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逼上梁山。
每個人都有這樣那樣的原因,有的是為生活所迫,有的是在現實社會走投無路,有的,則是被梁山上的人設計,同樣讓他們走投無路。
當然,也有一些渾水摸魚的,或者想著來梁上謀求更大的富貴,但這些人還是少數。
大部分,都是被逼上去的——不管是自己作的還是別人作的。
宋江也是這樣。
大赦榜上無名之前,無論是宋江自己的想法,還是宋太公的期望,都不是落草為寇,所以即使晁蓋他們盛情相邀,宋江也只能‘十動然拒’。
只要等上幾個月就行了,干嘛還要跟他們過這種擔驚受怕的日子。
畢竟宋江跟他們不一樣,刀頭舔血的日子,別人有高強的身手,他可沒有。
每一次被抓,別人都是打出來,像武松到了孫二娘的地頭,反而是他反客為主讓對方求饒,而宋江…如果不報名號的話,估計就要被王英這樣的山大王“拿心肝做醒酒湯”多少次了,這種經歷也讓他害怕。
潯陽樓題反詩,是一個大轉折,而這一段,也是李雪刀在水滸里演技的巔峰之一。
當年看劇的時候,寧遠就感覺這段特別有感覺——那時候他只是看個熱鬧,而后當了演員,開始琢磨這些東西后,越發覺得這里太厲害了。
張寒予演技是未來公認的,但即使他,在拍新水滸這段的時候,如果拿這部分來對比,也依然要被李雪刀吊打。
當然,這不僅僅是演員個人的問題,也有編劇和置景,導演安排,以及后期處理的問題…等等很多方面,不能全算在張寒予身上。
雖然很多觀眾覺得張寒予演的比李雪刀有英雄氣概多了,但關鍵是,原著中…宋江有英雄氣概么?
寧遠個人覺得,張寒予的形象,演林沖,甚至武松都更恰當,但演宋江,形象上就不符合——面黑身矮。
黑好辦,但矮…在水滸中,估計也就比王英高點了。
而張寒予,在大眾的心里一直是硬漢的正面形象,最不濟演林沖那樣豹頭圓眼內心怯懦的也行,但偏偏宋江…有忠義的正面,也有虛偽的負面,那種小吏的姿態,張寒予也沒演出來——這個同樣不怪他,新版本就是這么改的,讓宋江高大了。
畢竟到了那個時候,作為收視基礎的觀眾的審美,也發生了改變,比如輕松,比如俊男美女,壓力都那么大了,陰謀偽善就少點吧。
真要按老版選角來演,對于收視方面就有風險。
事實上,單看收視來說,新水滸的確比其他三部名著的翻拍成功多了。
至于內涵神馬的,并不是翻拍的目的,不像央視當年,之所以策劃拍四大名著,只是因為看到國外諸如莎士比亞名著人盡皆知,而國內卻絲毫沒有相關影視作品,所以才立項。
絕大多數影視翻拍,都是為了利,只要看電視那批人喜歡就行。
在張寒予飾演的潯陽樓題反詩這段,主要通過他個人內心旁白的方式,來詮釋心理過程。
甚至在處理上,張寒予這版還在鏡頭中穿插著回憶畫面,比如跟老父的對話、刺配金印這些過程,來彰顯他內心的變化。
除此之外,還配了個樂。
可這玩意兒…不僅沒能錦上添花,反而還顯得累贅,分散觀眾的注意力,甚至還有不少觀眾覺得…這配樂有點吵,都聽不太清張寒予那沙啞的旁白了。
所以,宋江的情緒、心理變化,都是通過旁白、回憶畫面和配樂…這些演員之外的內容來呈現。
而這,本身就比李雪刀的臺詞表演,和肢體語言的詮釋落了下乘。
更何況,想要霸氣,李雪刀的《橫空出世》里可絲毫不差,只不過這里的宋江并不是那樣的人,他只是忠于原著還原而已。
當然,在表演上也有差距,張寒予喝多了越喝越愁,而李雪刀喝多了,越喝越狂。
酒壯慫人膽,而這正好跟他后來上梁山前后呼應,否則愁了哪還有野心?
但新版蒙太奇的手法來回切換,到最后張寒予忽然又開始狂了,猖狂大笑,如果單看還沒覺得什么,但要跟李雪刀的版本對比,就會覺得跳躍得突兀,缺少一個遞進過程。
其實新版導演鞠覺亮,跟老版水滸的制片張記中很熟,兩人合作了射雕、天龍等多部劇,而鍋就出在編劇溫豪杰身上,因為他自己就說了,不讓宋江那么窩囊,要把他塑造成大英雄。
寧遠想說的是,既然這樣那你拍個毛線水滸,自己去寫一部不就行了,你那么能,怎么不讓宋江不接受詔安,最后殺到趙家腳下然后戰死,不更英雄?
寧遠看到他們在布景,以及調動外面的水車準備降雨,就趕緊來到樓上搶占有利位置,晚了就擠不上了。
這種學習觀摩的機會,可不多。
樓上的陳列很簡單,而且在架設的攝像機畫面里,李雪刀個人就能占據將近一半,很突出。
而新版水滸里,樓上擺了幾張桌子不說,每張上面還擺滿了酒碟飯菜,雖然看起來真實,但卻顯得凌亂,算是畫蛇添足。
這幾天,李雪刀都很少跟寧遠說話,似乎從那時候起,他就開始往人物身上靠,就為了今天這場戲。
開拍前,李雪刀就跟導演探討過很多次,從說詞,到表現,再到置景和取景,以及拍攝方式,事無巨細面面俱到。
正因為此,這場戲不僅陸濤,總導演張紹林,總制片任大惠和主任張記中都來了。
雖然也有很多人想上來,但都被導演制止,怕有點響動干擾李雪刀表演,也影響收音。
就連寧遠,要不是李雪刀出聲,也得下去。
樓上布置了兩間,以竹制鏤空門簾相隔,李雪刀坐在門簾那頭,而攝像機就架在門簾這頭。
光線,就是李雪刀那邊、窗框外昏暗的天空透進來的。
門簾那邊的布置,除了李雪刀外,就是一張四方桌和兩張太師椅,干凈利落不喧賓奪主。
李雪刀站在門簾外的左手邊,這邊看過去就是他的一個側影。
從畫面上看,就像是剪影,人和桌椅成了黑乎乎的輪廓,看不分明,但正因為這樣,李雪刀的動作卻更明顯了。
這場戲,有一半要進行長鏡頭拍攝,不僅是長鏡頭,畫面也不會挪動,所以攝像師很省事,把機器架在那兒,他在一旁看著就行了。
在寧遠曾經看過的這版中,這個地方就是李雪刀一個人的獨角戲,而且沒有配樂,只有外面沙沙的雨聲,不僅不吵,反而在李雪刀說詞的時候,有種‘蟬噪林逾靜,鳥鳴山更幽’的意境,更顯悲涼。
李雪刀微微佝著腰,舉著杯,當他咳嗽一聲后,場記打板,攝像師開拍。
這邊所有人都不吭聲,連呼吸都慢了下來。
長鏡頭,尤其是這種像話劇表演般的長鏡頭很難得,臺詞、節奏和表演都要面面俱到。
一旦出了瑕疵,再拍一遍的話,‘一鼓作氣再而衰’…絕大時候都達不到第一次的精氣神,需要再次休息很久,再醞釀才可以。
所以他們都不想出現任何差錯,否則也不會清場。
李雪刀微顫的聲音鏗鏘響起:“誰能懂我宋江的心?”
說完,他帶著一種決絕般的氣勢,仰頭,將手里的杯中酒一飲而盡!
喝完后,還帶著砸吧嘴的語氣詞,然后,轉頭走到桌邊,嘴里還‘呵呵’的醉腔笑了兩聲。
“嗯”嘴里示意了一聲,才從側邊走過來酒保斟酒。
剛剛寧遠知道,原來是真酒,還是李雪刀自己要求的。
再次端起酒杯,李雪刀轉身走到窗邊,背對著鏡頭,依然是那種微醺的語氣:
“趙王君吶趙王君,哼!”
一聲冷哼,李雪刀再次轉過身側對著鏡頭,身形后仰再次開腔:“今日——我也敬你一杯!”
拖著長音的語氣,還有精湛的臺詞功底,瞬間那種悲愴的感覺撲面而來,何況是這種剪影的效果,臉上的表情看不分明,注意力就更在聲音上。
“你忠奸不分,黑白不辨,枉費我宋江滿腹經綸,一腔忠心赤膽!”
聲音語氣不斷鏗鏘起來,手還揮舞著,也越發的癲狂,如果不是癲狂,以宋江謹小慎微的性格,又哪敢高聲說出這樣大不敬的話。
所以,按照演出來的效果,這會兒他已經喝高了。
而在新版的里面,張寒予在這里主要是他面部特寫,雖然表情陰郁,但眼神里,并沒有那種迷離的醉酒狀態,正因為這樣,后面突然發狂起來,才顯得突兀。
嘆了口氣,身體還微微晃了一下,李雪刀再次道:
“今日,我要讓你睜眼看看,山東宋江是何許人!”
一句話,就從前面的低沉到最后‘何許人’的高亢,舉著酒盅的手也高高舉起,然后送到嘴邊,再次一飲而盡。
這聲音,這詞,這剪影下頭戴帽冠胡須微顫的景象,就像是古人的畫面活過來了。
這一幕,也讓寧遠看得眼睛都不帶眨的,呼吸也悠長起來。
而與此同時,一聲雷響‘咔嚓’炸響。
這當然不是真的,連雨都是水槍澆的,又哪來的雷,不過是擬音師隨手晃動一下薄鐵皮,就能發出這樣的聲音。
不僅如此,這時雨聲更大了,砸在屋頂的瓦上‘噼里啪啦’作響。
李雪刀一搖一晃的再次回到桌前,放下杯子,帶著輕狂的姿態,手一指:“斟酒”
即使只有兩字,這語氣也讓他說的韻味十足。
酒保斟酒的時候,李雪刀嘴里也沒停歇過,呵呵的恣意笑著,搖頭晃腦,活脫脫一個酒鬼的模樣。
這份演技,和細節的拿捏、節奏的把控,不得不服。
“趙王君啊趙王君,今日我偏要讓你識得我宋江”
一如剛剛輕浮的語氣,搖頭晃腦的輕佻動作,最后手揚起一抖,把酒盅一潑,酒撒了出去。
“哼哼哼哼…斟酒”
用未來的話說,這賤賤的語氣和小動作,把宋江平時謹小慎微,悲觀絕望下喝了酒就輕狂起來的小人得志姿態,刻畫得入木三分。
這才叫發酒瘋!
端起酒杯坐下,他剛想站起來,又顫巍巍跌坐到椅子上,然后又把盅里的酒一飲而盡。
要不是看過這一版的電視劇,寧遠還真擔心他會不會喝醉,更何況,自從去年他做完手術后,就把酒給戒了。
長時間不喝酒,更容易罪。
看這時候他的狀態,寧遠真有點分不清他究竟是醉了,還是演出來的,太像了!
把酒盅往桌上一砸,李雪刀暈乎乎的抬起頭,四處打量,然后就盯著他對面怔怔出神,即使這個時候,他腦袋還在微微晃悠。
“店家,那粉壁上寫的是什么?”
李雪刀這句詞說完,張紹林他們立刻叫好:
“好!”
同時,寧遠他們的掌聲也響了起來。
這一段長鏡頭結束了。
足足兩分多鐘的長鏡頭,他不僅完整的演了下來,而且把寧遠他們所有人都感染到了,連寧遠都分不清他究竟是演的還是真的醉了,何況其他人。
這個時候,寧遠才跑過去,關心道:“您沒事兒吧?”
李雪刀瞥了他一眼:“沒事。”
眼神清澈,哪有多少醉的樣子,說完后還朝寧遠揮了揮手,意思不要打擾他。
寧遠這才放心,不過想到剛剛那一幕,心里不得不佩服。
如果沒有對生活的觀察,和表演時的用心,怎么會演得這么傳神。
當然,想到他曾經的經歷,尤其是當年話劇演出的磨煉,寧遠也就釋然了。
八零年,才二十六歲的他,演那出叛逃話劇的主角,為了演好,李雪刀下足了功夫。
那位是禿頂,而且還很瘦,下巴很尖,李雪刀就把自己餓瘦幾十斤,然后還特意把頭發剃光。除此之外,反復模仿他的走路姿態,研究他的習慣。
到最后上臺公演的時候,李雪刀無論扮相、神態,還是方言臺詞和語調,把那位給演活了。有一次演完了,另一位夫人上臺慰問演員時,本來微笑的她直接收斂了笑容,而且掠過李雪刀就走。
這部話劇,也讓李雪刀拿下了當年的梅花獎。