興府的咸亨酒店,而是在余姚縣的縣衙大牢。
年輕人端起酒壺,半彎著腰給擺在對面的酒碗倒了滿碗,年長的壯漢右手端起碗抿了口,左手的兩根手指在那碟茴香豆里隨意捻起一顆,翻起手腕朝上輕輕一彈,指尖那顆茴香豆在空中劃出一道優美的弧線,準確而利落地送進那已經張開的嘴里,一陣咀嚼的同時又哈出一陣愜意的酒氣。
“二叔,這大半夜的我看李二爺也不會來了,您要不先回去躺會?我在這給您替著。”話音剛落,外面隱隱約約傳來了打更聲,現在已是半夜三更,再過二更天就亮了。在年輕人看來刑房的李二爺現在恐怕也不知道在那家院子里摟著白嫩嫩的小娘皮做真美夢呢,至于縣太爺那就更不用說了,按他們文人的說法在后衙早就行完周公之禮入眠了。整個縣衙大牢里靜悄悄的,除了在押的囚犯外也就剩下王仲和王三叔侄倆人,四月底還略帶著濕寒氣的長夜在空蕩蕩的值室內枯坐可不是那么好熬。
“回去?躺會?”王仲翻起眼皮瞧了眼坐在對面的侄兒,王三是他大哥的兒子,這孩子別瞧長的比自己還壯,可心眼太實,人又憨,這些平日里看起來不錯的優點在縣衙大牢可不好使。在大牢里用差,靠的不僅可是力氣和兇狠,更重要的是眼色和機靈。
有老句話說的好,進了這四方地,是龍得盤著,是虎也得臥著,那管你曾經是知府老爺的坐上客還是平頭小老百姓,到了這通通只有一個階下囚的稱呼。想舒服些,過的好些,別半夜里稀里糊涂丟了小命,除了拿著白花花的銀子上下打點就沒第二條路,至于能給予什么待遇那就得看人打點的厚薄程度了。當然了,有時候牢頭也會看人下菜,如果碰上一些比較特殊的囚犯也會特意照顧一二,至于這個又是怎么看出來的,一靠的是消息靈通,二就是靠自己的眼色了。
像王仲這種四十不到就干到牢頭的人在整個大清國雖不能說絕無僅有,但也不多。在他之前的一個牢頭就是因為眼色不夠,太過貪心得罪了人,最終丟了差使,這才讓獄卒的王仲有機會給刑房的李二爺使了筆銀子占住現在位置。所以,自從王仲坐上牢頭后就暗暗告誡自己,他倒霉的前任就是前車之鑒,萬萬不能和他犯一樣的錯誤。
如果不是王三是自己的侄兒,更知道他這副實心眼的憨厚性子,王仲聽了這話就算不當場翻臉也得臭罵對方一頓。
王仲搖搖頭,放下酒碗壓低聲音苦笑道:“傻小子,回去?呵呵,這幾天你跟著叔吃喝拉撒全頭在這了,一步都不能離,曉得不?”
“啊!”王三頓時一愣,情不自禁喊了聲。
“喊什么!”王仲不客氣地照著王三腦門就是一巴掌:“前頭叔怎么和你說的,這才多久就忘記了?”
“記得記得,叔您說打虎親兄弟,上陣父子兵,讓我這幾天陪您值夜…可是叔,這值夜就值夜,怎么連家都不許回了?”王三揉揉被拍紅了的腦門,有些委屈道。
“不是不許回,是絕對不能回!”王仲瞪了王三一眼道。
王三的臉上一陣茫然和迷糊,這不許回和不能回有什么區別?不都是回不去么?
瞧著這侄兒這副糊涂的樣子,王仲心里不由得嘆了口氣,這老實孩子還真不是干這一行的料,人太實在容易吃虧啊!要不是自己大哥私下求了自己幾回,王仲也不會松口答應讓王三來這干差,現在看這差使還是不適合王三干,等過了這岔有機會再給這孩子找個其他出路吧。
“你沒見甲字一號進了人了。”王仲嘴角沖著牢房那一撇。
“甲字一號進了人?”王三還是沒有搞明白,他干這行沒幾天,不過大牢里的牢房按照甲乙丙丁來排列是知道的,但在王三心里,這種排列最多也就是普通的標記而已,再說他們這只不過是普通的縣衙大牢,又不是京里刑部的天牢,平日關的多是些小偷小摸的犯人而已,就算甲字一號進了人又怎么了?
“你呀!”見王三還沒明白過來,王仲不由得搖搖頭,想了想低聲問道:“知道金和尚么?”
“金和尚?金和尚…您是說一念和尚吧?”王三一愣恍然大悟:“知道知道,當然知道!三年前一念和尚和兄弟張念二在大嵐山扯旗造反,沒多久就給朝庭派大軍剿了,后來落網的幾個余孽還跑到四明山里又鬧了一場,最后御林軍還是把這些反賊們給殺得片甲不留…對了!大軍得勝回師的時候我還跟著我爹去城門口瞧了,嘖嘖,這御林軍就是御林軍,實在是威風的緊,簡直和戲文里演的一模一樣,長槍幔櫻,白衣銀甲,那個錦旗招展啊…。”
說到這事,王三可來了勁,半蹲在條凳上一臉興奮地比劃著。無論是當年的一念和尚還是后來四明山的葉大當家造反都是近些年發生的事,尤其是后者鬧完到現在也只不剛過幾個月,王三倒也不是吹牛,當時的確跟著他爹去城門看熱鬧來著,只不過人太多離得太遠他根本就沒瞧清楚過大軍的模樣,光遠遠瞧著幾面迎風飄搖的旗了。至于他嘴里說的什么御林軍更是純粹瞎扯,剿滅叛匪的更不是什么大將,而是閩浙總督梁鼐帶的綠營和督標而已。
“前些時候城里的何員外家出事知道不?”也不去理王三胡扯,王仲又問道。
“何員外?就縣東的何員外?”作為余姚縣的人,王三怎么會不知道前些時候縣里出的一件大事?就在不久前,縣里的何員外一家不知道犯了什么大事,巡撫衙門派人把何家一夜給抄了,何家的六口女眷自縊,剩余的二十多人當夜就不知道被抓去了那里,沒多久又傳來消息,逃在外地的何老太爺、何大爺、何四爺也被逮了。
“你小子知道何員外家出的什么事么?”
“這個小侄倒不是很清楚,不過聽有人說何老員外和一念和尚那邊有勾結,呵呵,這不是笑話么?何老員外今年都七十五了,快進棺材的老梆瓜子還折騰這個?再說了,我又不是沒見過何老員外,膽小怕事的一個人,平時走路見著螞蟻都繞著走,這種瞎話我可是不信的,恐怕是上面有人貪何家的財…。”王三搖頭講道,可還沒等他把后面話說出口,王仲低沉打斷他:“你不信,我可信!”
“二叔,您…您說什么?”王三猛一抬頭,只見王仲一臉的陰冷,他一直以為何老員外一家出事怕是得罪什么人了,也許是省里那位大人物瞧中了何家的產業才把這罪名扣在了何家身上。可是現在,王仲的表情告訴他,他王三分明是猜錯了,難道何老員外真的和一念和尚有勾結?可這不應該啊!都快翻眼蹬腿的人了,造反?他圖什么?
“圖什么?呵呵。”王仲冷笑了一聲,不知道為什么聽著王仲的笑聲,讓王三寒毛都情不自禁豎了起來,他從來沒有想到自己的二叔的冷笑會如此滲人。
“何止勾結,實話告訴你吧,這何老頭分明就是主謀!小子,聽說過朱三太子不?其實啊,這何老頭就是當年的朱三太子!”
“啊!”當聽到這句話,如同一個晴天霹靂在王三耳邊猛然炸響,剛喊出口的王三馬上意識過來,捂著嘴滿面驚恐左右張望。
“二…二叔…您老…不…不是開玩笑吧?”朱三太子,這大名可是如雷貫耳啊,王三怎么會沒聽說過呢。幾十年前,大清入關坐了天下,前明就此煙消云散,可這朱三太子就如陰魂一般每隔幾年就出來鬧騰一回,鬧的最利害的還屬當年三藩之亂的時候,化名楊起隆的朱三太子差一點兒把整個京城給攪得天翻地覆,直到三藩平定,楊起隆被處斬,這才漸漸消停下去。
可是現在,王仲居然告訴他何老員外就是當年的朱三太子,這匪夷所思的消息簡直把王三給嚇傻了。不過回頭想想,無論是一念和尚還是四明山的葉大當家,他們不都也打著朱三太子的旗號么?難道這事是真的?何老員外真的是攪得大清幾十年不安穩的朱三太子?
“十有八九!”別看王仲僅僅只是個牢頭,可他消息卻靈通,何老員外是朱三太子的事是他親耳聽周師爺交代事時候特意叮囑的,這絕對錯不了。
王三被這消息給炸蒙了,好一會兒才緩過勁。可是王三心里依舊納悶,就算著何老員外是朱三太子,這又關他們什么事?要知道何家已經家破人亡了,沒死的也都全給抓走了啊!
“你這個傻小子!”王仲嘆了口氣,終于揭開了迷底:“何家還有個落網之魚呢,喏,就是甲字一號里現在關著的那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